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娃也好,女娃也好。”丈夫欣喜地凑近,看着护土手里的宝宝,伸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随即被开水烫了似的,立刻收回手。
“哎哟,这么嫩?像一块豆腐,我不敢碰。医生,我现在能做什么……”
鹿瑶瑶疲惫地闭上眼睛,心里没有喜悦,只有生产时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劫后余生的恐惧余韵。
真恶心。
她想。原来小孩子出生的时候长这么丑。
她在生产的鬼门关回想起自已的前半生。
童年走失的时候,鹿瑶瑶已经有一些记忆了,她记得自已在哪个城市长大,父母叫什么,家在哪里,可是幼小的她却被陌生人带去穷乡僻壤之地。
好不容易挣扎着回到z市,双亲已离世多年。据亲戚说,自已走丢没多久,母亲就发了疯,某次出门找孩子,失足从楼梯上滚落;父亲没过几年过劳猝死。
亲戚们帮忙将双亲安葬,没有人再去寻找那位走失的孩子。
世界上唯二跟自已有血缘关系的连接,断掉了。
唯一跟自已有血缘关系的连接,居然长成这样,弱小,皱巴巴,没骨头似的,只会哭,还害得自已差点痛死掉,现在躺在保温箱里。
鹿瑶瑶双眼发直,望着天花板。
现在,唯一的血亲只有这个宝贝女儿。
血亲不会背叛自已。
·
时光飞逝。女儿从巴掌大的肉块,成长到亭亭玉立的少女。
生命真是不可思议,不论如何鞭笞,总会随着时间成长。
鹿瑶瑶一只手拿着铁尺,冷冷盯着在阳台外跪着的女儿。她知道这样不太好,但笨鸟先飞,她不愿让女儿输给任何人。
“背会了再进来!”
生怕丈夫下班后见到这一幕又乱发脾气,鹿瑶瑶没有把阳台上锁,只是关着玻璃门,然后拉着脸抱着胳膊,手里打弯的衣架往沙发上一丢,把自已摔进沙发。她翘起二郎腿打开电视,把鹿小林没用的啜泣掩盖下去。
鹿瑶瑶将女儿反锁在厕所里,让她反省为什么要和成绩不好的学生玩。
鹿瑶瑶晚上只做了自已的晚餐,让女儿饿一顿。反正她下午吃了同学的垃圾零食,肚子里全是地沟油,一顿不吃饿不死。饿她两顿,鹿小林才知道长点教训。
鹿瑶瑶将女儿的房门撬开,不允许她堵门。偶尔她会突击检查,从锁孔的位置偷偷看女儿是否在认真学习。锁孔的位置空落落的,女儿房的木制门上留下一个不起眼的小洞,看上去像是心脏漏风。
鹿瑶瑶翻查女儿的书包和柜子,生怕她私藏教材、补习资料以外的课外书。她翻到一张生日贺卡,以及一个干净的、带有锁头的日记本。似乎还喷了香水,日记本隐约散发香气。
是女儿的同桌送的礼物。
日记本?这东西对学习一点用都没有,鹿瑶瑶随手把贺卡撕碎,丢进垃圾篓。犹豫一瞬,她把精致的、散发香气的日记本也丢进垃圾篓。
……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鹿小林即将要中考了,鹿瑶瑶非常紧张,她将所有注意力放在女儿身上,连工作也辞去。
矫情的丈夫在这个关键的节骨眼,整天要跟自已离婚,鹿瑶瑶心烦意乱。
这哪儿成啊,女人要是离婚了,在农村是要被人笑死的。
但丈夫做得实在太过火了。他居然把陌生女人光明正大地带回家。
鹿瑶瑶大闹天宫,该砸的砸烂,该打的打碎,把小三吓得噤声,丢下沉默的丈夫,一个人跑了。
看吧,我赢了。
刚放学回家的鹿小林,先是看到家里一地狼藉,紧接着看到一站一坐的父母。趴坐在地上的母亲还未完全收起得意的笑容,一看到门口出现的女儿后,像一条游蛇似的,手脚并用爬过来,抱着呆站在门口的女儿嚎啕大哭。
“离婚!离婚!她是我唯一的血亲!她归我!你给我滚出去!”
