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走来,秦阙的心是半点都不静。走上一阵他就要钻到马车中和温珣叽叽咕咕一阵,每次从车厢中钻出来时,嘴角那个笑容他都没眼看。虽说王爷和小师弟的感情好是好事,但是这么黏黏糊糊的,确实看着让人有些牙痒痒。
话音未落,崔昊立刻抬手竖在唇边嘘声道:“卫统领,你声音低一些。你没看出来吗?王爷正在努力追王妃,你可别坏了他的姻缘!”
卫向南一脸懵逼,古铜色的老脸上,一双眼睛瞪得都快比他腰间的两把铜锤大了:“哈?”
什么情况?
崔昊小声解释道:“你也知道我们王妃是被奸人害了才被迫成了我们的王妃,说白了,如果是你,你能安心跟着王爷吗?”
卫向南呵呵冷笑了一声,伸手握住了腰间铜锤,咬牙道:“白天没空,晚上我也要锤烂那厮的狗头。”
崔昊吸了一口冷气:“那不就是了,卫统领艺高人胆大才能反抗。你想想我们王妃,那细胳膊细腿的,哪里能如卫统领一般反抗?这是王妃性子柔和,换了刚烈之人早就寻死去了。”
卫向南眼珠子一瞪:“王爷还敢强迫我小师弟?!”
崔昊连连摆手,压低声音求饶道:“这是什么话,我们王爷当然不会强迫王妃!你也看出来了,王妃是多好的人哪,王爷喜欢他还来不及。就是因为喜欢,所以才想要正大光明地同王妃出双入对。说白了,圣上赐婚是一根绳,牢牢把王爷和王妃捆在了一起。可是王爷想要和王妃长长久久白头偕老,这不是正在努力中么!”
卫向南神色这才和缓了下来:“原来是这样,是我想岔了。我知道的,我是个粗人,我和我府中的那几个侍妾从没搞过这种文绉绉的东西,如果王爷是在追求小师弟,那我……就多忍一忍吧。”
卫向南本以为自己应该很能忍,就算敌人在他身上劈两刀,他眉毛都不会皱一下,可是他很快就发现,原来自己并不是什么都能忍。
秦阙最初只是往马车上钻,后来他干脆将温珣从车中唤了出来,打着教温珣骑马的幌子二人同乘一骑。看着秦阙的爪子“不经意”擦过温珣的腰身前胸,卫向南忍无可忍打马走到了队伍前方:“不行了,不能再看了,再看下去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温珣如今的马术已经练得挺不错的了,至少上马下马的时候不用秦阙在下面搀扶一把了。和秦阙共乘一骑时,也能分散精力和秦阙商谈别的事情了。
“想来秦甲和刑武他们已经带人到蓟县了,这么多人,我们已经建好的营房怕是有些住不下。”先前在长安时,秦阙将大部分部曲分散在了城郊的庄子中,只有遇到紧急情况才会集合部曲。
这次来幽州,他先带了五百精兵做先锋,本想着在蓟县站稳脚跟之后,剩下的部曲再带着家眷来幽州。到时候先来的部曲已经建好了营房,后来的人也有能安置的地方。现在卫椋给了他们三千人马,秦阙突然感觉到了甜蜜的负担。
温珣笑了:“王爷不用担心,再多三千人,也能安置得下。那是三千个活人,拿上兵器可以作战,放下兵器可以做很多的事。没有营房我们可以慢慢搭建,粮草不足,我已经让袖青安排人去采买了。只要能撑过这段时间就是胜利。”
秦阙双手环着温珣的腰,下颚顺势轻轻搁在了温珣肩头,为自己能贴琼琅的时间长了点而暗自欢喜:“对,琼琅说得对。前面就是范阳了,快要回自己的师门了,是不是有些激动?”
温珣抿唇笑了笑:“自然是有些激动和紧张的,我也没想过师父是闻名天下的大儒范栗的弟子。恩师从不对我说师门的事情,其实现在想来有不少事情可见端倪,而我粗心竟然忽视了。”
秦阙随口问道:“嗯?什么端倪?”
温珣眯着眼细细说道:“恩师书房中收录了不少范氏弟子的著作,却鲜少点评一二。又比如逢年过节时,他都会让家中下人往北边寄东西。现在想来,师父虽然数十年没有回幽州,却还一直惦记着师祖。”
想了想后温珣有些不解:“师父和师伯不敢常联系,这点我能明白。可为什么师父要隐瞒和师祖的关系呢?范氏是从前朝就有的氏族,数百年下来在范氏求学的弟子成千上万,这有什么不可说的?”
