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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界(近代现代)——里伞

时间:2025-02-22 14:35:35  作者:里伞
  这是第一次听说,徐运墨不语,让他哥继续讲:“可是到你生下来之后,不哭也不闹,整天一双眼睛扑楞楞对着别人,妈就说,这小孩太安静,不应该叫守拙这样沉默的名字。”
  “爸也这么想,他说他看着你,希望你有自己的声音,所以给你重新取了名字。”
  运墨而五色具,可做世界变幻万象。一个极好的本意,却在中途发生了太多错误,至于结局如何,并不是谁能独自说了算数。
  “但他做得不好。”
  徐藏锋苦笑,“做家长的,哪有一百分,乐蒂还总说我是坏爸爸呢。”
  他望向徐运墨,“这辈子,都是头一趟做家人,有些人做得好,有些人做得差,但差生回头,想改,想进步,你愿不愿意重新给一个机会。”
  校园广场有很多小孩奔来跑去,以后,他们都会成为不同的大人,拥有各自烦恼,然而至少这一刻,他们都是跃跃欲飞的山雀,不用隔着窗户羡慕外面某只凌厉的红隼。
  “能不能放下是我的课题。但他犯的错误,只有他自己能够承认,再承担。这不是我的问题,是他要解决的事情。这么简单的一点,如果他一辈子都想不清楚,那也没办法。”
  徐藏锋听后,张开嘴想说什么,却作罢,露出一个笑容。
  徐运墨皱眉,“你干嘛,嘲笑我?”
  对方摇头,下一刻,徐藏锋撩起裙摆,猛地拍大腿,“好,我先来承认!”
  “小时候我总以为你是看不惯我,所以和我置气,什么都要和我反着来。我做事随心所欲,不是因为我胆子大,是因为我知道你听话,家里两个儿子,你不会让爸妈担心,那我尽可以胡闹一些。
  “我刻意说服自己,这就是你想要的,但不是,我大错特错了。说起来是大哥,实际一点好的带头作用都没起到。你帮我承担了太多责任,实在不公平,所以阿弟,未来你想做什么,想和谁在一起,想原谅或不原谅哪个人,都由你决定,无论你怎么选,我都无条件支持你。”
  讲完,他长舒一口气,浑浊尽去。
  爸爸!爸爸!乐蒂远远跑过来,艾莎的蓝色小裙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徐藏锋接住她,正准备享受一下父女时光,小姑娘突然一把拽住他头上的假发,“你绑得好丑啊!”
  哎哟哟,徐藏锋被拽得连连求饶,说那是你休休绑的。乐蒂不信,死不放手,像是一个小小的惩罚。
  身后,徐运墨看着,随后发出他与徐藏锋认识以来最响亮的一串笑声。
  生活好似重归平静。
  靠近年底,地球两端的人都开始默默倒数团聚的日子。中途,徐运墨问过几次辛爱路的情况,夏天梁说自己也是平常看看小谢发的照片,现在马路两边都是脚手架,黑压压一片,也不知道弄完什么样子。
  十二月,徐运墨特意通知小邢,让她空出几天时间来芝加哥参加艺博会。
  课程上认识的某个同学与当地艺廊颇有交情,替徐运墨牵线介绍了一家出席的展商。谋到展位,徐运墨火速订票去找小邢,两个人再连夜坐火车,将参展作品运到芝加哥。
  由于时间有限,这次过来,小邢只带了两个系列作品。原本没报太大希望,徐运墨的意图也是多认识一些海外代理以及大画廊的人脉,方便为小邢的日后发展铺路,没想到结果出人意料:VIP预览阶段,有个中东藏家看完,直接定走了其中一套。
  作品贴上小红点,小邢还是不敢置信,拉住徐运墨要求他打自己一掌。
  徐运墨当然不做这种事,只说你当人家做慈善呢?有人买,就代表你的作品拥有收藏价值和潜力,对自己多点信心。
  好运接踵而至。展出最后一日,两个意大利艺术经纪人对小邢表现出了浓厚兴趣,加过联系方式,隔天给他们发来信息,主动提出愿意给小邢一笔赞助费,邀请她去法恩莎参加下个月举办的中意交流workshop,同时有意向协助她报名来年的国际陶艺奖。
  法恩莎是意大利的瓷器之乡,设下的陶艺奖极有分量,如能入围,小邢还有机会参加下一届双年展,对新人来说无疑是个大好机会。
  两人均是喜不胜收,但高兴没两秒,各自产生了新的烦恼。
  小邢人生地不熟,英文水平也不到炉火纯青的地步,面对陌生环境,心底难免犯怵。她想要徐运墨陪自己一道过去,但也知道,徐运墨早就定好假期回国,她实在不好意思开这个口。
  徐运墨了解她的顾虑。项目时间是一月底,要是陪同,他的十天假期就彻底泡汤了。
  做了几十个方案,最好的一个是前拼后凑,勉强有三天空档。这件事没有办法独自决定,徐运墨与夏天梁提了,对方在听到他不能按计划回来之后,咬着嘴唇很久没说话。
  对于三天的提案,夏天梁很轻地嗯了一声。
  “对不起,只剩三天——”
  “不要回来。”
  夏天梁出声截住他,语气认真,“你飞机上一天,落地倒个时差,又要飞回去,这样也太累了。”
  预料之中,夏天梁就是会这么说。徐运墨猜到了,但并无分毫喜悦。他抓着头发,一直挠得乱糟糟的,才疲惫道:“我没想到会这样。”
  夏天梁在屏幕中点点头,“我知道你努力了,虽然很想见你,但你的身体更重要,所以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你又不讲实话。”
  夏天梁笑一下,“失望是肯定的,不过我明白,这是没有办法。”
  彼此清楚,他们拿出了最合理的解决方式,可这么做,没人真正开心。徐运墨愧疚之余,只能加倍投入工作——都回不去了,如果事情还做不好,更是对不起所有人。
  艺博会结束,他大把事情处理:走合同将作品运去中东、结算、完成学校课程、递申根签、帮小邢做介绍,等等,几乎每天都在熬夜,睡得越来越少。
  某天,终于有空上线,两人打开摄像头,夏天梁看到他第一眼,怔住,问:“你剪头发了?”
