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提亚,她比谁都看得清楚,也知道自己的尊严绝不允许自己走上那样庸碌、无用的道路。
因此,她选择了圣殿法术。
◎◎◎
在她二十八岁那年,一切都堕入地狱。
一个强大的力量降临在七辖总督之上,导致原先就在悬崖边缘的平衡崩塌。暴雪与干旱同时发生、雷爆和狂风摧毁任何幸存者。地震毁了大半个七辖地,难民如同潮水般涌向同样被其他类型灾害摧残的区域。
安提亚看到了这一切。圣殿法师无能为力。负责维持平衡的稜鏡法王毫无消息——传言是,他在尝试力挽狂澜的过程中粉碎了自己的光晕。
而一名稜鏡法王从来不会粉碎光晕。又或者,他们只是从未将任何稜鏡法王逼到极限过?或是隐瞒了过往继任者的下场?
绿色的闪电夹杂在黄色的风暴中,肆虐着黑暗的天空。就算想出门也是寸步难行——更别提克朗梅利亚在地震中早已倾塌大半。讽刺的是,安提亚所在的区域,由于属于较低阶级的街市,反而因建筑物较矮而残存。
她顶着令人心悸的静电、烈风,来到原先圣殿法术的中心——如今只剩下半座偏殿。
“姚学员。”当她进去时,至尊法师、另外两位圣殿大师在场。还有她的师父。
“安提亚。”她的师父向她点头,神色忧虑:“你说你有提案?”
通常她这种低阶学员的意见不会被采纳——可见他们束手无策到什么地步。安提亚没有事先告诉师傅她的构思。其实早在约莫一年半前,她的师父就再也教不了她什么了。他是可敬、正直的人,也是杰出的法师,却墨守成规,无法继续在这奥术的道路上向前迈进。
安提亚藏着自己的技能,表现得比普通学员略好一些,却无人知晓她究竟钻研到了什么程度。如今,这个秘密将被揭晓。
“师傅,几位大师,至尊法师。”安提亚微微行礼,感到些许紧张——并不是因为惧怕权威,而是担心自己在说完之前就会被轰出殿堂:“我有一个想法。”
“目前世界正受苦于满溢的能量,却没有能消耗这些失衡光魔法的方式。”她深吸一口气,开始在手中构筑一个幻象:“我有一个方案,可能可以足够快的解决这个问题。”
幻象形成她日以继夜设计出来的繁杂法镇,展示给众人。这时她注意到殿堂阴暗的角落还有一人,穿着兜帽斗篷,看不清面容。
她的师父困惑的皱眉,而至尊法师则拧着眉头,越观察、神色越凝重。
“这是什么法术?我不记得我曾教过…”
“你从哪里找来这法术?”至尊法师打断了她师父的问题,严厉地站起身:“你从哪里学到这种技艺?”
“这是我自己设计的魔法,融合我对圣殿法术的一切知识。”
“不行!这是禁忌!”
“但如今可能只有黑暗魔法能救的了我们!”安提亚喊,不肯退让:“我知道这风险很高,我也为此设计了防范措施…若世界毁灭了,圣殿的法则也没有半点…”
“你堕落了。”其中一名大师厉声说,魔法长棍「砰」的一声,重重撞击在地面:“姚学员,你背弃了圣殿、背弃了光明!”
“安提亚…”她的师父震惊的看着。
“足够了,你不必再说下去。我们不会借助…”
“等等。”一个陌生的嗓音说,声线清朗而富有磁性。在角落安静伫立的那人往前一步,使的白色衣摆、暗红色斗篷底端碰触到光明。但脸庞仍藏在影子之下:“让她说完。”
“但是,阁下…”
“我们也没有别的事好做。承认吧,我们束手无策。”
几位法师神情扭曲,却全都沉默。是谁能迫使,甚至是至尊法师,听从他的命令?
