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味道萦绕在鼻尖,梦魇退去,他像是漂泊无定的孤舟终于上了岸,身体先于精神放松下来。
萧绍挑眉:“不怕我了?”
“……”
骤然响起的声音让戚晏清醒了一瞬,他烫着一般松开手,放了萧绍的胳膊,想要行礼,可萧绍堵在床前,他不能下来,只能坐在床上,尴尬道:“殿下。”
声音有点哑,还有点涩。
萧绍问:“梦着什么了,和我说说?”
戚晏道:“……没什么。”
萧绍哦了声,旋即眯起眼睛的逼问:“你姐姐的房子可是我名下的。”
其实戚晏不说,萧绍也不会让戚娘子搬出来,他就是觉着戚晏的样子好玩,非要捉弄一下。
戚晏抿唇:“梦见了皇宫。”
宫墙巍峨,墙内人命比草还贱,寒冬腊月的浣洗衣衫都算松快的活计,贵人们伤了病了,心情好了坏了,总免不了一番折腾,而一折腾就是一条性命。
而近身的内侍更是规矩繁多,坐姿跪姿都有规定,戚晏学了两个月规矩,挨了七八上十顿罚,若不是萧绍来得早,他不知道能否挺过去。
萧绍:“梦见皇宫?你都不在皇宫了,怕这个干什么?”
戚晏:“总觉着还没出来。”
日日梦魇,都是朱红明黄的琉璃瓦,宫墙四处蔓延,前后左右,看不到边际,置身其中,仿佛一生都埋葬了。
戚晏是罪人之后,朱笔御批全家获罪,外头连个照拂的人都没有,他在宫中,只会比一般的内监更受磋磨,也更难过。
他垂眸问萧绍:“那封策论,殿下可满意吗?”
从噩梦骤然转到策论,萧绍略感古怪,却还是道:“还行,写的不错。”
似乎从他肯定的语气里得了几分勇气,戚晏道:“那我可否向殿下求个恩典?”
“……你说?”
戚晏闭目:“……请不要把我送回去。”
他是真怕了。
萧绍先是一愣,旋即笑道:“放心,我既然点了你,你就是我的人,到现在为止还没人能从我手下抢人,出来了就是出来了,没谁能把你送回去,这点主我还是能做的。”
戚晏这才放松下来,轻声道:“嗯。”
萧绍:“那现在可以睡觉了?”
“……嗯。”
熄了灯,戚晏拉上被子,床铺重新沾染了萧绍的味道,他闻着那熏香,便放松下来,沉沉睡去。
一墙之隔,萧绍心道:“不要把你送回去?”
他虽然答应了,心里却想:“也不一定,等小爷当了皇帝,你难道不和我进宫?那可不行。”
御书房的奏章,还等着他的小探花去批呢。
*
第二日一早,萧绍骑马进了皇宫。
御书房中,他老爹皇帝坐在上首,哥哥坐在一旁,两人正对着一封奏折讨论,见着他,皇帝便招招手:“绍儿来了,过来坐。”
萧绍装模做样的行跪礼,膝盖都没点地,便起来了,一旁太监总管李全德早为他置好了椅子,萧绍便毫不客气的一坐:“父皇召见我,是有什么事儿吗?”
建宁帝道:“倒也没有别的事,朕听说那戚氏余孽被你收了?”
此时,建宁帝面前的墨用的差不多了,萧绍从李全德手里接过墨锭,周到的研磨起来:“是,当时让我选,我就随手挑的了个,怎么了?”
此时,太子萧易恰好抬头,与萧绍对视一眼,又很快垂了下去。
建宁帝:“随手一挑,怎么偏偏挑中他了?”
他叹气道:“白银一案,朝野震荡,三百万两白银在朕眼皮底下不翼而飞,朕本来想将他一家满门抄斩,再株连九族,以儆效尤,可惜戚晏功名在身,又很得六部老东西们的喜欢,联名上书,这才特赦了,朕当时想在宫中随便找个地儿打发,比如尚衣监巾帽局,让他自生自灭,没想到给你挑走了。”
这种小事本来递不到建宁帝眼前,现在他提了,定然是有人刻意说了。
萧绍视线在太子慈眉善目的脸上转了一圈,便心知肚明了。
前世太子选戚晏,是想拉拢宋太傅等人,获取清流文官的支持,刻意挑的。
现在萧绍横插一杠子,将人先选走了,太子难免多想:他萧绍是不是也想拉拢文官,要和太子抢位置,这才明里暗里和建宁帝提了一嘴,借皇帝的手试探萧绍。
萧绍嗤笑,越发不在意:“不是,父皇,我哪知道这些弯弯绕绕啊,您知道,我最烦朝中的琐事了,连六部尚书的名字我都对不上,我选戚晏,那不是看他长的漂亮嘛。”
他捏足了纨绔做派:“戚小探花长的真漂亮,曲江宴的时候我就看上了,可惜那时候他有功名,我下不了手,现在落难了,总可以挑过来养养眼吧?”
