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了,替夏天梁送水果。”
女孩愣住,徐运墨没再多说,撇下对方走了。他往前,感觉后背投来一道目光,被长久地注视。
出医院的路上,手机响,夏天梁发来信息:你去哪里了?
徐运墨回复:散步。
那边静了好一会,好像信了。夏天梁发来语音,絮絮叨叨说自己睡了好久,刚才醒过来又想半天,决定给两个小的发一条信息,说去做公益是好事情,如果天培愿意,就去做好了,不出去留学也没关系,那笔钱我存着反正都是给他们的,他们想怎么用都行。
徐运墨听完,想了想,打字:挺好的,饿吗,难得来北京,不如吃顿饭再走好了。
第77章 菜泡饭
一顿饭结束,两人抵达上海已近傍晚。昨夜的暴雨果真是全国性,到辛爱路一看,下水道半天排不干净,整条街道湿漉漉的,走路极易打滑,唯有紧紧牵手,方能避免摔倒。
几家沿街店铺全部关着,夏天梁翻出手机,最近争执不断的商户群今天异常静默。他与徐运墨回到天天,同样空无一人,只有严青在擦窗子,见到他们,哎一声,说不得了,又出大事了。
怎么回事?两人均是困惑。
严青说自己也是上午过来,听过邻里的几个版本才拼出整件事情:从昨天下午开始,上海雨水不断,到夜里,警戒升级,迎来一场特大暴雨。所有住户都紧闭窗门,只有倪阿婆,半夜摸黑下楼,在弄堂里摔了重重一跤,没起得来,再被发现已是隔天清早。
夏天梁大惊,立即打电话给小谢。过去很久,那边终于接了,语气疲惫,说自己正在医院。
问及倪阿婆的情况,对方停顿几秒,说不太好。
他对事情始末做了解释:工作专班为独居老人策划的迁居方案上周出了,包括倪阿婆在内的几名老人会被暂时安排去嘉定的养老院。老太一听,不愿意,说太远了,过去和死掉有什么区别。
她情绪上来,哭得眼泪水溚溚渧。
小谢登时心软,再三保证不管倪阿婆搬到哪里,自己一定每周探望她三次,不要说嘉定了,就算是嘉兴也会去的。
见他举手发誓,老太破涕为笑,说,哎哎,你一定要来呀,否则我熬不过去的。
又说,走之前,你还要陪我把遇缘邨看过一遍才算数。
小谢答应,想着忙完手上的事情,过两天再带她去看。谁知老人将这个约定牢牢记在心上,害怕某天被突然接走,等不及要自己实现。
第一个发现的是胖阿姨。她住在老太楼上,经过之前的走失事件,如今养成了每天早晚敲门确认对方是否无碍的习惯。今早却一反常态,她四点多惊醒,直觉哪里不对,忍到五点钟,心里实在不舒服,下楼拍门,里面完全没反应。
出单元,天还未亮,遇缘邨的排渠有问题,始终下不去,昨夜积水已经没过鞋面,到处藏着危险,要踮着脚走路。还没走多两步,远远就见有个人倒在弄堂中央,仰面泡在水里。
要死快了!胖阿姨急坏了,上前把人抬起来,见到老太的面孔,心脏差点停跳,跟着大喊救命,把整个遇缘邨叫醒。
王伯伯听见呼救赶下来。积水太深,他一脚低一脚高,路上也吃了埋伏,滑倒在地,又赶紧爬起,没事人一样快步走到老太身边,伸手颤巍巍一探。
幸而还有微弱的呼吸。打电话叫救护车!他一边喊,一边脱下外套,裹到倪阿婆身上。
陆陆续续又有邻居下楼,红福冲在最前面,立刻拨给120。救护车来得很快,将老太抬上担架拉去瑞金医院。
几人一路跟着,直到进了急诊,王伯伯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整个人瘫到红福身上。
他们这才发现老头子那一跤也摔得不轻,脚馒头肿得老高,却一声不吭,想必是花了极强的意志力忍耐下来。
胖阿姨和红福马不停蹄,连忙给王伯伯也挂上号。付钱验血拿单子,胖阿姨指挥,红福做事,两人一时也不吵架了。
他们候在抢救室门口,等到医生出来,对几人说倪阿婆暂时是保下来,不过摔得实在不巧,后脑勺落地,脑出血很严重,加上年纪太大,如今仍在昏迷,需转去ICU继续观察。
情况非常不乐观,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听到结果,胖阿姨哇的一声,眼眶立马湿了。身边的红福细声细语安慰,胖阿姨一甩胳膊,不让他碰,独自躲到角落给小谢发语音。
年轻人一辆自行车踩到医院差点违章。他站到ICU门口,透过一扇小窗往里看。两三秒之后,别过头,整个人失魂落魄,蹲到地上抱着头,喃喃是我不好,我应该早点带她看的,那样就不会出事了。
没人真的怪他,发生这样的事情,谁都不想。
可惜,别无他法之时,人最擅长的就是自我责怪。昏迷两天后,倪阿婆终于苏醒,却是一阵一阵,每次醒来说不得两句话,眼睛又闭上。