知道自己可能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安提亚将这个问题推到一旁,开始迅速、清晰的解释法术的运作。开启黑暗维度、但绑定在一人身上。若黑暗失控,那人则被燃尽,死亡时自然会关闭缺口。残忍、禁忌,但高效。
等到她解释完成,隐忍许久的至尊法师终于愤怒的开口:“这就是你的主意?借助黑暗之手,如此残忍、荒诞的魔法?”
“我…”她想争辩这是唯一的解法、是阻止这么多人继续死去的必要之恶,但对方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这是邪恶的!正是因为有你这种人的存在,欧霍兰才会降罚于我们!”
“不。”在阴影之中的男人再次开口了:“欧霍兰背弃了我们。”
至尊法师一瞬间似乎想反唇相讥,但硬生生的止住自己,且进一步的扭曲成了惊恐的神色。
“欧霍兰背叛了我们,将七辖总督化为炼狱。”那男人再次重复了渎神的说词,完全走进光线之中,转过去正对着至尊法师:“伊利格,你敢当着我的面说「你们这种人」吗?”
“我…阁下…但…”
“这女孩方才提出了一个最可能拯救世界的方法。她知道这会收到什么样的批评、甚至责罚,她仍前来。”男人冷声说:“你们过于盲目,才会看不到她的才华、她的智慧、她的勇气。禁忌又如何?白雾之塔倒塌的那一刻,欧霍兰就清楚表明了祂对我们的遗弃。如今,拯救七辖总督至于一切之上。拯救生命难道不是心向光明的行为吗?难道你们繁琐、无用、被神祇践踏的规矩,比这更重要吗?”
“但是,阁下!”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至尊法师提高音量:“黑暗魔法是不受控的,那只会造成毁灭!”
“或许是如此。”男人轻声说:“但若在其中加上其他元素,若加上黑卢克辛…”
安提亚不禁秉住了呼吸。黑卢克辛,那是传说中才有的颜色,已知的最后一名使用者还是三百年前,传奇的加文ꔷ盖尔。
这男人到底是谁?
“不,我不允许!”至尊法师气得浑身颤抖:“这只会毁灭世界!”
“如果你没注意到,伊利格,”男人冷冷的回应:“这世界本来就正在毁灭。而且…”
“我也不需要你的允许。”
说完,男人终于转过身、脱下兜帽。他有红铜色的发丝,宛若火焰。一只眼湛蓝的不像话,另一只眼…
不可能。安提亚见过现任稜鏡法王。绝对不是眼前这人。
但…除了稜鏡法王,不会有其他法师拥有那璀璨、钻石般的眼。
“随我来。”
“我不允许!”
安提亚深吸一口气,忽视了至尊法师的呐喊,选择跟上了这位素未谋面的男人。
◎◎◎
“你确定你想这么做?”加文ꔷ盖尔抿着唇,再次问道:“这会是折磨、甚至会是酷刑——更有可能在一瞬间就杀死你。”
安提亚花了一点时间才习惯加文ꔷ盖尔仍存活在这世界上的事实。他是个传奇!有史以来最强大的稜鏡法王、驭光者之战的大功臣之一。然而对方却向她承认,他也无能为力。倾尽全力,强大如他依然无法均衡失控的魔法。
“我很确定。”她回应,目光扫过留下的笔记。她将整个法术的设计、构思、执行方式,巨细靡遗的记录下来,为了避免她自己失败…为了避免牺牲一人还不够。但她怀疑除了自己,当代还有谁能实施如此复杂的魔法。
“伊利格可能办的到。”加文ꔷ盖尔同样瞥了眼那些纪录,大概知道她在想什么:“无论他的思想多么食古不化,他确实有强大的才学,才会坐上至尊法师的位置。”
“但他可能也不大愿意合作。”男人略幽默的补上一句,其中却没有太多笑意:“所以我们还是最好一回就成功吧。”
或许是呼应他的话,一道绿色、诡异的惊雷闪过,穿透小屋外倾盆大雨的帘幕。
两人面对面跪下,四手交握、共同形成祈祷的姿势。
“Elrahee, elishama, eliada, eliphalet.”