建宁帝摇头:“不成体统。”却也没说什么。
捧手心里长大的儿子想要个漂亮内侍,不算什么事。
而萧绍说话时,太子的目光一直在他脸上巡视,等他说完,才收回视线,缓声道:“听说他还没教完,颇有几分心高气傲的,宫里的规矩只学了七八分,在上书房还顶撞了勇毅侯家的小子,不知道绍儿用的习惯吗?”
太子比萧绍大上一轮,生性阴冷多疑,萧绍被他叫了声“绍儿”,鸡皮疙瘩飞了一地,他还未说话,建宁帝便冷笑一声:“罪臣之子,也敢在皇子面前心高气傲?这规矩是谁教的?”
总管李全德噗通便跪了,他是掌事的,各宫内监都是他手底出来的:“殿下来的匆忙,确实还没教好……这,不如殿下将他放回来,我这边教好了再给您送过去?”
萧绍刚想说话,眼前忽然一花,66端着小屏幕飞出来,冷冷道:“宿主请注意,主角【戚晏】接受教导为必要剧情,请您……”
说着,小屏幕稍一卡壳,又平铺直叙道:“请您严守60分及格线。”
系统语调严肃,冰冷的毫无人情味儿,可在萧绍看不见的地方,66留下了两条宽面条。
——它也不想这么和宿主说话的,但是谁让萧绍凶系统,系统也要凶回去!
萧绍挑眉:“好吧。”
这时,建宁帝也点了头:“可行。”
李德全躬身应是,正要下去安排,萧绍又道:“欸欸诶,我刚到手,还没看够,你给我把他整哪儿去?”
66刚刚隐身,险些一个倒栽葱摔下去,它不得不重新显露,装的更冷,更凶:“宿主,严重警告!严重警告!60分是合约底线,60分是合约底线!”
“唉别警告了我知道。”
萧绍皱眉挥开它,头疼道:“这样,让你的人来我府上教,我用着,你教着,两不耽误。”
建宁帝自然同意。
这事一笔揭过,建宁帝重新和太子讨论起水患来,萧绍在一旁兀自磨墨,只在太子提到河东水患,需要修堤筑坝,得派个监察时随口插嘴。
“我听说河东一郡物华天宝,黄河穿流而过,气势恢弘,父皇,儿臣在京城呆闷了,想去河东跑马。”
他状似随口一提,建宁帝的视线落在他身上,若有所思。
监修堤坝不是个重要的活儿,只要看着手下贪污,谁都能做,而戚御史贪污一案让建宁帝谁都不信任,现在他看着,亲儿子萧绍倒成了个不错的选项。
建宁帝于是问了些基本的水利知识,萧绍藏拙,只说宋老头提到的一些,没多出彩,却也不出错,做监工足够了。
于是,他便这么披马挂帅,成了河东道的巡查钦差,下周便走马上任,领着圣旨回了住处。
身边还跟着个司礼监的监令,姓何,乃是李德全指定的教导。
那监令刚到府中,便朝萧绍欠身:“不打扰殿下了,戚内侍如今在何处?咱家直接去找他就好。”
66再次浮现:“请宿主以60分为基准,配合监令的行动。”
萧绍:“当然配合。”
他看了眼何监令,施施然道:“你问戚晏在何处?哦,他在我房里,你去找吧。”
——当真是配合的不能再配合了。
作者有话说:
何监令:谁懂啊遇见神经病了。
第102章 路途
最开始戚晏是被安置在偏殿的,可偏殿苦寒,萧绍怕他出问题,便干脆让他住到了主殿耳房,晚上写策论也方便点。
何监令闻言,挤出一个微笑:“殿下说笑了。”
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去萧绍的卧榻教人。
萧绍又问:“你们这教礼仪,是什么章程?”
何监令道:“自然是方方面面都要教的,比如如何行礼,如何下跪,包括躬身转身,都是有讲究的。”
萧绍:“这有讲究?”
何监令:“当然是有讲究的……不过开始前,我也得先向您问个底儿,倘若戚近侍做的不好,那些惩罚是可用的,那些是不可用的?”
萧绍回头:“都有那些?”
