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落阴,不是人人都能成功的。
就算是名气不小的道长来做指引,大概二十人中能有一两个得观,就差不多了。卓云流说三分把握,听着不高,其实已经像是在吹牛。
“多谢、多谢,”沈女士说:“烦请道长,不知何时可以……”
“现在。”卓云流说,“现在这个时间不错,还是需要给你些时间考虑?”
“不必了,现在就可以。”
“喂,”吴桥打断他们二人:“什么都没准备,怎么现在开始啊?”
“什么都有啊,”卓云流说:“先生,替人观落阴,收费二百文。”
“你自己看着办,”吴桥起身欲走:“这不是殡仪公司的业务,你愿意做就自己做吧。”
卓云流点了点头也不拦他,只应了声:“好。”
走出杭市殡仪馆,吴桥看着雾霾深重的恶劣天气,只觉得身上发冷。
馆内的冷气温度低到好像太平间,一走出来虽然回温却仍然无有光照。
时间还很早,除了早点摊,街上只剩三三两两赶路的人。
往地铁站走去的时候,吴桥脱下外套搓了搓胳膊问许师宪:“许哥,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许师宪不说话,所以他又接着问:“你的过去,你总想起来了一些,对吧。”
“你有过去的,对吧?”吴桥问。
“我又不是天生地养的鬼”,许师宪笑了笑:“不是什么好事,不讲也罢。”
“为什么?”吴桥追问,“不是好事才要讲,不是好事才能叫人帮。”
许师宪笑他天真,“都过去了,还有什么好帮的?都没有人在乎那些事了,照你讲,我都死一次咯,总该要喝孟婆汤,还想过去做什么?”
“我想知道啊”,吴桥停下来,尽管没有太阳夏日的热浪还是一阵阵地扑来,蝉叫个没完,可他看着一小片空地好认真地说:“我在乎啊。”
“人是由一点点的过去拼起来的,只要还没死,就没有结束。那日清虚真人说得我都记得,他说聚气为生,气散则死,他说你尚有一气在人间,可如果没有人知晓你的过去,又怎么算活着呢?”
许师宪不知道该怎么答他,只觉得杭市的夏天或许当真过热,简直要把人的灵魂都蒸得化了,化成西湖里永远无法平静的一汪滚滚肥水,名留千载荡荡漾漾闪金光。
就算没有意义,他还是让了一步,把一点点的心像一汪水那样轻轻地吐了出来。
许师宪说:“我记不起来,吴桥,我真的记不清楚……只知道自己的死大概与那口棺材有关,我是皈依道士,我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下山,为什么会被牵扯进那个村子的事,不记得自己又因何而死……总之,你不要难过,我的死与你无关。”
“有关的!”
吴桥说:“有关的,许师宪,你不由分说地要缠上我,要帮我,要叫我活下去,告诉我其实人值得被爱……现在却要同我讲无关?谁无关?你罪大恶极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
许师宪本来就不怎么多话,能挤出这些来解释早就说得尽了,只觉得自己的一条魂像是干涸的河床,正因为贫瘠和裸露一点点变得开裂。
“对不起,天天……”许师宪吐气,说。
“你不要道歉”,吴桥叹了口气,又觉得自己在无理取闹,可是有什么东西自己从胸口跑出来的时候,他拦不住。
“许哥,我想帮你,我能帮你的,对吗?”
可是许师宪摇头:“不要帮我,不要难过,不要流眼泪。”
他说,不要帮我。
吴桥骤然觉得整个杭市真的都好空旷,明明天都已经亮了,可是为什么街上还是没有人,没有声音,没有半点光能够照在他的身上。
好奇怪,难道是因为走得还不够远?难道是因为太自大?为什么拴住他们两人的东西在不知不觉中却把人推得更远了?
为什么感情……吴桥不知道,那是不是某种爱,可是为什么感情会把人推远呢?
人真是个好奇怪的物种,情绪越来越厚,距离却越来越远。
就像是为了保证某种莫名其妙的安全那样,保证自己的安全、他人的安全,在心与心产生连结的时候却要刻意地维持一种不够近也不够远,虚伪的安全距离。
吴桥笑了笑,他想,许师宪真应该是人不是鬼。
他问:“许哥,那个时候,为什么你说要同我结婚?”