  徐运墨这才想起,前两天发现自己刘海太长,就在家里让Julia帮忙剪掉一点。
  他揪住发尾,“不好看?”
  “我都不知道。”
  隔着屏幕都感觉夏天梁情绪低落,徐运墨想道歉,却又觉得不合适。
  他可以向夏天梁汇报所有行程,定闹钟与他视频聊天,然而更多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他无法一件件及时转达。那些属于生活中的变化,幽微的情绪,他照顾不到。
  “我做得还是不够好,对吗?”他低声问。
  不是,夏天梁垂着头,鼻音重起来,“你做得足够了,是我太想你,想到过分贪心了,是我处理得不好。”
  那次通话结束得不算愉快。挂断时,双方显得沉默许多。
  不日,徐运墨和小邢前往意大利。
  在法恩莎,每天都是高强度的社交活动。小邢的磁州窑系风格对于欧洲瓷器文化而言,是颇为新鲜的体系,需要深入细致的介绍。徐运墨几乎每天都奔波于各场讲座和研讨会之间,他不断面对许多人的询问,一张嘴几乎没有停下来的机会。
  如此付出,回报匪浅。小邢的作品得到了多方青睐,徐运墨又拿到一堆新的联系方式和潜在邀请。
  等结束,小邢也累倒了,与徐运墨在机场分开时,她道别道得有气无力,不过眼神闪亮,对未来的期待大过所有。
  又是一段长时间飞行,徐运墨定的红眼航班,落地是凌晨四点。
  芝加哥的冬天是硬邦邦的冷,风像刀子般捅进身体。他打上车,人几乎冻僵,进到车厢久久未能回温。
  好些之后,他摸出手机。一整天没看邮箱,学校发来邮件,说是由于天气原因,将会延迟几天开课。
  意大利之行耗尽了徐运墨的全部精力,让他下意识有些庆幸,想着终于有时间可以休息一下,于是松懈下来,靠着车窗困意横生。
  司机不能睡觉,为了保持清醒,对方打开音响,放重金属音乐。徐运墨别无他法,只好在尖刺的声音里打起瞌睡。
  头渐渐变沉,思绪远去,恍惚间,他习惯了音乐,还以为自己在开车——可能是某个清晨,送夏天梁去青浦的农贸市场,起得太早了,他发困,遂让夏天梁和自己聊天,不能停下。
  夏天梁有点好笑,说,那我给你做道数学题吧,洋山芋番茄鸡毛菜分别多少钱一斤,加起来乘以二再除三是多少。
  他思索着,旁边却渐渐没了声音。徐运墨只觉得眼皮耷拉,忍不住要闭上。
  后方突然响起一记喇叭声。徐运墨猛地清醒。刚走神了,他感到后怕,扭头责怪地说,“你怎么不和我讲话了?”
  什么?前排司机关掉音响,奇怪地问。
  他没在开车,他的副驾驶没有人。
  此后一路无言。
  好不容易开到徐藏锋家的社区,徐运墨下车,人已极度疲惫,走路脚步发沉。
  六点,冬令时让白天来得更晚,此时仍似深夜,周围只有轰轰作响的刮风声。日出不来眷顾,光线黯淡,勉强勾勒出不远处公园的一尊秋千架。
  徐运墨停下,隔空看着,鬼使神差放弃了回屋的路线。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吹冷风,吸进鼻腔的空气仿佛下秒就能结冰。徐运墨坐到秋千上,系紧围巾,又拉下帽子,包住两只耳朵。
  世界似乎静下来,那是一股令人不安的状态,只有自然界在发出声音。
  这要是辛爱路,绝对不会如此,生活噪音多到无法逃避,徐运墨会在七点被夏天梁讲电话的声音吵醒,他翻过被子发脾气,说你声音太响了。夏天梁听见,弯腰抱歉地亲亲他,说我去外面讲。出房间的时候还不停和菜农讨价还价,轻声细语两句,说,是呀,我是怕老婆,好了伐。
  紧跟着,底下传来王伯伯中气十足的一把声音——小谢!你昏头了,畚箕又放哪里去了!
