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四郎差点死在那片密林遗迹中。
他不知道,这片遗迹太大,当时来踩点的弟子根本没敢往里怎么走,只在外围绕来两圈就把任务给报了上去,导致等级虚报,孟四郎接了他根本处理不了的任务。
昏天暗地,走石飞沙,孟四郎不知道他面对的是他根本对付不了的凶兽,他只觉得是自己太弱了,是自己没本事,是自己没准备充分。
凶兽近百年没吃过人,一见血就必须要吃到嘴,孟四郎到最后浑身都是血,拄着剑都跪不住,他脱力的靠在一棵巨树之后,颤抖着手用逶迤的雪将自己埋起来,希望能多躲一段时间,他已经放了求救信号,说不定能拖到玄凤发现不对而找来救他。
他不甘心就这样死在这里,他想回太华。
他不想死在冬天,他讨厌冬天。
明明好不容易才走出了乌衣巷漫长到没有尽头的冬天,他不想就这样回到独身一人的风雪之中。
什么时候都可以,唯独不能,唯独不能死在冬天。
绝对不能!
于是他尽可能的屏住呼吸,他甚至能感觉到那畜生有好几次都从他面前经过,腥臭的血腥气都喷洒在他身上,呛得他头晕眼花就要握不住剑。
他快要没有力气了。
他快要失去意识了。
玄凤…怎么还没来……
连玄凤都不想管他了吗…?
不。
不能死,不能在这里死!
那就拼一把!
像是回光返照了一般,青霜剑光骤然暴起,下一瞬便狠狠扎穿了在此逡巡的凶兽的咽喉,剑光凛冽,但比清光更亮的是青年那双灿然恍若星子一样的灿蓝双眼。
满含死志,但明亮到刺眼。
就像流星,只亮一瞬。
“谢蓬莱。”
我应该是爱着你的。
这是他倒在雪地里之前的最后一句没说完的话。
凶兽被他激怒,一爪将这渺小脆弱的人类踩在自己脚下,它被刺伤了喉咙,只能发出嘶哑难听的吼叫声,震得孟四郎耳孔渗出血,脑子里只剩下不休止的嗡鸣。
就……只能到这里了吗?
还是…不甘心啊……
“……”
他什么都听不到了,只剩下吵得头痛到嗡鸣,他感觉自己的灵魂越来越轻,好像就要这样,变成一片细雪,缓缓的飘到天空上。
结束了…吗?
他还……没有一个名字呢…
“摧雪。”
或许是心有所念,便有所现。
有人来了。
像是一道清亮的剑鸣,孟四郎最后失去意识前听到了他朝思暮想十五年的声音。
是谢蓬莱吗?
他不知道,但他希望是。
匆匆去留无别意,爱愈痴痴,岁岁相思。
至少,他有名字了。
那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像是着了魔一样,莫名其妙的就把“摧雪”当成了谢蓬莱给他的名字。
为什么呢?
明明最讨厌冬天,却偏生选了个“雪”字。
摧雪,摧霜折雪,消弭冬天。
他是…孟摧雪。
他的天上明月听到了他的请求,来带他回家了。
孟摧雪是在枯桐殿醒来的。
他猛地从榻上弹了起来,动作间牵扯到了伤口,还没来得及冷嘶出声就被他的师兄一把又按了回去,玄凤冷冷的看着他:“别动。”
孟摧雪睁着眼看他,眨了眨眼,“哦”了一声。
“胆子大了,敢去找死了。”
孟摧雪悄悄目移:“…没有,这是个意外。”
意外之喜。
玄凤看他明显没有悔改的意思,也懒得多说什么,只叮嘱了他以后不许接越级的任务,不许一声不吭就去犯险,然后看半死不活的师弟已经神游天外,皱着眉头问他:“想什么呢?听到我说什么没有?”
明显是没听。
玄凤不想管他了,起身就准备走,可他刚站起身就又被扯住了衣袖,孟摧雪咳嗽了两声,眨了眨眼问他:“师兄。”
“我有名字了。”
“师尊说,我叫摧雪,好听吗?”
“我也有师尊起的名字了。”
其实那时玄凤的脸色已经很怪了,只是他实在太高兴了,所以他并没有察觉到,玄凤眼角眉梢的那一丝不忍。
孟摧雪刚把伤养好就去蓬莱峰找谢蓬莱了,这次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个蓬莱峰难得没有落雪的冬天,他踩着青霜剑落在蓬莱山巅,慌慌张张的还差点栽进一片蒲公英里,沾了一身的雪白绒花,像粘了不会融化的雪。
他在山巅徘徊了很久,最后终于鼓起勇气,敲响了蓬莱居简陋的木门。
屋内仙人的声音平平淡淡,毫无波澜:“何事?”