何监令一一道来:“最基本的,比如罚跪,禁食禁水,一个时辰到四个时辰不等,跪青砖或是雪地,如果您怜惜容貌,那咱家就避开太阳,不让晒伤晒黑了去,其余的,鞭子板子也是常用,但都容易留伤,如果您不愿意看见这些痕迹,也可以挑痕迹轻的罚,比如针刑,或者完全不留痕的,比如水刑,这些咱家都能处理好,全身上下一点瘢痕不留。”
他说到这儿,系统探出来,屏幕冷冰冰的显示:“水刑为教导剧情节点之一,请宿主注意,完成时间限制为本月内,无法完成将扣除相应分数。”
萧绍本来随口一问,此时眉心却凝了起来,他扣着扇子的手不自觉用力,将扇骨捏的弯折变形:“水?那是什么东西?”
何监令道:“将犯人束在刑床,然后将绸缎帕子打湿,覆在面上,再不停添水,那帕子吸饱了水,犯人便无法呼吸,会始终处于窒息濒死的边缘,但帕子揭下后一切如常,于身体无碍。”
他笑道:“殿下莫要小看,这水虽然用起来简单,但反复数次,铁打的人也要害怕。”
语调颇为自得,是谄媚邀宠的语气。
萧绍手上用力,只听咔嘣一声,那手指粗细的红木扇骨竟给他硬生生撇断了。
何监令试探:“……殿下?”
萧绍心中无名火起,烧得他胸腔闷痛,咬着后槽牙忍了又忍,才将翻腾的杀意压下去。
——这是他父皇亲点的太监,他不能动。
萧绍深吸一口气,挥手打断监令的话,平静道:“明儿我要启程去河东,不在这里。”
何监令陪笑:“您只管去,等您回来,我这边也教完了,不耽误您的事儿。”
萧绍骤然回头,语调极冷:“戚晏要和我一起去?你打算教谁?”
“……”
二皇子出了名的喜怒无常,贼难伺候,前一秒和风细雨,后一秒狂风骤雨,何监令开始擦汗:“那您的意思?”
萧绍瞥了他一眼:“你同我一起去,不差你一辆马车。”
不论是系统剧情,还是建宁帝要求,他都得带上这太监。
“……”
那一眼威压极重,比两眼昏花的建宁帝还要凌厉三分,何监令一抖,险些跪下,他满头大汗道:“是。”
*
第二日一早,下人便收拾好了马车。
皇子出行,自然不能委屈了,四辆马车被食水用具塞的满满的,最前面一辆高近4米,彩绘贴金,四周雕刻云龙纹饰,堂皇富丽。
萧绍一掀袍子,率先上了马车。
何监令等在第二辆马车旁,左等右等,不见戚晏来,却见前头马车一矮,萧绍挑开帘子,从车门里探出一只手来。
那手修长匀称,指腹覆了一层薄茧,萧绍朝前方勾了勾手指,道:“来。”
何监令顺着看去,有个人披着厚斗篷,毛绒绒的狐裘的将全身拢住了,看不清面孔,那人迟疑片刻,伸出手握住萧绍,萧绍顺势一拉,他便顺着这力道上了马车。
何监令:“……?”
虽然没见着脸,但看那清瘦高挑的身形,大概是戚晏。
他一时感到荒谬,车夫却已经扬鞭动马,催促动身,何监令一咬牙,便上了第二辆。
而打头的马车中,戚晏放下帘子,几番欲言又止,却没说话,只在萧绍身边坐下了。
车内燃着炭炉,他便解了狐裘,悬挂在梁上,萧绍上下打量他:“想说什么,直说?”
戚晏微顿,还是道:“车后的那位内监,他是来做什么的?”
萧绍笑道:“来接你回宫教导的。”
说完,他抱着手臂,好整以暇的看着戚晏:果然戚小探花的脸色蹭的一下就白了,戚晏像是想起了可怖的事情,手指捏住座椅边缘无声用力,嘴唇也哆嗦了起来。
但萧绍只看了片刻,他便安静下来,沉默的与萧绍对视,两人顿了很久,戚晏忽然撇过脸,垂眸不看他了,闷声问:“殿下若想送我回宫,送就是了,何必这样捉弄?”
萧绍正打算告诉他,闻言挑眉:“你怎么知道我在捉弄你?”
戚晏看向车外:“马车已经启程了。”
马车已经启程了,大街两侧的摊贩店铺化为模糊的影子,他们过了丽阳门,正往河东州府驶去,与皇宫的方向南辕北辙,自然不可能是送他回宫的。
萧绍摇扇子,笑道:“前日你可是拉着我的袖子,苦苦求我不要送你回去的,今日何监令便来了,我看你一见着他脸就白了,你前些日子做梦,是不是梦到他了?”
他随口一说,梦境虚无飘渺,哪里做得了真,可戚晏手指抓住座椅,却恍惚了片刻,才哑声道:“梦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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