带着这样的疑问,一行人向着范阳的方向疾驰而去。范阳在北新县城北边,秦阙他们初入幽州时曾经从范阳城边擦过,没想到这么快他们又回来了。
一入范阳城,众人便感觉到了浓郁的学术气氛,随处可见身着青衿的学子手拿书本高谈阔论。他们三五成群,年轻的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神采。温珣很喜欢这样的氛围,他侧头对秦阙笑道:“吴郡也有很多这样的学子。”
秦阙应了一声,目光深深地看着温珣,他家琼琅曾经也是这些学子中的一员。
范阳城的百姓可以不知幽州治所在哪里,却没人不知道范府的位置。这里有着幽州最大的范氏书院,而正对着范氏书院大门的,便是范府。
卫向南早早让将士给范府的人递了折子,可是当他们来到范府时,却见范家大门紧闭,没有一人迎客。卫向南对此毫不意外:“又来这招,烦不烦哪。”
说完卫向南大手一挥,吩咐身后的将帅:“砸门。”
温珣:……
这场景,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卫向南翻身下马,对温珣解释道:“小师弟莫要慌,这都是常规操作了。义父派我来,就是因为我砸门最利落,你放心,一会就让你进门。”
幽州铁骑砸门的动静不小,很快对面的范氏书院中飞奔出来数十名书生。他们将端王府一行团团围住口诛笔伐,叫骂声不绝于耳:“同胞们!大将军王又来挑事了!”“对对!我们和他们拼了!”“竖子,受死吧!”
卫向南伸出小拇指掏了掏耳朵,就当外头的叫骂声是放屁,他呲着大牙笑道:“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义父明明和范家主关系那么好,为什么每次来的时候都要故意搞出一些动静。就不能不来这一套吗?”
温珣脑海中灵光一现,他想他明白师父为什么不对他说师门的事情了。师父不止是不想给自己招惹麻烦,也不想给师伯,给师祖招惹麻烦。
当今圣上喜欢搞制衡之术,他喜欢看到一个地方几股势力互相争斗保持平衡。若是让他看到幽州最大的两个世家共同进退,他心中必定不快。相反,若是卫家和范家闹得凶狠,圣上心中就安心了。
想到这点,温珣有些无奈又有些哭笑不得,他对着卫向南拱拱手:“师兄,有劳了。”
卫向南的大铜锤果然管用,在范氏学子的叫骂声中,他抡着两柄铁锤对着大门“哐哐”两下。大门应声而破,范府中的家丁们再也不能装死,他们聚拢上来摆出一副要和卫向南拼命的架势。
眼看双方人马要打起来了,这时就见范府中跑出了一位身材矮壮的管事。管事的拖长声音,看着秦阙一行咬牙切齿道:“奉家主命令,迎贵客进门。”
说完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打开了大门,板着脸站在大门边,“家主说,我们范家有书魂,见不得杀伐之人,因而只请贵客入内,兵甲在门外候着——”
卫向南皮笑肉不笑,对着管事展示了一下手中的铜锤,呲着大牙道:“你猜猜我这铜锤落到你脑瓜上,你的脑浆能溅多远?”
管事的瑟缩了一下,显然看到了铜锤钉下干涸的血迹。他张张嘴,声音弱了些:“家主清修,一次最多见二人。”说话时他求助地瞟了一下温珣的方向。
温珣接收到了管事的目光,他和秦阙上前一步,缓声道:“师兄,劳烦你稍稍等候我们二人。”
卫向南应了一声,威胁地对着管事挥了挥铜锤:“你他娘的最好给老子仔细着些,若是被老子知道你怠慢了贵客,老子把你肠子扯出来挂你脖子上。”
卫统领的话还是给管事的造成了精神攻击,带领秦阙二人前行的路上,可怜的管事缩着脖子,像是一只安静的老鹌鹑。秦阙和温珣倒是很轻松,二人一边走一边欣赏着范府的景色,看到美景时甚至还会停下来欣赏一阵。
范府雅致,不比江南的私家园林差到哪里去。温珣一边看一边眼馋:“等将来忙完了,我也想要个这样的宅子。最好能有个小池塘,里面养几尾鱼。”
秦阙乐了:“你说的不就是长安的端王府吗?”
闲谈间,前方传来了一阵奇怪的敲击声,随之一同传来了还有清越的吟唱声。那声音忽高忽低,传入耳中有种空灵的感觉,温珣竖着耳朵细听,发现那声音吟唱的是诗经的一个篇章《蓼莪》。
“管家,这是谁在吟唱?”温珣话音刚落,就见管家面色变了又变,脚步也加快了起来。
温珣和秦阙二人对视一眼,压下了心中疑问,跟着管家继续向前。没多久管家就停在了一座小院前,院中传来的吟唱声更加清晰:“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
循声看去,就见一青年正跪在院中的地上背对着院门的方向,他怀抱着一个怪模怪样的瓮,唱一句敲一下。终于青年对面小楼中的人受不了了,伴随着一声怒喝声:“够了——”
一只草鞋从楼中飞出,直奔青年脑门而去。青年身体一偏,草鞋从他身边飞过,落到了身后的地上。
青年连忙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嗷嗷哭着:“太爷爷——求求您疼一疼您这无父无母的可怜重孙吧。求求您,给我十两银子吧,没有银子,重孙儿进不去望月楼,看不到心爱的姑娘。太爷爷~~您忍心看着重孙儿我心碎而死吗?”