孟摧雪用尽浑身力气保持着镇定:“弟子孟摧雪,求见师尊。”
“孟摧雪?”面前的木门被从里拉开,高他一头的仙人垂着眼看他,似乎有些疑惑,“你为何要叫摧雪?”
孟摧雪愣住了:“密林遗迹时,不是您……”
他话没说完,就被谢蓬莱打断了:“‘摧雪’是吾剑之名,你为何要叫这个?”
摧雪是…剑名?
“那、那时您说的摧雪,其实是召剑?”
孟摧雪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求求老天,告诉他不是这样的,行吗?
“不然呢?”谢蓬莱语气还是淡淡的,“不过你若当真喜欢,赐予你做名字也未尝不可。”
孟摧雪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越过谢蓬莱,看见蓬莱居中搁在剑架上那柄如霜似雪的灵剑,安静的可怕。
过了半晌,他才又开口:“…谢蓬莱,你从来没有告诉我过,你的剑叫摧雪。”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你也不来见我。”
轮到谢蓬莱不解了:“吾…没有说过吗?吾以为你知道。”
“吾也没有不见你,吾只是忘记了。”
他只是把他忘了。
孟摧雪没再说话,他垂着头默了许久,忽然闷笑了一声,抬眼看向谢蓬莱,深深的行了一礼。
“弟子孟摧雪,多谢师尊赐名。”
谢蓬莱。
你把我忘在冬天里了。
我恨你。
第92章 入魔
那次以后,孟摧雪许久不去蓬莱峰。
他想恨谢蓬莱,可每当他下定决心要摒弃一切时,一双金银色的异瞳总会破开茫茫风雪,刺痛他的胸膛。
他根本恨不了谢蓬莱。
风雪长亭的初见一眼太过惊鸿,以至于孟摧雪反复嚼尝十余年,已经熬成了疤,酿成了毒,煎熬五脏,炙烤肺腑。
痛。
他回到栖凤山后,浑身都痛。
谢蓬莱根本不在乎他。
天下修士皆识蓬莱摧雪剑,唯独蓬莱亲徒孟摧雪一人不知。
谢蓬莱以为他知道,笑话,他上哪知道?他原本只是一届凡人,怎么可能知道独步天下的蓬莱仙君,摧雪剑仙?
可就是这般冷漠无情之人,他却斩不断,放不下,割舍不了,牵挂难捱。
十五年太长,足有他半生,思念和爱慕已经成了习惯,缠进血脉难舍难分。
当爱已经成了本能,一点痛苦就变得格外刻骨。
爱不纯粹,恨不真切,这就是孟摧雪的半生的开端。
没过多久,他便从栖凤山搬到了蓬莱峰上,彼时玄凤在他身后看着,一言未发,只在孟摧雪走得背影都看不见时,轻轻的合上了枯桐殿的门。
再然后,太华大选,六君子分峰而立,独留一个翠微君还在蓬莱峰。
总之,不管是爱,还是恨。
他都要待在离谢蓬莱最近的地方,无论是恨、是爱。
或是执念难捱。
……
他说漏嘴了。
那是个无风无雪的夜,他又跟谢蓬莱吵起来了,因为他不愿意搬离蓬莱峰的事。
好吧,其实根本不能算吵架,只是他单方面的发疯而已。
一百多年了,他一直在发疯。
发病着发疯,清醒着做梦。
谢蓬莱就是他年少时的那个梦。
为了这个梦,哪怕受尽冷待,他也无怨无悔。
可是他的梦要碎了。
“我不搬!死也不搬!”
谢蓬莱,我不走,你别赶我走。
我只有你了,别赶我走。
“孟摧雪,你在闹什么?翠微山空置多年,你师兄也早已独自开山收徒,你何时能离开吾?”
永远不可能。
“我说了我不去,我也不会收徒!”
我不走。
“什么翠微君谁爱当谁当去!”
我不当。
“谢蓬莱,你这辈子别想甩开我!”
