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轻舟在家时不时就要与解予安夹枪带棒地吵上几句,陆雪盈这种程度的嘲讽于他而言可谓不痛不痒。
他面色从容地放下茶杯,正要开口回话,施玄曼就先一步道:“纪先生对洋装的审美也是极好的,我前几日还在他那预定了一套,准备等你生日宴的时候穿。”
“是吗。”陆雪盈微微上挑的圆眼看向纪轻舟,歪了歪脑袋道:“那我可有些好奇了,纪先生若也擅长做洋装,那不若给我做一套宴会礼服裙?”
纪轻舟闻言诧异,没想到她还挺能屈能伸。
“你确定?我的收费可不低。”
“只要我看得上,钱财不是问题。”陆雪盈以一副视钱财如粪土的口吻道。
这姑娘虽有些捧高踩低,不大有礼貌,但到底只是个未成年的小孩,纪轻舟不至于因为刚刚的那点小矛盾,就拒绝上门生意。
况且她想要的还是礼服裙,那纪轻舟就更难以拒绝了。
做了大半个月的西服和旗袍,他实在是很想换换口味,玩些新花样。
于是在对面少女用带着点挑衅的态度提出这个提议时,纪轻舟便收敛起悠然的神色,从包里拿出自来水笔和草稿本,随意翻开一页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在什么样的场合穿?早上、中午还是晚上?”
陆雪盈其实更想要一件方碧蓉那样的俏丽旗袍,但她不好意思说,就故意拿“考考你”的态度,试图刺激对方给自己做一套洋装。
倘若纪轻舟不愿意,那她便当没说过,若是愿意,那之后不论做得好与差,她都有理由再找对方给自己做一件新式的旗袍。
不过纪轻舟应对此事的态度却令她有些意外,如此的公事公办,反倒让她觉得自己过于小题大做了。
兴许她直接提出想要一件新式的旗袍,对方也不会把她之前的那些言论放在心上。
然而话都已经说到这了,她思索了几秒,只好回答道:“下个月二十六日是我的生日,我要在我的成年礼晚宴上穿。”
“是中式的还是西式的晚宴?”
“当然是西式的。”陆雪盈嗓音清脆有力道。
“要跳舞吗?”
“当然。”
纪轻舟在本子上记了一笔,紧接着问:“对于晚礼服,你能接受多大的尺度,比如露部分的肩膀、手臂或者小腿?”
他问得一本正经,不会令女孩感到冒犯或不适。
而陆雪盈听完却不由愣了愣。
其实在此之前,她每次参与宴会的礼服都是由母亲挑选,由家里的裁缝,或者外面的洋服店定制的,她自己则没有什么选择权。
而家里人安排的礼服往往都偏于保守,就比如下个月生日宴会的裙子,母亲已经找了裁缝在制作了。
陆雪盈看过他们画的图纸,那是套很平庸的裙子,她不怎么喜欢,却也找不到更好的款式。
此番之所以回答说自己需要一件生日晚宴的礼服裙,原本不过是随意找个由头而已,却没想到对方问得如此详细。
这令第一次自己尝试主宰礼服选择的她也不由得认真起来,心中暗暗地腾升几分期待,说道:“我可以接受稍微大一些的领口,露一部分的手臂和小腿。”
原本这些细节也是被母亲严格管控的,但她想自己都已经快成年了,理应有自己做主的权利。
纪轻舟简单地记了几笔,紧接着问:“有偏好的风格吗?比如高贵华丽的,简洁低调的,优雅成熟的,或者青春靓丽的?”
还分这么细致啊……陆雪盈控制住想要皱眉挠头的动作,瞟了眼面色凝滞的施玄曼与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会客厅,但为了不打扰他们就先静候在旁的方碧蓉。
考虑了一阵,陆雪盈十分抽象地回答道:“我想要参加我成年礼的每位来宾都能够一眼看见我,记住我,但我不喜欢太张扬浮夸的衣服,想要尽量低调一些,又足够出彩的,能够展现我身为新时代女性人格和魅力的。”
纪轻舟起初还想拿笔记录下来,听了两句后,就停住了笔,待对方一口气说完,在纸上总结下一句话——“她想要看似毫不费力地美得惊心动魄。”
“那先聊到这,陆小姐等会儿记得给我一个你的家庭住址或者联络方式,我会在一周时间内,给你两套礼服的设计图,你从中挑选一套,如有不满我们到时候再聊。”纪轻舟简洁说明道。
陆雪盈可有可无地点点头:“好吧。”
见他们聊完,方碧蓉这才支付了旗袍剩下的四块八角尾款。
纪轻舟收了钱,从陆雪盈那拿到了联系电话后,没有多待就离开了方家的府邸。
虽然结束了一笔定制单,但堆积的工作非但没有减少,还增加了。
坐上电车返回店铺的途中,纪轻舟于心中罗列了一下排单计划。
成衣铺的客人方面,施小姐和汪女士的旗袍制作工期都是一个月,也就是差不多这个月底前必须得完成。
但他不能拖那么久,最好还是在两周内完工。
骆明煊的皮夹克是目前最着急的,这小子还等着穿去五号的喜宴,给他在老家的亲朋好友一个惊艳亮相。
反正今天时间还早,干脆等会儿回去先把那夹克做了,忙个三四个钟头,明天收个尾也差不多了。
最不急迫的当然是陆小姐的晚礼服。
她的生日在下个月的二十六号,今天才二号,至少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慢慢设计筹备。
然后便是答应给沈南绮和解玲珑的针织开衫与小裙子,也得在这个月内做完,不能因为不是客户订单,就拖延着不放在心上。
这么一算,他还真是欠债满屁股!
