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吴老板带着陈姜和林嘉敏出门,办公室骤然一片安静,Jimin自觉无趣站起身也准备离开,却突然莫名其妙地被许师宪递了杯茶。
“金先生”,他抬起头一笑,“不急。”
……
等吴桥他们赶到的时候,NICU门口站着几个稍微上些年纪的中年人,沟通两句后得知先人是孩子的母亲,尽力救了,没救回来。
所幸孩子还有气,正在保温箱里躺着。
可是也不幸,那是个很小的孩子,新生儿,身上插满了长长短短的管子,很可怜。
孕妇子痫导致胎盘早剥,后又引发了羊水栓塞,婴儿脐带绕颈两周导致缺氧,紧急送至医院立刻准备剖宫产,可惜大人没救回来,孩子也因为窒息和心脏骤停被送入了新生儿重症监护室。
大人已经开了死亡证明马上要准备丧仪,关于那个孩子,主人家的意思是也准备放弃了。
虽然现在靠着机器的维持还有生命体征,可心脏停跳后呼吸也暂停过十几秒,大脑功能已经受到了不可逆的损伤,预后太差,叫一起置办寿衣棺椁,同拼死生下她的阿妈一起下葬。
另外,是个女孩儿。
几人离开医院的时候,林嘉敏皱了皱眉,嘀咕说:“如果生下来是男孩,他们难道也会就这样放弃治疗吗?”
陈姜拉着她的手,小声地说了句:“这种时候,家属也很难做的。”
她会讲这话,吴桥倒觉得奇怪,“你爸妈不是都还在吗?”
“对啊”,陈姜说着吐了口气,问他讨一支烟点了起来。
说起来,这还是吴桥第一次知道,原来她也会抽烟。
“前几年,我爷爷走了”,陈姜说:“老爷子身体一向很硬朗,不过是肺炎而已……可是那天清早,我还在公司改项目预算,接到老妈的电话说爷爷被转进重症监护病房的时候,简直完全没有实感。”
没有实感。
吴桥沉默了,是这样的,他最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就像大脑还没办法反应过来那样,一切的情绪都停滞住了,流不下眼泪。
“我不是不记得,我记得,我记得当时自己抓起手机钱包信用卡就往公司外跑,连请假都来不及。”
陈姜说着,吸了口烟,然后笑了笑把只抽了几口的烟在灭烟柱上按掉了,“跑,还来不及觉得恐惧或者悲伤,双腿就已经开始跑动起来了。直到站在关着门的ICU前,打电话给我妈,问她从哪里进去,我还是没有那种实感。”
从市人民医院出来又是西湖。
整个杭城围绕这片湖建起来,所以不管怎么走,最后的目的地好像都是西湖。
“我是在门被打开的时候开始流泪的”,她说着说着突然有些哽咽:“那一年我刚刚大学毕业,二十二岁,从来没有面对过死亡和严重到无可挽回的事情。父亲一个接一个的电话打出去,我听着,问,要不要签字放弃……放弃插管。”
吴桥大脑嗡的一下,他没有经历过那个,在回到这里的时候,父母就已经去世了。
命运没有留给他因为救还是不救后悔一生的机会,残忍又格外地仁慈。所以他只是沉默,觉得愧疚,是他挑起这个话题的,是他叫陈姜难过的,可是现在他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爸当时问我,问我爷爷有没有和我说过什么……”
吴桥想叫她别再说了,停下吧,算了。
可是却连这一句都讲不出口。
“那个、姜姜……”林嘉敏也有些后悔,可是现在好像说什么都没用。
“我说了”,陈姜把冒出来的眼泪一抹,笑着开口道:“我说了,如果真到那个地步,放弃插管吧。从病人的角度出发,预后很差的急救也不过是多受罪而已。”
短暂的沉默像阵风一样飘过,一时之间无人开口,这个话题有点太过沉重,吴桥不想叫陈姜继续说下去,可又觉得,是不是叫她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
不过,在很短很短的停顿之后,陈姜收拾好了心情,接着讲道:“那个时候我把仅有的一万块转给我爸,然后接着回去工作,我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的钱。我恳求我的主管能够帮我想想办法,不要扣我这天的工资,我可以在周末也加班……可是没办法,没办法啊。”
钱,钱真的好重要。
吴桥想起沈小姐,住进ICU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抢救还是不抢救。沈小姐选择救,不惜一切地救,可是人还是没留住,短短三天插了无数的管子切开无数伤口,最后还是要走。
她会后悔吗?