你别不要我。
“……吾实在是不懂你为什么要待在蓬莱山界。”
因为你。
“……”
谢蓬莱,我好像还是爱你。
所以你能不能,别赶我走。
可是雪衣雪发的蓬莱仙君没有再说话。
他不要孟摧雪了。
不对。
他从一开始,就只把孟摧雪当作一个可有可无的、需要随时监督的劫难。
又怎么会在乎他呢?
“……”
于是孟摧雪逃了,夺门而逃,甚至还差点撞到了门外的玄凤,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听的,有没有听到他的那些剖白。
不重要了。
他现在只想逃,逃得越远越好,逃到谢蓬莱找不到的地方。
那样,就不会被赶走了。
以前都是这样的。
可他没想到,这一次他转身后,就再也没有资格留在谢蓬莱身边了。
很久以后他也想过,蓬莱峰上那么多小世界,为何当时他偏偏选择了最烂的那个。
难道真是命中注定,他跟谢蓬莱没有缘分吗?
可孟摧雪从来不信命。
三千世界,百万苍生。
他只信谢蓬莱。
谢蓬莱拧着眉头看雪荼靡所呈现出的画面,百年光阴倏忽而逝,其中的几个画面里,孟摧雪在他身后看他的背影,那双鲛蓝色的眼睛深邃又偏执,卷起的风暴好像要将他撕碎在眼睛里,可又仿佛心软一般,瞳孔中只有一抹混沌的白,就好像他满眼就只有一个谢蓬莱一样。
看得他心口密密匝匝的、闷闷的痛。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孟摧雪一直都是用这种眼神看着他的吗?
谢蓬莱第一次开始想,在孟摧雪的事上,他是不是真的,彻彻底底的做错了呢?
可容不得他多想,雪荼靡的画面还在继续。
接下来他看到的,就是当年孟摧雪走火入魔的真相。
也是他将抱憾终身的一段往事。
孟摧雪随便挑了个小世界,一头扎了进去,穿过一片光怪陆离——
见到了他此生最后悔的一幕。
尸山血海,战火连绵,他看到了一块屹立的巨石,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他看不懂的文字,无数人在他身边倒下,有他认识的,比如气息全无的云隐,比如不知死活的应澜姗,也有许多他不认识的,比如那个一身黄色道袍的道士,一身翠色衣袍的邪修,还有黛紫色罩衫的女修。
而在他目光的尽头,雪衣仙人依旧无悲无喜,手执摧雪剑,那是他第一次见摧雪剑出鞘,燕不知道是要杀谁,金银异瞳冷冰冰的看着他,和他手里缠绕着稠黑邪气的青霜剑。
不对。
他的剑上为何会有邪气?!
错了!这不对!一切都错了!
“孽徒孟摧雪。”
他听到谢蓬莱的声音,百年不变的无悲无喜,就好像他从始至终都是个陌生人一样。
“还不伏诛。”
孟摧雪一瞬间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他第一次见摧雪剑出鞘,却是要杀他自己。
谢蓬莱,要杀他。
呼——!
下一瞬,滔天的浓黑邪气从青霜剑身上腾起,须臾就钻进了孟摧雪掌根的经脉,眨眼就交缠进了他浑身的奇经八脉。
痛。
好痛。
孟摧雪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拼尽全力冲出了这方小世界,他以为只要出了小世界幻境就没事了,可当他冲出了那片光怪陆离,垂眸看到自己掌心腾起的黑雾时,他怕了。
走火入魔,邪气攻心。
不行,不能入魔,谢蓬莱最讨厌邪修。
对了!可以找谢蓬莱!他有办法!他一定有办法!!
他抬脚就往山上狂奔,中间不知道跌倒了多少次,更不知道何时下起了雨,山道湿滑,他摔的一身泥泞,看起来狼狈极了,在又一次滑倒时,他透过积水的倒影看清了自己现在的模样——
身上沾满了泥水,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磕破了好几道血口,邪气已经开始往外漫溢,他的头发已经有几缕变成了霜雪一样的白色。
要快,再快。
不然就……来不及了。
明明已经被邪气撕扯的没有力气继续向前了,可孟摧雪偏生靠着不知道哪来的意志力,硬是咬着牙,一步一跌,最后甚至手指都扣进泥土里,一点一点的爬上了蓬莱山巅。
快要到了,就在眼前了。
孟摧雪,再坚持一下,谢蓬莱会救你。
他如是告诉自己,于是他咬着牙关,用力到口唇都渗血,一步,一步——
终于走到了蓬莱居的门前。
“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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