之前还想着要抽空给他的正规模特祝韧青和潜在缪斯解予安设计衣服呢,现在看来压根没有时间去做。
其实若能请个熟练的裁缝师傅,他的工作量就会减轻许多,可他还在创业初期,雇个助理就够费钱的了,哪还请得起裁缝……
毕竟是在上海,请一个经验老道的裁缝师傅,月薪怎么也得三十元起吧?
而他经营了这大半个月,撇去那些面辅料支出,收入才四十八元左右,这里面还有一半是骆少的贡献……
看来,目前只能先压榨自己的劳动力了。
纪轻舟正于心中感慨着,透过车窗望见一家他曾逛过的洋货店就在前方。
他记得那里似乎有染色的羊绒线售卖,便抓着包挤到车门处位置,朝司机喊了声“我要下车”,尔后在电车稍稍放慢速度时,纵身一跃跳下了电车。
第29章 难以启齿
为了尽快完成骆明煊的皮夹克, 纪轻舟这天下班比平时稍晚了一个钟头。
回到解公馆时,天色早已经黯淡,解家人都已吃完了夜饭, 各自回房间休息,就剩解予安和沈南绮还坐在大餐厅里。
母子俩边吃着沈南绮从苏州带来的茶食糕点,边聊着一些琐碎日常的事情。
“过两天你赖伯伯的儿子娶妻,我和你父亲都要去吃喜酒, 届时,你不如跟你父亲一道回趟苏州?”沈南绮带着几分怂恿意味地提议道。
“骆家那小子肯定会去,你们一块也有个伴。”
解予安摇头:“那天针灸。”
沈南绮早料到他会找这个借口, 遂道:“我打听过了, 他们办的新旧合璧式的婚礼,晌午迎亲,下午在礼堂拜堂, 吃的是夜里的酒席, 那么你上午看诊完, 下午同轻舟一道坐火车过去也来得及。”
解予安蹙了下眉,仍有些不情愿。
他本就不喜欢与人交际, 何况如今眼睛又瞎了,去那种人群繁杂之地, 只会给身边人增添麻烦。
但随即他脑中浮现出前几日纪轻舟劝他多出去走走的话语, 考虑了几秒,道:“你问纪轻舟, 他说去我便去。”
沈南绮听着不禁挑了下眉:“怎么个意思, 你现在都听他安排了?”
“他多半没空。”解予安语气沉静且笃定。
“好,那我等会儿问问他。”沈南绮这么说着,就低头看了眼腕上的手表。
“你说这孩子也是, 都什么点了还没回来,就经营那么一间小成衣铺,他至于如此的勤苦敬业么……”
解予安嘴角微不可见地扯动,心里淡定想,下班晚算什么勤苦敬业,某人半夜三更做贼般的跑楼下偷踩缝纫机的时候你都看不见。
正暗自腹诽着,解予安忽然听见了一道轻快脚步声自外面走廊远远地传来。
他的听觉自失明后就变得愈发灵敏了,明明身旁的沈南绮一直在咕哝着“纪轻舟回来得如此晚不安全”等等话语,他却能在环绕耳畔的女声中清晰地分辨出脚步声的主人正大步地朝餐厅走来。
一时之间,他心跳莫名咚咚地加快了几分,泛起些许名为翘盼的波澜。
仿佛为了掩盖这股情绪涌动般,他装模作样地端起茶杯喝了两口热茶。
“不好意思,回来晚了!都吃完了啊你们……”
就在解予安喝茶的时候,熟悉的清朗嗓音不出意外地从门口传来。
他放下茶杯,姿态随意地靠在椅背上,随着青年脚步声的靠近,原本平淡枯寂的情绪倏然飘飘悠悠起来。
“我刚刚还在念叨,说你为这工作也真是废寝忘食了,三天两头地赶不回来吃饭。”
沈南绮假作不满地责怪了一句,面上却带着几分无奈笑意,旋即抬手叫佣人把热着的饭菜送来。
“最近是有点忙,这不连答应给您做的外套都还一直没有开工嘛。”
纪轻舟轻感慨着,将背包和外套挂到椅背上,继而动作熟练地拉开椅子挨着解予安坐下,毫不客气地从他面前的盘子里拿起一块芙蓉酥咬了一口。
“我的衣服倒是不着急,眼下天气也慢慢热起来了,不怎用得上外套了。”
“那不行,答应您的还是得尽快做完。”纪轻舟几口吃完糕点,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热水。
他一边喝水,一边单手从包里掏出今日从洋货店购买的绕成球状的羊绒线,和一早画完的针织开衫设计图,递给沈南绮道:“您看看这个颜色喜欢吗?”
