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MAP的第一张专辑,封面还有他自己的亲笔签名。
它们一张叠着一张斜斜地躺在地上。
叶筝起初没反应过来,只是愣了一下,等他拨开箱子后,发现里面还有好几个透明保鲜袋,全塞得胀鼓鼓的,装有很多票根、收据之类的证明文件——
那几乎全是演唱会和周边专辑的购买记录。
僵立在原地看了有数分钟之久,叶筝手忙脚乱地将这些东西收回纸箱,也许是在这个地方待久了,四周密密实实,空气不流通,堵得他胸口翳闷。
他撑着椅子起身,抱走躺在桌上打滚的小猫,心绪如麻,连教训它的力气都没有。
但小猫似乎知错了,伸出前爪攀住叶筝肩膀,脑袋一下下往他衣服上拱,镶着一层绒毛的耳朵牢牢贴在叶筝颈侧,尾巴一甩一甩,没两下又卷到他手臂上,亲昵地撒着娇。
叶筝哪有心思管它,从头发到脚后跟都在纠结那一箱子东西,反复想了三四种可能性,都觉得不大合理。
送人的?陪朋友去看的?总不可能真是自己的铁杆粉丝吧?
地下室黑得只剩手里的一束光,叶筝低着头上楼,走到半路,他突然起了身鸡皮疙瘩。没记错的话,下来之前他是没关门的,走过这个拐角应该能看见外面的灯才对,怎么会……
他停下往前迈的脚步,嗓子一顿发紧。
左右两面墙壁并不透气,在这种完全闭合的环境里,周围静得落针可闻。
叶筝屏住鼻息,握着的手机好像在发烫,烧得掌心汗津津的,快抓不稳机身。很快,呼吸声错落在空气中,叶筝仍是闭气状态,脑子没转过来,一道清寒的气息悄然逼近,猛地将他按到墙上。
手肘撞在硬实的水泥墙上,不知道碰到了哪条神经,叶筝半边身麻了下去,手指一松,手机沿着引力直坠在地。
他微仰着头,有一只手强势地垫在墙身和他的后脑之间,疼痛没有如期而至。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其余感官反而越加敏感,耳畔有零散的热意,猫夹在两人中间,像团起爆的火球,在衣料上蹭来蹭去,搅得体温节节上升。
“你怎么进来的?”黎风闲在他耳边问,“来这里做什么?”
浅淡的幽香笼罩上来,将潮闷阻隔在后。
叶筝搂紧怀里的猫,语气镇定:“门没关好,我是进来捡猫的。”
感觉那只手向下移了点,搭在他的后颈,像扣在攸关的命门上,逼得叶筝进退无据。
原以为黎风闲会追问这件事,叶筝利用几秒换气的时间组织好回答语句,比如当黎风闲问“还看见了什么”,他会说这里太暗了,什么都没看见……等等。
可黎风闲没说话。
也没松开他。
绵绵不息的低热在他们鼻前一阵一阵地熬磨着,互相攀缠,又拼死抵抗。
先受不住的是挤在两人中间的小猫,它翻身踩在叶筝手上,无声跳开,坐在梯级上舔了舔被揉乱的毛。
黎风闲按下藏在报纸后的开关,几盏红灯排排亮起,颜色阴森。他后退一步,捡起掉在叶筝脚边的手机。
揭过来时荧幕自动亮起,屏保是叶筝和姐姐的双人照。叶笛一身女巫造型,单手扬起的斗篷有一半盖到了叶筝肩上,叶筝比她矮一个头,戴了个愣头愣脑的南瓜面具,眼睛不服气地往回瞪。
接回手机,叶筝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安定几分——
看来黎风闲没有追究到底的意思。
这屋子有很多难以言状的地方。
进来时没细看,这会有了灯才看清糊在墙上的报纸全是和吴先秋有关,包括锦禾历年的发展轨迹:如何从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影视工作室开拓成如日中天的大型产业。
他面前贴着张吴先秋三十年前的采访。文字部分有些漫漶,配图则被黑色油性水笔涂花了——那是吴先秋和他的兄弟们,也就是锦禾另外两个大股东的合影。
这份报纸比黎风闲还要大上几个月,表层有起眼的龟裂,边缘残缺不齐,应该是徒手撕下来的。
看出叶筝的视线盘踞在墙身上,黎风闲突然笑了下。有别于他的温蔼,含在眼里的光影像前夜未蒸发完的酒气,不觉有多浓墨重彩,反之带着一闪而逝的攻击性。
叶筝第一次看他露出这样的表情,但也知道他不是真心在笑。
“很好奇?”黎风闲走前一步,浅色衬衫上全是猫毛,颈部露出一点,和黎音一样白得透光,仿佛能看见内部血管的结构。
叶筝靠在栏杆上,目光垂着,出口的话却与意志相悖:“是。”
“好奇什么?”
