滑瓢预估到不会那么轻易就和京都妖怪打起来。
如果只是奴良组大肆扩张,仅鲤伴一个人撑着,他随着时间迟早要老迈衰弱,那些老对手大概还会碰一碰。现在这样明显破坏了平衡的优势占据,他们反而不会给奴良组分薄战力的机会。
鲤伴也心知如此,但方才做这样的姿态,就还是抱有一点侥幸心理,想试着勾引一下。
要是能趁机杀死鬼童丸,京都妖怪哪怕之后的时间里不解散也要乱作一团。
但果然,鬼童丸那精明的老妖怪定力属实不错。
悻悻冲着原本定下的目标方向驶去,妖怪们早就蓄势待发,妖塞以最开的速度开在空中。没一会就到了目的地,这时候太阳正好完全落下,只留了些即将散尽的晖光。
正因为在空中,反而能更加直观地看到下方原本是田地的地方,像被蚕食殆尽的桑叶,大片的焦黑,只有零星完好。
这是周边区域里实力最强的一支妖怪,几乎每一只都有着不俗的能力,为首的一只,正是银杏岛出身。
下面这些农田,就是被他们烧毁。
他们尤其喜欢在人生活有所好转时候坏事,让人挣扎在困苦病痛之中死亡。所以故意在田稻即将收获时候纵火将作物全部毁掉。
虽说他们很少直接杀人,但这种残忍玩弄人类命运的行为,和虐杀只是快慢的区别。
已经不知道多少人因为他们死去了。
艾修握着扶栏的手微紧。
“阴阳师没有来吗?”
“这里按阴阳师的划分,是御门院的管辖。
那些妖怪欺负的也只是一些农户,在管理的人看来,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鲤伴回答他。
岐阜藩西南部是平原,气候温暖,这种山地附近、劣等的土地上种植的作物被毁,会痛心的只有以此为生的人。
妖怪很多行为都是为了宣扬声名增强自身的畏,这些妖怪也是如此。
他们不经常杀人,便是因为活着的、被他们祸害过的人更能够传出他们的恶名。
就像人类小孩会漫不经心地踩死蚂蚁,仅仅是因为有趣或是无聊,当踩死蚂蚁甚至会对他们有利的时候,当然就要乐在其中了。
艾修内心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厌烦感,甚至仿佛没有来处的厌憎和杀意。
“修?”
鲤伴手搭上艾修的肩膀,担忧地看着他。
艾修闭了闭眼睛。
“没事,你去夜行吧,我出去逛逛,好点了就回来找你。”
鲤伴手指微用力地握了下他的肩膀。
“我会尽快结束的。”
鲤伴回头看了一眼艾修,带着下属们向那伙妖怪的老巢过去,脚步带上急切,战斗起来当然也没心情去墨迹。
艾修绕着焦黑的田地走了一圈,看得出来这把火烧得很干净,连秸秆都没剩下。这里的藩主是没有赈济的政策的,只是这一片的人,也达不到让他们关注的程度。
即便夏秋还能勉强靠着野菜草根度日,没有存粮的冬季这些人也很难度过。
有些压抑的心情中,艾修忽然嗅到远处远离村落的小山里传来淡淡的血腥味。
那是人类的血液的味道,他甚至能分辨出其中属于小女孩的稚气。
山林草木中,瘦小的女孩抬头看着夜里完全陌生可怕起来的周围,腿上因为摔倒蹭破皮的地方有些疼,她紧紧抱着怀里即便摔倒也没松开的野菜和火棘果,跌跌撞撞地朝着自己印象里的方向过去。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好听又刻意放缓的声音响起,小姑娘仍旧被吓到一抖。
她抬起头,隐约看到前面有个人影,却看不见对方的模样。
她努力眨眨眼睛,仍旧看不清,抿着起皮苍白的嘴唇,无神的眼睛透出畏惧。但因为这陌生的哥哥声音里的温柔情绪,又眼巴巴地带着受伤无助的幼崽对温善大人的期盼。
艾修用树枝和干草捆了个火把,点燃,不算明亮的火光只能照清一点区域。
营养不良所以夜盲症严重的小姑娘借着这点点光,只能勉强看清这个忽然出现的哥哥的脸。
暖色的火光中,那是比女孩见到的所有花朵更美丽的模样
爱美是人的天性,小时候的人类幼崽很多时候比成年人更贯彻这一点。原本警惕睁大眼睛的小姑娘瞬间神情鲜活许多:
“大哥哥,是神明大人吗?”
“总归,不是坏人哦。”
艾修好笑的看着女孩,伸手将她身上的伤口愈合。
原本仍旧心里打鼓的小姑娘动了动腿,感觉着完全没了疼痛感的伤处,完全抛开了戒备,小猫一样用细软的头发蹭他的手:“您果然是神明大人!”