画稿上的女郎穿着淡粉的旗袍与浅灰紫的短款针织开衫,设计图画得虽简单,却能透过那寥寥几笔的线条弧度与褶皱纹理,表现出外衫的弹性与编织的花纹。
沈南绮看了看图稿,又看了看与图稿颜色一致的毛线球,有所领悟道:“你的意思是用这绒线编织一件图上的外衣?这瞧着有些难度啊,怕是很费时间吧?”
纪轻舟微微摇头:“还行吧,不难。”
“这不难?”
“织一件衣服是有些难度,织围巾或披肩之类的就相对简单许多。您看着……”
纪轻舟见她感兴趣,就从包里拿出两支木头棒针,扯出羊绒线,手指灵活地打了个活结套在棒针上收紧。
旋即他快速地起针绕了四十个线圈,上下针交替着织完第一行,随后稍稍放慢速度织第二行,一边织,一边前倾身体越过解予安,给沈南绮近距离地演示手法。
“你这手还真是灵巧!”
见他短短几分钟时间就织出了两三公分宽整齐的针织布边,沈南绮不禁眼神发亮,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上的动作,越看越觉得有意思。
于是在纪轻舟织完一行,准备交换棒针时,她便忍不住道:“让我来试试?”
“好,您试试。”纪轻舟把棒针转移给她,还未怎么指点,沈南绮自己便按照他演示的手法缓慢地织了两针。
她确实聪明,上手也快,练了没几下动作就熟练了起来,轻笑道:“是不难嘛,就这么一直打下去,便可织出一条羊绒披肩了?”
“对。”纪轻舟点点头,这时佣人端着饭菜过来,他便暂时收回注意,端起碗筷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饭。
“那是否还有其他的编织花样?”
“花样多得很,但我对此也不太擅长,能给您演示的不多。”
“这不着急,等我先熟练掌握这初级的织法再试别的。”
沈南绮原本只是好奇,想尝试一下新鲜玩意儿,打了几圈之后却有些上瘾,直接开口道:“这套工具先归我了,我的衣服不着急,你回头买点毛线球抽空织着便成。”
但随即,她又考虑到纪轻舟毕竟不是她亲外甥,且这羊绒线手感细腻柔软,肯定不便宜,遂补充道:
“对了,这个月零用钱还没给你吧,等会儿让梁妈从账上给你支三十元,比上月多出的十元就当是你给我织那件外套的辛苦钱。”
一提到零用钱这事,纪轻舟因为心虚不好意思,又成了只会诺诺应声的小白脸。
两人隔着解予安交流几句后,便陷入了安逸的寂静氛围中。
一个专心吃饭,一个兴致盎然地打着毛线。
又过了好一会儿,沈南绮才从做针织活的兴味中脱离出来,将棒针暂时放到一边,看向纪轻舟道:
“差点忘了正事,五号这日,我们在苏州有户亲戚办喜酒,你那天要不要和元元一块过去吃酒席?”
五号?又是苏州喜宴?
那大概率就是骆明煊要去吃的那场喜酒了吧?
“你怎么说,想出去走走吗?”纪轻舟轻轻撞了撞身边人的胳膊。
解予安抿了下唇,还未开口,沈南绮就接道:“他说你没时间。”
“哦?”纪轻舟一听就知道解予安是拿自己当挡箭牌不想出门。
他确实没什么时间,不过抽一两天也能抽得出来。
抱着不能让解予安诡计得逞的想法,就说:“那就去呗,我就当给自己放个假,去苏州玩两天,放松一下。”
话落,不论是他还是沈南绮都第一时间看向了解予安,以为他会另找借口驳回这个决定。
没想到对方听完后,只是自顾自地端着青瓷茶杯,间歇地喝一口热茶,一语不发的,还真就这么顺其自然地答应了。
沈南绮盯着解予安瞧了几秒,心底颇感稀奇。
自己的儿子什么脾气秉性她最为清楚,他若真不想去,就不会将选择的机会交给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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