许师宪愣了愣,如果不是吴桥提起,他都快把这回事忘记了。
事实上,他也的确想不起来,“我不知道,只是,当时我好像必须那么说……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忘了吧。”
“不知道就找答案啊”,吴桥大声道。
说完又叹了口气,把外套遮在头顶继续往前走去,“今年的夏天还有好长好长,想要到此为止的话,也先等树上的蝉都死完了再说吧。”
许师宪只能跟着他,跟着他往前走,跟着他进了地铁站,跟着他上车又下车,跟着他回到高高又窄窄的小出租屋。
跟着他从一个夏天一湖水满天的蝉鸣回到一阵由冷气机吐出的清凉中。
“想不想吃片儿川?”
吴桥走进因为空间太狭小所以只能和客厅一起做成开放式的厨房后说:“我买了倒笃菜、笋和肉片。”
什么时候买的?
许师宪完全没有印象,明明他成日都跟着吴桥。
“好,可是这个月份,早就没有冬笋卖了吧?”
“嗯”,吴桥点头:“普通的竹笋啦,等秋天的时候再来做更正宗的口味吧。”
秋天,许师宪想,夏季好漫长,漫长到一个叹息就像一生,秋天什么时候才会来呢?
“虽然你一定没看过,但我要说,其实有一部我很喜欢的美国电影叫做《饭祷爱》……不知道你识不识的到英文,但翻译前的片名是《Eat Pray Love》。”
他这样喃喃地说着,拨开厚厚的笋衣,把细嫩的笋芯和猪腿肉切成长方形的薄片,又从雪柜里拿出倒笃菜放在砧板上切成碎末。
“作为一个美国人,你到了意大利,想要得到的一定是意大利面和香肠吧!电影里的角色这么说道,我想也是,人是靠味觉连结这个世界的,不管是美人还是渣滓都一样,你要放松、要享乐、要连结这个世界,然后才能活下去。”
许师宪站在一旁看着他做菜,又听着他讲,冷气有点太大了,把煮水的锅煲出的白气都吹散,只剩下一滩不断上升又不断破裂的泡泡。
吴桥用猪油把肉片煸熟,再投入笋片,然后加入酱油稍微煸炒几下,最后放下切碎的倒笃菜和适量沸水继续炒匀煮一会儿,片儿川的浇头就做好了。
在此同时,把面条下入煮沸了水的锅子里,等待五分钟左右,捞出迅速甩干水分,倒回炒浇头的锅内再煮一会儿,加入味精,浇入猪油,然后盖上浇头就做好了。
很香,其实片儿川真的好香。
猪油很香、笋很香、倒笃菜也很香。
吴桥把面端到餐桌上,突然说:“等春笋上市,煮腌笃鲜给你吃好不好?我很擅长煮这个哦。”
春笋,许师宪想,夏天之后是秋天,秋天之后是冬天,要过完一整个冬天才是春天。
要等到雪化的时候,地里才会冒出春笋。
看着吴桥照例在餐桌上点香,许师宪说:“好,天天,好。”
好、好。
这是好长的一段承诺,承诺夏秋冬春,承诺一个四季,许师宪很少做这种事。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片儿川实在太香了,让他莫名其妙地因为一种奇怪的情绪与整个世界再次产生了像食物、像生命、像味蕾、像爱一样的联系。
这实在令人害怕,可实在又如一整个夏天般叫人无法推拒、无法忘怀。
吴桥也笑了笑,他说:“等做完了这一场生意,新人新公司团建,去爬宝石山吧。”
去爬宝石山吧,他说。
去找你的过去,他没有说,去找属于你的未来。
所有人一起。
第20章 盐、泪
第二天一早到公司,卓云流好难得守着根本没人用的打卡机对推门进来的吴老板说,“先生,我等你好长辰光了。”
“等我?”吴桥笑了笑,把给陈姜带的菜馒头和豆浆扔在桌上,随意地问了句:“成功了吗?沈女士的观落阴?”
其实菜馒头都好多油,热量不比肉馅的要低哦。
这话他倒是和陈姜讲过,但陈小姐只说,我爱吃菜的你管屁!
好吧,好吧。
反正她从来也不给钱,吴桥想,总归看出租屋门口的甘其食哪个便宜就买哪个。
想远了……
卓云流一拍桌子打了个哈切说:“就是等你讲这件事啊!”
“成功……大概是成功了吧,总之见到光之后,沈小姐哭得好伤心,我从来没有见过能够这么快落下泪来的,你知道吗先生,孙小姐的泪几乎是在瞬间就沁湿了眼前的红布。”
“然后呢?”吴桥问,“先人能够安心走了?”