后悔没有扛起那样的悲痛,后悔没有勇气在放弃治疗的通知上签字,后悔叫姑祖母多受了三天的苦,带着一身伤痕离开。
吴桥恍然大悟,怪不得那时候她要问卓云流,死掉的人到底还会不会被病痛折磨。
问到必须亲自下去观落音才肯罢休的地步……
这样想,吴老太太大概没有怪她吧?
可是,陈姜会后悔吗?吴桥不敢问。
选择放弃,选择让逝者承受最少的痛苦离开,那么那些痛苦就会自然地流向生者。
她真的很勇敢,就算后悔,也足够勇敢。
“直到后来我自己因为急性心肌炎被送进重危症病房,我才明白当时让他走或许是对的。”
陈姜笑了笑,调侃道:“那里简直是地狱啊,毫无尊严,毫无乐趣,毫无生机……刚去世纪良缘的时候,我脾气很差对吧?难为你能够忍受,现在想想,我大概都得过ICU谵妄。”
她看向表情凝重的吴桥,眨了眨眼睛说:“老板,开心一点,是你救了我诶!如果那时候没有工作,或者还要继续为工作卖命,大概我早就因为躁郁症死掉了。”
三人站在西湖边的停车场吹冷风,车门开着,可谁也没第一个钻进去,林小姐低着头不说话,吴桥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吴老板叹了口气笑笑,嘴上虽然否认,心却还是被触动了一下,“姜姜,所有的选择都会叫人后悔的,千万不要苛责你自己,因为活着就是这样的。”
“我知道啊”,陈姜说:“我知道,因为,在失去第一个亲人之后,我开始变得不再那么恐惧死亡。死不过是走向了生的背面,在那一边,也会有爱他的正在耐心地等待着他。”
活着的人,或多或少都是背着死在往下走的。
吴桥想,原来大家都是一样的,原来大家都一样。
起风了,把轻飘飘的云吹来,染上了一片橙红的日光,湖面浮光跃金,杭市的山与千年前无异,水亦相同。
第36章 过去
“怎么?”金Jimin闻言挑了挑眉,接下茶又坐回了沙发上,转过头问,“他也是你们老板吗?”
卓天师自觉人微言轻不敢答他,目不斜视地看着Kevin的电脑屏幕半个字也不吐,Kevin被他盯得发毛把笔记本屏幕一转,扭过身去避开他的目光。
“不是。”
公司只剩下三人,一个半路道长一个外劳一个哑巴,根本没人能答金先生这一问,于是许师宪自己答了,牵起嘴角一笑,不太自然。
“不是,金先生还有什么疑问吗?”
Jimin见他坦然也一笑,好奇道:“这位?”
“许师宪。”
“许先生”,Jimin一笑,“不知您是……”
他这话问得宽泛,是?是什么?
问职务?问身份?问关系?听上去讨巧又隐晦。
总之,会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全看许师宪想答什么。
但这也同样很重要,金Jimin就是想知道,这位许老板最在意的,到底是哪一重回答。
可是许天师只微微颔首拂袖饮茶,然后反问:“金先生,从前就认识吴桥?”
避而不答?倒是稀奇。
“是”,Jimin也不甚在意,同样端起茶饮一口,然后公式化地笑了笑:“说起来,一晃也已经多年未见了。”
李叙闻言挑了下眉,这位金先生可真是一颗九窍玲珑心。
既想答自己与吴老板是往日的旧友,又想叫人知道他二人交情深厚,即使多年未见仍然未有隔阂,于是便讲出了这么句没头没尾的酸话。
不知道是什么心思,李叙收回了思绪,决定不掺和这几人的闲事。
但许师宪这人只听他自己想听的,于是点了点头想,从前认识就好,从前认识的就会有过去。
卓云流一直是个油嘴滑舌的道长,什么浑话都讲,什么乐子都要凑。
可这一次,许师宪听进去了。
「嫉妒?」
看着吴桥对那些过往侃侃而谈时露出的笑脸,他顿悟。
没错,嫉妒。
爱的拙劣矫饰,害怕得不到,害怕得到了再失去。
在看见爱的瞬间想到失去,在幸福之前先感受到痛苦……他是什么时候忘记那些的?