王伯伯的腿伤也不轻,被要求躺两天等消肿。他儿子听说之后,请假从郊区过来,这次倒是没对改造的事情多嘴,默默坐在病床旁边给老头子削苹果。
居委顿时只剩下小谢一个。他白天忙工作,夜里扛着睡垫去ICU门口打地铺,平常在辛爱路见到,几乎憔悴得不成样子。
夏天梁给他打包盒饭,劝他多休息,说商户群自发出了几个人,包括自己、徐运墨、胖阿姨以及红福,都愿意和小谢换班去陪夜。
对方感激过后,还是拒绝,说不行,现在阿婆只认得出自己,换成别人,她醒过来要害怕的。
大家都在勉强自己。晚上提起这件事,徐运墨略有走神,夏天梁见到,顿一顿,从背后抱住他,问你在想什么。
徐运墨由他抱了一会,“下版方案要是没什么问题,我就准备签同意书了。”
商铺吗?夏天梁没有太意外,隐约猜到一些。徐运墨为了99号不分开,和工作专班协调几次都不退让,但前天那边发来新方案,徐运墨看过,头一次没皱眉毛,仔细读完之后,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反馈意见。
“辛爱路的问题太多,确实需要改造,否则今后还会碰上……类似的事情。”
倪阿婆半夜出事,几个不满意改造方案、嚷嚷着要做钉子户的老顽固近来不再冒头,好似受到影响,都在重新考虑。
夏天梁松开手,钻到徐运墨面前,观察他表情,知道对方还有别的话想说。
徐运墨捧着杯子——小邢帮忙修补完,他不再拿去漱口,现在用来喝水了。手指摸过上面的锔钉,好几次,他张嘴又闭起,仿佛是一个很难起头的话题。
等了几分钟,夏天梁问:“是不是想说你哥发给你的那个课程?”
徐运墨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前两个礼拜垃圾都是我倒的。”
之前见徐运墨偶尔忧虑,夏天梁就明白他必定有一些心事。对方隐瞒的本领还比不上幼儿园小朋友:徐运墨将那些课程介绍打印下来,圈圈画画,随后打个大叉,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几通电话给周围人,从周奉春到小邢,前因后果也出来了:纽约州的那个驻地项目申请很顺利,小邢最迟八月就要飞去美国,她知道徐运墨还没决定是否参加芝艺的课程,理解的同时,难免惋惜。但到底是他们两个的事情,当着夏天梁的面,有些话也不好说得太直接。
双方均有意拖延。徐运墨不开口是在犹豫,自己不点破,是想等他主动商量。
徐运墨将杯子放到边上,深呼吸一次,“我没准备去,这里还有很多事情没处理完。”
夏天梁没有表现出满意或放松的表情,反而注视徐运墨,问:“你是不想去,还是因为我的关系不能去。”
从垃圾桶翻出的那些废纸,夏天梁读过,虽然不太懂,可看过日期安排,半年课程,再加之后的数月实践,形成一条不确定的时间线,必然会使他们分开太久。
“我考虑过了,不是什么非读不可的课程,不去又不会死。辛爱路正是麻烦的时候,等结束了,99号拆掉重建,天天怎么办?是原地开还是换地方,你不是也没想好?那么多问题,我总归要留下和你一同想办法解决。”
一通话语速很快,比起给夏天梁解释,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夏天梁没打断,到最后,徐运墨先停下,“反正不会去的,你不用担心。”
他的意思很明确。磁县那次出差,分隔几十天就迫使他们从热恋转入冷却期,新鲜感褪去后,他们开始争吵,以挑剔的目光审视彼此,那段时间有多难熬,两个人都深有体会。
要是换成大半年,未知被拉长,远距离的关系势必会迎来新一轮压力。
“我不是担心,”夏天梁慢慢道,“我是想你……”
后半句没讲完,脑子里跳出来的是“不要顾虑我”,心里蹦出来的却是“永远陪我”。
前者违心,后者自私,均不适合现在说。
“我是想你考虑清楚。”
他将问题重新抛给徐运墨,对方投来一眼,神色略沉,“你觉得这是我随便做的决定?”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什么意思?刚才不是讲了吗,我考虑过了。对,这个机会是很好,错过也很可惜,但这辈子不是就这一次机会,以后还会有其他的。我现在要是去了,课程一读,至少半年朝上,中间必定会错过很多事情,天天不顺利,辛爱路也一团乱,还有你家……我不想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处理这些麻烦的问题。”
他尽力抑制语调,让自己听起来平静一些,然而到最后还是忍不住,往上抬高,“更不想让你觉得出去读书这件事比你更重要,明白吗,夏天梁?”