“要是真这么顺利就好了……”
卓云流叹了口气,刚想接着说下去,公司大门一响,接二连三走进来了四个人。
陈姜一进门就拿起桌上的早点塞进嘴里说:“老板,陵园已经联络好了,沈女士看过后很满意,在城区的北山公墓立碑,报价这个数。”
她说着把包子叼在嘴里,神神秘秘地竖起了两只手掌。
“什么意思?”吴桥搞她不懂,“五万?还好啊。”
“乜啊!”陈姜吞了嘴里的早餐说:“十万!具体地说,13.5万!”
“这么贵?”吴老板也吃了一惊,“北山公墓现在都这么贵了?”
“东邻八卦田,南接钱塘江,西靠虎跑路,北依玉皇山……点可能不贵啊?”
陈姜眨了眨眼睛小声说:“听说沈秋水都葬在那里哦。”
“沈秋水?”林嘉敏疑惑得问了句,她不是杭市人,自然不晓得。
“秋水山庄啦”,吴桥试图向她解释:“就是现在的新新饭店。”
不过他这说了也同没说一个样,是人都听不懂。
于是陈姜又重新解释道:“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一个爱情故事啦。上海报业泰斗史量才的妻子,沈秋水就葬在北山公墓。”
“这样也会要价变高吗?”李叙皱了皱眉不解道:“同名人埋在一起也不会积更多阴德啊。”
“是本来就就很贵啦!”陈姜无奈:“不是我故意要给沈小姐推销……好吧,我是有说北山公墓不错啦,那殡仪公司除了卖墓地还能卖什么?难道真去卖老板设计的纪念品?发神经啊!”
一直没出声的Kevin拍了拍她,“十几万不算好贵的,豪华陵园,卖出八百多万比比皆是。”
八百万……
陈姜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在反思什么东西,总之不再讲话。
咁要强。
空气一安静,吴桥突然想起卓云流来,“你刚才要说什么来着?”
“我说,沈女士要求发讣告通知先人的其他家属来参加葬礼,我还想再问,吴先生,她只说你知道的。”
知道,知道什么?
吴桥一头雾水,心思却突然沉了下去。
没错,他知道的,先人的家属是吴家人。
就是曾经出现在他父母的葬礼上之后却就再也未曾出现过的吴家人。
吴桥同样低下头沉默,他不知道老人家这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沈女士和姑祖母到底聊了些什么,才会突然要求吴家人来缅怀先人。
但毕竟收人钱财衷人之事,只好尽可能地去办了。
“Kevin,先人是杭市本地人,姓吴,你看看能不能从通讯记录或者银行流水方面入手联络,如果实在寻不到,我们就登报吧。”
登报发讣告,在眼下这个信息时代,能被多少人看到呢?
“不如登在公司网页上先咯”,陈姜说:“先通过公司的社交媒体发布先人讣告,距离遗体告别出殡也只有六日,时间不等人老板。”
“好”,吴桥点了点头问:“沈女士还在杭市吗?”
卓云流又打了个哈切回他:“回沪市去了,不过说之后的守灵她都会在,每天守到天亮再走,问我们能不能每天拨一个员工陪她一起守灵。”
吴桥说:“行,我去吧。”
陈姜瞪了瞪眼睛问:“老板,每天都自己去?”
“是啊”,吴老板转了转眼珠子说:“不然付加班工资给你们,三倍,很贵诶。”
“这真的不应该是由客户出钱的吗?”林嘉敏疑惑地瞥了眼,却也没说不好。
吴桥无所谓地拉了拉胳膊说:“那你就当老板想私吞这份工资咯,谁有意见?分一天给你啊?”
“没”,陈姜提着已经冷掉的豆浆和半个菜馒头回了工位,“我情愿下班。”
Kevin也摇了摇头:“抱歉老板,我做不到。”
吴桥早知道他最没可能,Kevin是个好龟毛的小子,平日工作敲键盘都不舍得摘手套,怎么可能叫他去给客户的亲属守灵。
发神经了真是。
卓云流不知道打了多少个哈切,揉了揉眼睛说:“年纪大啦,身体大不如前,头七日还要做法事,别算我进去。”
听完半圈,吴桥转过头看了看没表态的李叙说:“你也一样,先人告别出殡的时候还要多辛苦,歇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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