一股没来由的心悸翻涌,许师宪突然很想知道那个「曾经」。
他不在乎之后认识吴桥的人,因为他也认识,他也可以听,可以看,可以经历。
可是,从前的一切,从前的吴桥,他弯起笑的嘴角和流泪的眼睛,只有从前的人知晓。
他面对着那种「知晓」,第一次产生了或许名为嫉妒的实感。
许师宪好像再次顿悟般地意识到了天天皱着眉问他,「你的过去是什么,告诉我你的过去」,那时的心情。
随之而来的,是如潮水般淹没的喜悦。
许师宪甚至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然后抓着如浮萍般的线索逼问下去。
他完全没考虑过人家要是不告诉他该怎么办,许天师有点本事又没什么现代化的道德观念,有的是手段和方法,反正他想要的东西,总归能得到。
一旁的卓云流被Kevin仔嫌弃扔开,正无所事事不知道该把自己放哪儿合适,眼珠子一转便上赶着来给这两个祖宗添茶。
Jimin朝他一笑,两指并拢在桌面轻敲三下,算作道谢。
卓天师倒是惊讶,没想到这外国佬还懂茶礼,怪有礼貌的……虽然他这个半吊子道长也根本不在乎什么礼仪就是了。
而许师宪看他一眼,只抬起食指点了点桌面。
金先生的脸登时绿了半截,他哪里知道这两人的辈分差出去十万八千里,可眼下他先把自己和卓云流归为平辈,转过头就被许师宪白占了便宜。
不过人家许天师也不是有意的,他当真没注意到那个。
毕竟他这人生前死后又复活,最没有的东西就是情商。
甚至连金Jimin摆臭脸都没看出来。
“金先生”,许师宪笑了笑,“烦请您告诉我,与你相识的吴桥是什么样的。作为交换,我会替您为先祖超度。”
卓云流捧着公道杯一愣,连眼睛都瞪得大了三圈。
太阳打西出啊?
今次祖师爷要亲自下凡念《救苦妙经》,什么功德?
金Jimin也愣了愣神,“你……许先生,你是喃呒?”
可许师宪摇头,“不算是,但只普通的超度课业经文,我也略知晓一二。”
这说得什么话!
为防金先生误会,卓道长赶忙上前补充道:“这位是灵羊道观的许天师,道号玉显,玉显真人乃我观正一品授箓天师,法力功德深厚无人能出其右。”
“我……”
Jimin一时半天没讲出话来,瞧这许先生年纪轻轻,原只当是吴桥起了兴致找小白脸拍拖,没想到竟然还是个资历颇深的道长。
无出其右?这么年轻。
他叹了口气,觉得这世道真的不公平。
人才、地才、天才,多的不像样。
“你想知道什么?”
金Jimin撑着脑袋苦笑了下,算是同意了许师宪的提议,“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Jimin其实想问:你又是怎么知道,我竟如此迫切想要寻喃呒来超度先人的?
他还没来得及和吴桥讲,实在也是难以说出口,舅舅和母亲闹得难堪,为了先人生前的一点点遗产争斗不休。
死了,没错。谁都知道死了就是死了,死了的就是死人,死人是不会抱怨的。
可是,多可怜?
Jimin和吴桥说,他赶回来,却哭不出来。
这其实是骗人的,只是泪腺中的眼泪淌不出来,而心里的泪早就流干了。
金Jimin自觉没有立场参与遗产的话论,他想做的只有安葬那位曾经疼爱他,拥抱着他的外祖父。
许师宪没回答他的提问,他只在意自己想知道的部分,“那个时候,吴桥想做什么?”
“什么?”
Jimin眨了眨眼,他没想到许天师开口竟然要问这个。
不问前男友前女友,不问生活作风,不问饮酒食烟,反而问他想要做什么?
理想?冷笑话吗?多可笑。
Jimin很给面子地干笑了两声,“做什么?毕业咯,顺利完成所有的team work、pre、final然后拿到那张写着校长签名的毕业证书,跟所有人一样。”
跟所有人一样。
许师宪其实没有见过他口中的「所有人」,一个也没有。这与他记忆中,那个时代的所有人都不同。
“还有呢?”许师宪接着追问,他没有在意那些听不明白的部分,只是一味地往前追赶着那个一点点变得清晰的二十岁吴桥的影子。
“还有……”Jimin想了想,“啊,还有就是,想要做主厨。”
“主厨?”
这算是大八卦,不仅卓云流拎着包薯片凑过来听,连李叙这小子和Kevin都竖着耳朵后靠了椅背。
“没错”,Jimin又笑,“很少有人知道,吴桥大二的时候去参加了一个什么学生烹饪大赛,好像是拿了奖来着?他或许真的很喜欢电磁炉和烤箱,每次聚会都带手工甜品来,或者是全权负责烹饪餐点的工作。吴桥真的很擅长,只要是他做的,都很美味。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它们的味道。如果没有回去的话,他大概会继续做个业余甜点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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