  于是他皱眉,裹着被子探出窗户,喊,轻点好吗,现在才几点钟。
  老年人三五成群,推着小车准备去菜场,对着王伯伯幸灾乐祸,哦嚯,徐老师发条头了。
  夹杂小谢在弄堂间的回响,急啥?畚箕寻到了呀!
  而现在,什么都没有。
  天大地大,不该局限于某处,所以他出来了,但在这里,徐运墨却倍感孤独。
  几个月以来,他身边充斥着各种机会,似乎随便往哪边靠拢,都会遇见新的光景。那不是一个简单的十字路口,而是一场人生选择的洪流。他置身其中,见证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也更能看穿,那些拥有天赋的才能者,必会迎来他们生命中滔天的洪水,无法抵挡地被其席卷而走。
  剩余人,自己,不过是一抹涓涓细流。
  徐运墨呼出一团白色的雾气。以前他老觉得,他和辛爱路上其他人不一样,以为自己是拜伦式英雄,沉溺在那股不被世人认可的伤春悲秋之中。
  他一点都看不上辛爱路。在他眼里,这条马路的所有居民都被拘束在短短的九百米上,包括流放的自己。他当辛爱路是一间囚室,铜墙铁壁,进去后再无自由。
  但辛爱路从未想去围困谁。这条马路两面是敞开的,任人随走随留。
  坐在秋千上的徐运墨恍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与辛爱路上的其他人并无不同。他们都不是俗世所认定的成功者,一生没有很大建树,普通得甚至有些黯淡。
  这群人软弱怯懦自私又愚蠢,可没关系,辛爱路接受他们。
  辛爱路接受这样平庸的每个人。辛爱路永远拥抱他们。
  胸腔蓦地发出激荡——只想回去。只想瞬间移动至辛爱路上。只想走进99号,闻到熟悉的饭菜香,听见吵闹的说话声。
  但最最想的,是夏天梁那一头随风翻飞的鬈发。他想现在就抱住他。
  这股冲动来得真晚,又如此及时,横冲直撞地出现,完全支配徐运墨。他立即起身回屋,三步并两步冲进房间,打开行李箱往里面扔东西。
  随手抓来的衣服顾不上叠,直接塞进箱子。等丢了好几件,他才反应过来——得先买机票。旋即推开箱子,坐到地上,打开购票软件。
  后天的航班?太慢了。
  明天下午也太慢。
  转机还要过夜,太慢……都太慢了!
  心头连绵的震颤让他好几次都没点对按键,屏幕上刷新的航班信息逐渐变得歪曲,直到有人出现在房门口,“是休休回来了吗?”
  乐蒂揉着眼睛问他。徐运墨停下动作,他怔怔,面对满地狼藉,方才意识到自己此前的行为是多么不理智,但他并未如往常那样命令自己纠正,只是长久地呼吸着。
  “休休,你哪能哭啦?”
  乐蒂惊讶问,她看见徐运墨眼泪止不住地落下,以为他逃回房子,肯定是在哪里受了委屈,连忙跑过去抱住他,“谁?谁欺负休休了?”
  小孩的手臂无法完全拥抱徐运墨。他想到了夏天梁那双手。甩着圆珠笔落单的时候,柔柔捧住他脸的时候。很多时候,他接近他,总能看见夏天梁两条小臂上一连串斑驳的印子,油点或是哪次工作留下的陈年旧伤。他以为自己忽略了,实际却不,身体代替他记得那么清楚,印子的位置、大小,他都记得。
  究其一生渴望获得的证明,早已近在咫尺。最想要握在手中的东西,始终伴随左右。
  在乐蒂的怀中,徐运墨摇头,轻声对她说:“不是的,休休只是想回家了。”
 
 
第82章 椰奶
  夏天梁停好车,下去搬东西,面前响起一声:“打回原形啦?”
  他抬头,对吴晓萍露出笑容,“是呀,又一无所有了。”
  吴晓萍呸他,替夏天梁接过行李。崇明正值酷暑,他抬头,阳光的照射令人眩晕,一时让人睁不开双眼。
  徐运墨前往芝加哥之后,夏天梁没在老房子多留。吴晓萍以崇明两个温室大棚为借口,让他住来上岛帮忙。
  不会让你白做,付你工资的哦。
  开店那笔银行贷款,每月仍需偿还。天天结业后,夏天梁只出不进,积蓄哪里经用,可吴晓萍直接给钱,他不会要,只好以这种方式折中一下。
  师父的好意,看破就不点破了。夏天梁决意全身心投入伟大的农业生产之中。
  种地他是新手,不过吃苦耐劳,数周就已习惯。吴晓萍两个大棚,水果蔬菜对半开,因为品质出众,镇上几家农家乐都从这边进货。夏天梁平时兼职送货司机,岛民淳朴,他跑过两回,靠着嘴巴甜,很快与众人熟络,有时去一趟,还能拎两瓶人家送的家酿老白酒回来,看得吴晓萍眉开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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