那哭声哭得比方才唱得还要百转千回,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许是被那青年哭得头疼,楼中终于丢出了两块碎银子:“老夫作了什么孽,竟然有你这种不肖子孙。滚!别让老夫再看到你!”
那青年飞身而起扑向落在了地上的两块碎银,“谢太爷爷赏!太爷爷福如东海,太爷爷厚德载物~”
这时就见楼中冲出了一个满头银发手握戒尺的老者:“还不快滚!”
青年连滚带爬地跑了,冲出院门时还重重撞了一下温珣,撞得温珣身体踉跄,险些摔了。“小心!”秦阙眼疾手快搂住了温珣的腰,等二人站稳身形看向始作俑者时,就见那青年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哎呀对不住啦!”
温珣和秦阙对视一眼,按下不悦,看向了院内。那老者显然被青年气得不轻,他握着戒尺骂骂咧咧,“孽障!”
穿好鞋子后,老者一抬头,才发现院门口站着的二人。暴躁的老者身形猛的一震,他抬起手背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地问道:“外面站着的是谁?”
四目相对的瞬间,温珣不知为何鼻子一酸,他掀起袍子,跪在了院门外对着老者认真磕了三个头:“徒孙温珣,拜见师祖。”
秦阙恭敬弯腰行礼:“秦阙见过范先生。”
范栗顿时慌了,他抖着手去整理自己的衣衫和发冠,发现戒尺碍事,又重重将戒尺丢在一边。确认自己仪态没问题后,他快步上前,颤抖着扶起了温珣,声音哽咽着:“温珣?是怀实的弟子温珣吗?”
怀实,是章淮的字。温珣重重点了点头:“是的,我的恩师是章淮。师祖,我是您的徒孙温琼琅。”
名震大景的大儒眼眶湿润,扶起温珣后细细打量着眼前的青年:“哎,哎,好孩子,好,好,好啊!”
范栗将秦阙二人请到了他的小楼中,一进楼,秦阙就被密密麻麻的竹简书籍给惊到了。就算是景瑞帝的藏书,也没有眼前的十分之一。
明明在自己的地盘上,范栗却显得有些慌乱。他弯腰在书柜中翻找着,“先前他们送我的茶具和茶叶哪里去了?”书柜上的藏书因为震动稀里哗啦落了一地,范栗一边翻着,温珣一边捡。
当今世上,应该已经没人值得范栗亲手煮茶了,可是今日,他却认真摆放好了茶具招待客人。当然,秦阙只是顺带的,温珣才是范栗要招待的人。
久未煮茶,范栗手脚已然生疏,最后还是温珣接过了茶具,煮好了茶水,给自家师祖奉上了一杯香浓的茶水。范栗抿着茶,长了老人斑的脸上满是笑容:“哎,好,好。”
见到温珣,他是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痛了,被重孙气得憋闷的胸口也舒畅了。端看着温珣的眉眼和动作,范栗笑得合不拢嘴:“你来得不凑巧,你的几位师伯都不在家,要不然非得让他们看看你。”
温珣顺手给秦阙递上了一杯茶水,眉眼弯弯道:“先前师父没对我说过师门的事情,以前不知道我还有师祖,现在知道了,以后师祖只要不嫌琼琅麻烦,琼琅会时常来探望您。琼琅以后就跟着王爷留在幽州了,以后总有机会拜见我的师叔师伯们。”
范栗的目光这才落到了秦阙身上,秦阙连忙放下茶盏,挺直了脊背接受大儒的目光审视。范栗看了秦阙许久后,微微颔首:“嗯,王爷龙章凤姿,英武不凡。”
话虽如此,秦阙却捕捉到了范栗眼底的那点嫌弃。可怜的端王爷老老实实端起了茶杯,掩饰着自己的尴尬。也是,大儒范栗的弟子,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善待。琼琅还是大儒引以为傲的弟子的弟子,在长辈眼中,自家的徒孙都是贤才,跟着他这个倒霉王爷,属实是浪费了。
茶香氤氲,闲聊许久的范栗终于切入了正题:“你是个聪明孩子,能让卫椋派兵送你来范府,想必幽州的情况你已经有了大概的了解。老夫对你说句实话,范家不会成为你们的阻碍,但是比起其他的世家,师祖其实帮不了你太多。”
“范家的田产和银钱不多,这些年家中的银钱也多半投在了书院中。书院里面倒是有几个拿得出手的人才,若是你们需要,只管拿去用就行了。”
有了范栗这句话,温珣心头大定:“多谢师祖。”
范栗眼神柔和地长叹一声,有些抱歉道:“说起来我们范家也是幽州排名第二的世家,可其实这些年若不是卫椋照拂,范氏书院可能都开不下去了……”
“端王爷是幽州之主,看起来也不像软弱无能之辈,老夫只有一句话送给你们:徐徐图之,切莫操之过急。幽州这块地方有太多人盯着了,外面有异族,上面有朝廷,走出了范家的大门,还有大大小小的世家。在外行走时,该装的样子一定要装。”
秦阙认真道:“多谢范先生教诲,晚辈一定稳重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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