说完,两人之间的气氛像被冻住。理智掉线两秒又上线,徐运墨按住太阳穴,语气缓和许多,“对不起,我声音太大了,不是想和你吵架,也不是在怪你,别误会。”
夏天梁眨两下眼,“我知道。”
他没再多讲,转成实际行动表示,一双手穿过徐运墨腰身,从正面柔柔地环住他。对方身体在这个拥抱中不再僵硬,逐渐软化,徐运墨跟着低下头,蹭到夏天梁耳边的头发,轻轻亲了一下。
“异地会很辛苦,”徐运墨低低说,“况且这时间太长了,就算你受得了,我也受不了。”
“我知道。”
夏天梁重复一遍,他下巴搁在徐运墨肩窝,双手揽住对方,是掌控这个拥抱的姿势。有一瞬间,那双绕着徐运墨的手生出一股冲动,想就此变成两条绳索,彻底围困他。
然而这不好的想法在产生后即刻消失。夏天梁没有多余动作,只是稍稍加重了相拥的力度,同时问:“但你真的想一直留在辛爱路吗?”
这次轮到徐运墨不响。夏天梁感受到他呼吸的停滞,没有再将这个问题进行到底。
*
征询走过一半,红色通告上的日期数字撕过几轮,签约率终于达到百分之八十。
仅剩的几户还在坚持,但反对声不再如之前那般嘹亮。胖阿姨近期总会抽空去医院探望倪阿婆,她每次去,红福都会跟着,一前一后也不讲话。
跑过几次,她来天天打饭时,套餐都买三份,说是心疼小谢,想让他多吃点。
夏天梁没点破,让她坐下来稍等。
帮忙打包的时候,他余光瞥见胖阿姨正出神地看着隔壁一家人。典型三口之家,父母点完菜闲聊,旁边的小孩瞪大眼睛,认真舔着手上一个甜筒。
家长路上给买的肯德基儿童套餐,嘱咐她先别在这里打开。小孩假装听话,一边吃冷饮,一边手却伸进袋子里想拿玩具,包装袋上肯德基老爷爷的脸因此折叠,变得有些扭曲。
胖阿姨定睛看着,忽而滑下两道眼泪。
夏天梁盖上饭盒,将桌上纸巾挪到她面前,胖阿姨抽两张,擦过脸之后,低声说:“想起一点以前的事情。”
他坐到她面前,“和红福阿哥?”
女人不置可否,她仍是望着那个肯德基纸袋,直到目光几乎要将上面的老头子看出一个洞,才作罢,对夏天梁道:“八九年,我记得好清楚,东风饭店开了国内第一家肯德基,那时候我们哪里吃过这种洋快餐,新奇得不得了,好多情侣约会都会去那里。”
她抿着嘴,陷入一种自我对话的状态:“我和他说,也想去吃吃看,当时他在锅炉厂上班,每个月工资百来块,一大半要拿去补贴家用,口袋里夯不啷当就剩几十。肯德基一个套餐五块钱,一块炸鸡、一杯土豆泥,还有一个小面包,分量只够单人吃。他去买一份,我问你呢,他摇头,说不饿,他就喜欢看着我吃,我吃得开心,他看得更开心。
“所以后来,我再也没吃过肯德基了。怪得要命,连看都不能看,我一见到那个白胡子老头,就会想起那件事,忍不住要落眼泪。”
她垂头,用纸巾擦眼角,“我前夫那种生意人,愿意给我花钱是因为钱太多,无所谓我怎么用,但没钱也肯给我用的,只有他一个。我二十岁生日,他宁愿把攒了十几年的集邮册子卖掉,就为了给我买一块上海牌手表,傻伐?所以你说,他现在为了那么一点点赔偿,居然连遇缘邨和辛爱路都不要了,我能不生气吗?”
此后一阵抽泣,胖阿姨抹掉眼泪,再看向夏天梁的时候,话里带点歉意,“小夏,真不好意思,要你听我讲这些有的没的,但在天天,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话讲起来好像没那么难了。”
一式一样的话,昨天红福在同个位置说过。
室内不能抽烟,对方嘴巴闲得厉害,灌了两杯老酒下去,思维有点迟钝,对着夏天梁大开话匣。
起先是在说这两天在医院的经历,胖阿姨对他如何冷淡,他又如何活该,云云。
到最后,话题拐到回忆上,他死命按着额头的神经,说起私奔前的故事:我是想去的,但那天晚上,雅菱爸妈来找我,他们两个老的一看到我,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求我放过他们女儿。
就那个瞬间,我想清楚了。我什么都没有,可雅菱不是,从小到大,她家里人都当她宝一样对待。贫贱夫妻百事哀,情啊爱啊,不够的,她跟着我不会有好日子过,所以何必让她跟着我吃这个看得见的苦头。
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让她走。她去台湾之后,我忍着不给她打电话,因为我晓得,只要一通电话,以她的个性,必定抛开一切跑回来。我不能这样。现在不也蛮好?她离婚官司打得那么漂亮,存了厚厚一笔养老金,不用担心未来的日子。对我,恨就恨吧,当初如果我们在一起,她如今肯定是边吃苦边恨我,痛苦翻倍了。所以有时候放手,才有新的路可以走——唉,怪了,今晚在天天,话真是特别多,小夏,就当阿哥瞎讲八讲,你听过拉倒,就不要说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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