“你会说吗?”叶筝捉过他的手,拇指压在其中一道疤痕上,类似形状的有很多,但挖人伤疤是件不道德的事,没人比叶筝更懂这个道理。
见黎风闲不说话,叶筝干脆放开手,学着他那样笑,俯身问:“我只是好奇……你是我的歌迷吗?”
第56章 木门
叶筝这话像在打诨,没认真严肃的表情或是犹疑不决的语气。
这般赤条条的反话相当于一种点到为止的态度,表明他不对答案寄予任何厚望,无论是嘴上这句,还是心里藏着那些,都一样。
要真扯上“好奇”,其实叶筝想问的有很多,眉毛胡子一把抓,随便抓哪个都能让黎风闲思量一阵。
这是意料中的事情,比起兵不血刃,他想,他不需要在这场较量里取得胜利,尽管征服一座峻山、踏平一片石地,是件充满成就感的事,但与之附赠的代价他未必承受得起。
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没牢靠到能让他肆意妄为的地步,所以叶筝照直把矛头指向自己,而不是黎音、吴先秋。
“猫跳进去了,不小心看见的。”叶筝眼神往回指了下,“你来过签售会吗?出第一张专辑的时候应该是在文厂那边的体育馆——”
“是。”黎风闲打断他。
断得刚好,叶筝的话匣子一下就被撇到了脑后,他没忍住皱了皱眉头,和恶感无关,是源于某种隐隐要脱离掌控的不安。
一个“是”字明明能解开叶筝心中许多的悬想,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半分高兴的感觉,连回应用的叹词都挤不出来。
歌迷于他而言是一个相对的身份,甚至代表一种距离,一段选择和被选择的关系,在这之上,他们是共生互利的,在这之下,也可以是一厢情愿。
由此及彼,背后隐藏着不少纽带支路,其中最让他介怀的是台前那张人为捏造出来的破敝表皮。
花钱再少也算一笔买卖,所以他买他舞台上的那副样子,十有八九是买到了无良商家生产的半制品,这也是他对粉丝于心有愧的地方。
不知道黎风闲喜欢他“电视上”的哪点,有时候他自己看节目回放都觉得演太过了,黎风闲是看过他的综艺的……
怎么讲,黎风闲也不像会喜欢他这种人设……还是说,这种人设也有不为人知的可取之处?
安静一霎,猫又走到楼梯上,哐哐挠着木门,喵得凄厉悲怆,把这难乎为继的气氛劈出一线生机,叶筝心说这四脚兽真是成精了,他看黎风闲一眼,好像在确认他有没有别的话要说,没有的话他就上去捡猫了。
黎风闲往旁边让一步,眼瞳里有灯饰掷落的红光。他的目光并没有一直定在叶筝身上,只是会逢其适,在叶筝抬眼时转了过来。
彼此都有些稚拙的试探。
叶筝:“我上去看看它。”
黎风闲反应一下,然后点头。
待叶筝走后,他独自走到底下,将那三个相框一一扣下。他素来把自己的领地圈得很好,除叶筝以外没其他外人进过这扇门,哪怕是形同亲兄弟的姚知渝。
记得初二开学的第一周,姚知渝不知道从哪借到一本精装诗集,上课读下课读,来闲庭找姚瑶的时候也在读。听闻黎音不在,姚知渝如释重负,乐得一身轻,没个正形地窝在摇椅里看书。
黎风闲知道他有点怕黎音,特别是姚瑶将他们的训练过程讲得活灵活现,手心挨几下、大腿挨几下,还会撩起袖子把淤痕亮给他看。
日子一久,姚知渝怎么看黎音都觉得她像童话故事里的恶毒坏姐姐。
“话说……”书页的翻动声吊在空中,姚知渝拿肘骨戳戳他,“你姐打过你吗?”
“怎么?”他从纸盒里抽出美工刀,驯熟地拆着快递。
“没怎么,问问不行嘛?”
讨了个没趣,姚知渝重新举起那本诗集,厚厚的暗影盖在脸上,声情并茂地朗诵着:
“我走进那间猩红的房子
淡黄色的地毯上
一把柔软的水果刀*”
红血自刀口处涌出,沿着拇指外侧潺潺地流。
这是他第二次听这首诗,第一次,是黎音替他剪头发的时候。
镜面反射出她柔情似水的模样,衣着光鲜亮丽,没一处多余的矫饰,每个念出的字都被她咬得脆生生,像刚熟的果子,“安详,响起了钟声……*风闲,你听见了吗?外面的钟声。”
没有。他抹掉手上的锈味血点,捧着箱子站起身,又默念一次没有。
厨房里有热油的滋滋声,蒜香味刺啦炸开,做饭的人用锅铲敲了两下碗边,大喊没盐了。
这话本是对他说的,可姚知渝一个诶字冲得比谁都快,看他在搬箱子,姚知渝合上书,一招鲤鱼打挺从椅子上起身,“我去吧。”
“不用。”他放下箱子。
霞光穿透窗花,拉成数道条形光斑照映在身上,一深一浅相隔着,盈余的灰紫色涂抹在白色的皮质家具上,给单调的房子衍了点生机。
姚知渝没意会到这句“不用”背后的真实含义,书一甩,连蹦带跳跑到厨房边,扒着门问:“老胡,盐在哪儿?我去帮你拿。”
老胡晃着把蒲扇从厨房出来,第一眼没看姚知渝,而是隔空望过来,黎风闲半张脸藏在箱子后,在老胡出声前摇了摇头。
“靠!老胡你在煮什么?呛死我了!”