女儿还背着沉重书包的身子,被鹿瑶瑶抱得左摇右晃。
丈夫的脸隐匿在阴影中,让人看不见表情,他肩膀一沉,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出了一口恶气。
父女俩没有吭声,以至于家里只回荡着鹿瑶瑶的抽泣声。
太空旷了,家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空落落的,没有任何装饰品,冷清得让人心寒。
丈夫——不,前夫在中考前夕,拖着行李箱走了。鹿小林依照母亲的意志,理所当然地考上一中。
鹿瑶瑶得意洋洋地站在阳台,目送前夫离开的时候,鹿小林正抱着童年时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日记本,疯狂地在本子内发泄地乱画。
恨。
恨。
恨。
日记本早就没有香气了,鹿小林抱着日记本躲在被子里,双目充血,疯狂地写。在听到脚步声靠近后,鹿小林娴熟地立马将日记本上锁,抱着本子往棉被里一滚,以婴儿蜷缩的侧躺姿态,死死护着怀里的上锁日记。
·
不知是因为高中学业繁忙,还是因为单亲家庭,鹿瑶瑶发现女儿更沉默了。
她不由得提心吊胆,每天接送女儿上下学。
高中可是人生的重要阶段,鹿瑶瑶就是借着高考的机会回到z市上大学,重新在z市扎根的,她太明白高考的重要性了。
为了哄女儿开心,鹿瑶瑶决定奢侈一回。
在高二开学典礼结束后,鹿瑶瑶照旧在校门口等待女儿。鹿小林面无表情地坐上副驾驶,一声不吭。
鹿瑶瑶掏出准备好的礼物,塞到女儿怀里。
一本漂亮的日记本。
鹿瑶瑶用温和的声音道:“在学校发生了任何事情,都可以记在本子上,每周末我可以检查。”
鹿小林捧着日记,低垂着脑袋,表情非常怪异,突然眼眶一红,泪水扑簌扑簌往下掉。
第14章 丝罗瓶4
鹿瑶瑶见女儿终于有些情绪了,忍不住开心起来:“高中的学习可不能怠慢啊,以后你在z大上学,离妈妈上班的地方更近了,咱们可以直接在z大附近买一套——”
“……我不要。”
乖顺的女儿抱着日记本,望着车窗外,刻意避开身侧的视线。“我要考c大,我要学天文。”
鹿瑶瑶瞬间收起笑容。
“谁说你可以考天文了?”
回应她的是沉默。鹿小林以后脑勺对着母亲。
又来了。鹿瑶瑶最讨厌女儿这个样子。沉默的抗拒总会让鹿瑶瑶想到碍事的前夫。
她不得不承认,血缘是无法割舍的,即使不再和前夫一起生活,鹿小林身上偶尔会出现前夫的影子。
母女俩在空间逼仄的车内大吵一架。
鹿小林有史以来爆发出最强烈的抗议,她尖叫着撕掉日记本:“我就要考c大我就要我就要!你当我跪下来求你,不要再管我了!好吗!”
鹿瑶瑶吓了一跳。
她女儿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鹿瑶瑶十分震惊,颤声质问:“为什么!你为什么变成这样!谁把你教坏了!”
“没有人教坏我!是我自已想要!”女儿哭得撕心裂肺,“难道我不能拥有自已想要完成的梦想吗!难道我不能做个人吗!我为什么一定要成为你的附属品!我又不是你!”
鹿瑶瑶一阵耳鸣。
女儿说的每一个字组合起来,她听不懂。
她一直很尊重女儿,吃穿用度永远是最好的质量,女儿怎么会说这种话?
一定是有人教坏她了。
鹿瑶瑶怒不可遏地抓着女儿的头发往前砸。
到最后,连鹿瑶瑶都记不清自已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记得女儿哭着把撕碎的日记本砸在自已脸上,飞快下车,头也不回地飞奔出去。
“小林——”
一辆疾驰的货车摁响了喇叭。
女儿居然直愣愣地朝货车的方向跑去,那架势就像是她在初中校运会时参加短跑冲刺,大放异彩,毫不犹豫,横冲直撞。
位置在学校附近,马路边有限速标识,所以货车没有超速,但即便如此,鹿瑶瑶还是看到女儿被撞得稀巴烂的脸。
她像刚出生时一样,没骨头似的倒下,丑丑的缩成一团。血液在地上晕开。
“小林——”
鹿瑶瑶尖叫着下车,手脚并用地爬向地上的鹿小林,近距离的视觉冲击使得她血液上涌,她脑子发昏,晕了过去。
·
再次醒来时,丈夫——应该说是前夫,居然是他守在自已的病床旁。
男人的脸色很差,看着鹿瑶瑶半晌:“早知道小林会被你逼到跳车,我绝对会不择手段夺取抚养权的。”
“什么叫跳车?你气死我不够,还想污蔑我?”
鹿瑶瑶拔掉手背上的输液管,伸手就要撕了前夫,又哭又喊。
女儿坏掉了,居然想舍弃逐渐年迈的自已跑去A大。这么多年的心血付之东流,唯一的血亲在试图背叛自已。
一定是有人教坏她。
鹿瑶瑶仇视着前夫,手脚发抖,脑子里女儿脸被撞烂的画面挥之不去,呼吸都不顺畅了,只想找点什么东西发泄。
一边配液的护土急忙摁住鹿瑶瑶,她的动静太大,连带着病床旁的输液支架都踹倒了,周围许多人的目光都看过来打量这场闹剧。
男人慢慢地后退一步,等鹿瑶瑶没力气嘶吼,才慢悠悠开口。
“警方调取监控,也清晰地拍到你和小林在前座发生的争执。是你对小林动手,是你打得她无法招架,是你逼得女儿逃跑,是你吓得她慌不择路去撞卡车。”
周围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声,许多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鹿瑶瑶身上,前夫声音暗哑:“她是你的孩子啊。”
鹿瑶瑶哑声:“我没有……”
她真的打了女儿吗?从小到大,什么时候打过女儿?