看,幼崽的信任和喜爱就是来得这么单纯又轻率。
艾修轻声笑着,没有戳破胆战心惊许久的女孩的小雀跃。
被信任的‘神明大人’顺利地领着迷路的小姑娘回了村子,正好在路上遇到挣扎着拄着拐杖出来找人的女孩的父亲。女孩的父亲形容狼狈,看灰扑扑的身上很明显在这之前已经摔了好几次,脸色都有些不好了。女孩被父亲紧紧抱在怀里,自觉让家人担心,小手愧疚地揪着衣角,但在青年抬头看向艾修时候还是略带炫耀道:
“阿父,这是送我回来的神明大人哦~”
男人一怔,看向艾修,眼神是和他女儿一样的失焦,但就着火把的光仍旧看出艾修的相貌气质——那不会是寻常人家能有的。
要说这样的人是神明,他完全不会觉得违和。
艾修叹了口气:“我只是偶然路过的阴阳师而已,并不是神明哦。你们住在哪里?我送你们回去吧。”
阴阳师……
男人的面上闪过波澜,带着一丝激动,又像是悲愤,复杂的情绪艾修没能完全看懂。
第62章
这些奇怪的情绪不是针对他的,更像是因为‘阴阳师’这个身份。
小姑娘回来的路上就一脸骄傲地跟父亲讲了和‘神明哥哥’的遇见,哪怕她偏重都在艾修身上,作为父亲的又怎么会不了解她此前的惶怕惊惧,自幼生活在这里,他又怎么会不明白此前究竟有多危险。
沉甸甸堵在胸口的后怕和自责,转变成了庆幸和对艾修的感激。
男人不顾不顾腿上的伤势也要跪下,被他强硬地托住躺回床上。
“任谁遇到刚才的情况,都要这样做的。好好休息,你脸色差的要把小姑娘吓到了。”
小女孩明显没意识到自己之前的危机,回了家就忘记此前的惧怕惊吓。直到刚才看到父亲的激动态度才又心虚起来,站在一边担心地看着男人。
“我其实,算了时间的……”
小姑娘对附近熟悉,在近处已经被找吃食的村人翻遍的情况下,往深了走却也没太贪心,原本可以在太阳彻底落山之前回家。
但她错估了自己的视力。
只是黄昏光线稍微暗淡一些就已经看不清路了。
那么小的孩子,还做不到果断取舍,本能地心疼辛苦采摘的食物,小心着走路不愿意东西洒落,归家的时间就比预计的要长。等天黑之后意识到必须要尽快回家,那时候,已经受困黑暗、步履维艰。
“以后千万不要这样了……”
男人定了定神,伸手抱住女儿,声音里带了无法克制的哽咽。
他知道女儿这么努力想要找到食物,是为了他这个没用的父亲,若是她在这期间出了事,只是想想他就要疯了——哪怕自己掰断自己的骨头,把心脏扯出来吃到肚子里,他也不想女儿出一点意外。
父亲的情绪明显在失衡边缘,又怕吓到女儿不表现出来。
艾修只是静静看着,好在对方很快整理好情绪,狼狈地背着女儿擦干净自己的眼泪,做出没有异状的样子。
屋子里昏暗的光线让女孩看不见父亲红肿的眼睛,被放开就转向艾修,神社参拜一样鞠躬:“神明大人可以治好啊父的腿吗?”
像治好她时候那样。
女孩的眼神亮晶晶的,满满的期待,丝毫没有考虑过可能会被拒绝,仿佛已经看到父亲腿痊愈的模样。
男人却面色一变,生怕自己这样的贪求会被这位好心的大人厌恶,伸手想要阻拦。
艾修摸了摸女孩的头发,高兴于女孩的信任和崇拜。
“当然可以。”
他早就注意到男人的腿伤,包着的布即便看得出有换仍旧恶臭,大概里面已经坏死溃烂。
艾修哄着女孩:“好姑娘,背过身数三十个数好不好?哥哥要施法,被看到就效果不好了。”
小姑娘闻言立刻听话地转过身,还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眼睛,稚气的声音带着紧张,不小心数快了下一次就要有意慢下来,生怕艾修还没弄好。哪怕她迫不及待想要见到父亲康复。
艾修抬手设下帐,防止女孩嗅到太浓重的血腥味和腐臭味。
“忍着点。”
艾修话音落就一把扯下了男人腿上的包裹,对方猝不及防下急促地痛叫出声,旋即重重合上嘴巴,生怕吓到女儿。
伤势确实很严重,断掉的腿是顿物击打造成,断口没有愈合,从里面烂到外头。如果没遇到艾修也没进行治疗,男人几乎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即便治疗这种也是很难搞的,但用反转术式,因为不需要将愈合的伤处再割开重新修复骨头,反而比较方便。
所以艾修不仅没有和小姑娘失约,他将人治好时候女孩甚至才数到一半。
倒是男人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木愣愣地看着自己的腿,也没要动动验证的意思,眼里透着仿佛和这腿不熟的陌生之意。
直到被女儿又哭又笑着扑进怀里,他才从艾修神色冷凝挥刀剔骨的惊惧中恢复思考能力——虽然只疼了一下就恢复,但那痛感太可怕。当时他的脑子都是空白的,耳边只有自己的惨叫声。
男人动了动腿,又看到女儿全然惊喜,完全没有被他惨叫吓到、或者说,根本没有意识到的表情。
再看向艾修时候眼神已经成了纯粹的敬畏。
“听说附近有妖怪猖獗,你的腿就是被他们伤到的吗?”