油烟一阵阵地往姚知渝鼻子下扑,老胡用扇子挡了挡,摸着姚知渝头顶报菜名,“葱爆羊肉、冰糖肘子、蟹黄豆腐和炒猪肝,老渝今儿留下来吃饭?”
“不了,我跟我姐回去吃。”姚知渝经得起诱惑,一脸爽直地拍开老胡在他脑门上兴风作浪的手,“别摸我头,摸了容易长不高。”
“嘿,就摸,怎么着?”老胡揪起姚知渝的一捆头发,用皮筋扎了个冲天辫,弹两下,而后弯腰去看他的正脸,来了句,你咋跟你姐长得一点都不像?
“一个像爹一个像妈。又不是所有人都跟风闲他们一样。”桌上有两盒牛奶,姚知渝伸手一捞,用牙齿撕开吸管,吮一口,“你不是找盐吗?在哪儿?”
“风闲去拿了。你要是没事做就来帮我——喂!跑那么快干嘛?老子还没说完!”
“有事!在忙!”
“忙个屁忙!”
听身后的跑动声越来越近,黎风闲站定步伐等姚知渝过来。
“盐在哪儿?我跟你一起去拿?”姚知渝拆了另一盒牛奶给他,没手接,姚知渝就把吸管插好塞他嘴里,“你也多喝点,不然长不高。”
“在屏风后面。”他含糊其辞。
“嗯?你们屏风后面居然还有别的东西?我以为就一堵墙呢,是什么暗室密室之类的吗?”姚知渝叨咕叨往前走,牛奶也抽走了。
屏风在电视柜那边,约有一个成年男性那么高,两面都雕着闲云野鹤。绕过去才看见后面有扇掉漆掉得惨不忍睹的木门,嵌在白净明洁的墙壁里,黎风闲放下快递箱,叫住兴冲冲想去开门的姚知渝,“你在这里等我,我自己去拿。”
姚知渝放下两盒牛奶,“哦,好。话说你们这屏风是从哪里买的?真好看,回头让我爸也去买一个。”
“别人送的。”
看姚知渝低头研究屏风上的图腾,黎风闲拿出钥匙,插|入孔里细细一转,然一刹,门内的黑暗如沼泽般吞噬他。
第57章 脏污
盐放在地下室的橱柜里,黎音讨厌咸味,平日做饭很少加调味料,她习惯将这些“碍眼”的东西全丢进地下室。
这当中自然也包括他。
刚下楼梯,门外的姚知渝突然咋呼一声,叮叮咚咚跑进地下室。
“靠!有拳头那么大一只虫子飞了进来!翅膀还是绿色的,你说这玩意儿会不会有毒啊?要不喊老胡过来把虫子弄走吧——啊!”
他魂儿还没找全,跑太急又被梯间杂物绊了下,左脚踩到右脚上,幸好及时抓住黎风闲的胳膊,发着颤稳下脚心,才捡回小半条命。
“——吓死我了!”姚知渝吐一口气。
地下室伸手不见五指,他转头去找墙上的开关:“你怎么不开灯啊?都看不见路了。”
“你先出去。”黎风闲抓着扶手说,“这里没灯。”
“我不。那东西还在外面飞呢,万一咬我咋办?”
砖墙上糊了层腻滑的报纸,摸半天没摸到按钮,还弄得一手脏,姚知渝嫌弃地甩了甩手:“这什么东西?黏糊糊的,恶心死了。”
上层洗衣机翻搅出的钝响像是要砸穿地板,雨滴混着惊雷稀里哗啦打落下来。
伏秋的天气一直这样,晴天雨天转换得毫无预兆。
“觉得恶心就出去。”黎风闲压低声线,被噪音调动的厌烦直蹿心头,“没人叫你进来。”
这种苛刻又不近人情的语气,连黎风闲自己都感到陌生,但他没有为出口的话挽回什么,姚知渝的反应也如他脑内预演那般进行下去。
“吃错药了?”姚知渝定在原处,拉下脸,“好好的冲我发什么脾气?”
一道银白电光瞬发而下,照入窗缝,像在应和姚知渝的话,在他们面前划出一浅一暗两道清晰的分界线。
转瞬的明灭里,黎风闲找回自己的声音,平稳地说:“你就当我吃错药了吧,别来烦我。”
39/116 首页 上一页 37 38 39 40 41 4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