鹿瑶瑶脑袋一片空白,她根本想不起车祸前发生了什么,也想不起来为什么女儿会突然跑出去。
怎么可能?
一定是这个死男人在诬陷我。
前夫继续道:“除了抚养费,我以后都不会再跟你这个疯子有任何瓜葛。”
“小林没死,脸部残疾,记忆有损。她的抚养费和医疗费,我会给。此外的,你别想再要更多。”
女儿没死?!
鹿瑶瑶一怔,随即大喜,嘴角咧开癫狂的笑容。
·
一切可以重来,鹿瑶瑶相信自已对女儿的耐心。
和女儿回到家时,所有的家具都落了一层灰。
那本被遗忘在后座上的日记,被鹿瑶瑶用透明胶粘好。毕竟是鼓励女儿的礼物,很有纪念意义,鹿瑶瑶不舍得丢掉。
在替女儿整理房间的时候,鹿瑶瑶却惊奇地发现,女儿床底下还有一个上锁的本子。直觉告诉她,这个带锁的本子肯定有什么。
鹿瑶瑶尝试举起带锁的本子,给近乎痴呆的鹿小林看,试图唤醒她的记忆:“看,这是什么?”
鹿小林歪着脑袋,思索到鹿瑶瑶快要不耐烦了,才慢吞吞地迟疑道:“这是同桌的……”
鹿瑶瑶松了一口气。“是不是忘记还给同学啦?以后不用回学校,这个本子不用还了。”
她直觉本子里可能有什么秘密,可惜鹿瑶瑶不知道密码。
她试了很多次,自已的生日,丈夫的生日,女儿的生日,都不行。既然是同学放在女儿身上的本子,肯定对女儿有什么意义。
鹿瑶瑶自认为对女儿了如指掌,现在她惊恐地发现,她不知道是谁送给女儿这本日记的。
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不对,已经不重要了。人不能回头看。
鹿瑶瑶将上锁的本子往床底一丢,这本子必须留着。万一哪个同学回来要本子,鹿瑶瑶有十成的把握,要把对方逼问到吐出实话,到底是怎么带坏自已的女儿的,到底是怎么洗脑女儿、居然异想天开去学天文的。
然后,她将贴满透明胶的本子塞进鹿小林怀里:“宝宝,把你每天发生的事情、心情都写下来,说不定会帮助你恢复记忆哦。”
用自已给的本子写记录,总有机会知道女儿在想什么。
怀里的孩子身高和鹿瑶瑶差不多高,穿着不符合年龄的粉色连衣裙,略显幼稚,脸上被肉红色的疤痕缝缝补补,左眼凹陷,表情痴呆,双手有些紧张地纠在身前。
“哦、哦……”
·
鹿瑶瑶暂时将日记本的事情放在一边。眼下最要紧的,是让品学兼优的女儿恢复记忆,回到优秀的样子。
她尝试了很多方法。去寺庙请大师,去寻找偏方,去问符水,去放生……
可投出去的心血如石沉大海。
女儿依旧痴傻,大部分时候精神都不正常。她的脸难看到没办法出门,鹿瑶瑶用热心人土的捐款为女儿做整容手术,但女儿已经没办法恢复到原来的模样。
她有着十五六岁的身体,心智退化到六岁,就连最简单的英语句式都不会。
鹿瑶瑶一点点地绝望。
一边期待女儿快点好起来,一边期待她保持痴呆,什么也不用想,就当自已的乖女儿。
这天,鹿瑶瑶牵着披头散发的女儿,从寺庙回家。
女儿戴着夸张的口罩,前额的头发垂直锁骨,低着头,让人看不见她那张爬满痂痕的脸,沉默起被牵引绳牵着,一直很听话。鹿瑶瑶焦虑,女儿除了听话,似乎没有其他优点了。
路上经过一位穿道袍的男人时,鹿瑶瑶听见一声叹息。
“苦命啊,本不该如此。”
鹿瑶瑶一激灵,愣愣地看向走远的道长。
说谁?我,还是女儿?
鹿瑶瑶连忙追上那人,抓住道袍的袖角,像抓住救命稻草。“道长,我想问……”
道长挣开鹿瑶瑶的手,回过头来,是个面色端正的男人。“人各有命,放下执着,就是放过自已。”
他说话神神叨叨的,鹿瑶瑶却双眼放光。
道长一定是看穿了自已的命!
“道长,求您救救我,帮帮我女儿……”鹿瑶瑶手足无措,因为激动而有点结巴,她生怕道长再一次拒绝然后残忍地转身离开,一咬牙,将女儿的额前刘海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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