男人低着头,异常恭敬道:“这伤其实和妖怪没什么直接关系……”
而是人为。
并不是所有人家的田地都被烧了的,但被烧的是大多数,饥饿的人类和野兽差别其实不大,尤其是面对孤弱的时候。
“我的妻子,地震时候被塌了的梁子砸了头,我家里人本来不多,那后面就剩下小禾……”
孤儿寡父,自然是好欺负的。
所以即便他家的田地没有被烧也保不住粮食,就连原本的口粮都被抢走。
男人只是试图反抗,至少留下他和女儿活命的粮食,腿就被妻子哥哥家半大的小子拿石头打断了,又被其他人围着打,被在伤处踩了好几回,腿彻底折了。
那些人当时大概是有些惧意,慌忙着一哄而散。
但到后来,动手的那群游手好闲的少年无赖,再路过他们家,也只是冷眼瞧着这家的两个人,等着看男人什么时候死掉。更甚者还要呸一口,骂两句。
因为他们的父母亲人也是这么想。
已经得罪的人相比修复关系,当然是对方直接死掉更令人安心。
其余人也没谁会给他伸张正义,哪怕对方也曾经是他们彼此说笑互相扶持的友邻。
男人佝偻的脊背是被人心恶意磋磨,面上是连恨意都欠缺的麻木。
想到此前种种,那种自心底蔓延开的冷意几乎将血液封冻,满嘴都是当时的无望苦涩。
难怪,最初对方知道他是阴阳师时候表现出得情绪那么复杂。
虽说妖怪的行为是一切的根源,直接对他进行伤害的却是人类。他要被害死了,女儿可以预想的生存艰难,害他们的人却等来了退治妖怪的阴阳师。
多让人绝望。
艾修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堵着,因为小女孩的可爱而缓和的心情因此沉进谷底。他打起精神,转移话题:
“能站起来了吗?可以尝试下。”
男人看看自己完好的腿,又看看女儿亮晶晶期盼的眼神,迟疑着先凭借此前完好的那条腿撑起身体。
脚踏实地,男人愣怔许久,最初大概是想笑的,出声却是哭腔。他不停吞咽着口水,咽下所有心酸的声音。搓了搓女儿的头发,仿佛从中汲取到勇气和力量——终于能笑出来。
至少他的腿好了,可以去寻找食物,能够养活女儿,看着她长大。
艾修静静看着男人抱着女儿一点点平复,原本沉郁压抑的心情也有些缓和。
“之后,会好起来的。”
艾修是在安慰父女俩,也是在这么安慰自己。
男人重重点头,满是血丝的黯淡的眼睛时隔许久,终于再次恢复亮光。
里面是对生存的渴望和对生活的期盼。
艾修看向远处,感觉到那边忽然爆发的气息,那是属于鲤伴的畏。或许他正在和那群妖怪的首领交战。
鲤伴会获得胜利,这是最毋庸置疑的事。
唇角不自知地勾起一个笑。
只是想起那个人,他内心的躁郁都似乎有所减轻。
想到自己空间里鲤伴之前给他的许多肉干,艾修挑了其中普通肉质的给父女俩留了一篮。
“这段时间,这边为恶的妖怪我们会想办法处理,这几天还是不要走得太远,用这些先对付着吧。”
在和村子其他人起了龌龊的情况下,即便男人已经伤愈,父女俩的生活仍旧会是艰难的。艾修已经打算好之后等鲤伴接手这片地方,拜托他找人留意照顾一下。
这样,至少能安稳下去吧。
男人自知亏欠恩人良多,但看着女儿盯着肉干放光的眼神,又完全说不出推拒的话,无措地又想跪下。
艾修摆摆手:“我就先走了,以后有机会再见。”
女孩看着他的背影,鼓起勇气喊:“神明哥哥,我可以供奉你吗?”
艾修顿下脚步,回头温柔地笑。
“想我的话,就好好生活、好好长大吧,这是你信仰的神明最喜欢的供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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