祂眷顾、祂聆听、祂关爱、祂拯救。
“主神垂怜,因吾等无法承受汝之光芒,因吾等踏上遗忘之歧路,以致世间充盈汝之恩赐,而吾等无法拥之入怀如汝拥吾等入怀。”
安静静的聆听祷告,听着加文ꔷ盖尔沉稳的声音。在此时此刻,她听到了对方的真心——痛苦着。
纵然毫不犹豫说出了渎神的言论、蔑视于欧霍兰的背弃,这男人…他仍虔诚。可能比安提亚见过的任何人都虔诚。因此他迷茫于神祇的寂静、质问为何欧霍兰对他们的痛苦不闻不问。
他如此虔诚,以至于祈祷没被回应时,他伤透了心。
“原谅吾等,原谅吾等以拯救之名渎神,以生命之名毁灭,以仁慈之名践踏。原谅吾等拥抱黑暗,系因此为唯一迎向光明之路。”
不是正式的祷文,却比安提亚听过的任何祷文都还要真诚、还要神圣。她看到了一位真正的稜鏡法王、却也是一位心向主神的男人,在这极端的时刻仍对欧霍兰掏心。因现实、因灾害,哭诉、撕裂着质问原因。
如果她原先对于信赖这男人有任何疑虑,如今她知道自己做的无比正确。
无论成功、无论失败,这是她想信赖自己的命、信赖世界命运的那人。
“请赐予我们您的慈悲。”加文ꔷ盖尔低声说,结束了祈祷。然后他拥她入怀,亲吻她的额头,轻声补上了一句:“并眷顾以祢之名牺牲之人。”
这句话给安提亚带来的慰藉、带来的温暖,是任何人都无法想像的。她是个独立、成熟的女性,一直自诩坚强、聪颖、不需依赖任何人。但在加文ꔷ盖尔面前——传奇的稜鏡法王,见证超过三百年岁月的男人——她意识到她此时此刻有多么害怕。畏惧死亡、畏惧被淹没在黑暗之中、畏惧自己将毫无意义的牺牲。
她只能紧紧抓住对方的温度、抓住对方充满悲伤与信仰的祝福、抓住残存的信念,强迫自己将全身、全心投注于法术。
随着编织一点一点的趋近完成、随着加文ꔷ盖尔将自己的黑卢克辛力量也一丝一丝的注入到她身上,痛苦的灼烧感逐渐难以忽视。过盛的光魔法开始汇聚到她身上,像把烧红的长剑,割开她的胸口。这样的折磨之中,安提亚慢慢忘了自己身处何方,只知道自己必须完成。出于某种原因,她必须完成这个法术。她一定要…
在魔法完善的那一刻,她开始放声尖叫。
◎◎◎
最初的那段时间非常模糊。她只记得痛苦、记得挣扎,记得一个强烈的念头:求你了,任何人,杀了我吧。
为什么她还没死?这样的疼痛是任何人类能忍受的吗?又过去了多久,为何没有任何人愿意给她一个干净俐落的死亡?她是否在火型架上?
但她也隐约记得一点片段。她记得一个人的碰触,轻柔的用凉爽的毛巾擦拭她的额头,低声与她说话。在那种酷刑之中,那点安慰微不足道…却在数百年后,仍留存于她的记忆之中。
真正有清晰印象的事件,始于仪式后约莫三个月。她甚至不知道这种折磨持续了那么久、或那么短。安提亚不确定具体的记忆片段起始点。在数个世纪后回想,有完整画面的片段从加文ꔷ盖尔坐在她床边,不安稳的在椅子上小憩的样子开始。
对方看起来很糟,头发蓬乱、胡渣都没刮。他的样子糟的安提亚很确定对方一步不曾离开她的身边。
下一个记忆,加文ꔷ盖尔已经恢复到整洁、自信、充满威严的样貌。若说与第一次相见有什么改变,那就是白色的长袍之下,他似乎瘦了些许。他在安提亚身边,帮助她穿上相对正式的轻柔袍子。纵然这质地最好、最轻的布料,摩擦在她仍受苦的肌肤上,感觉也如同刀刮。但她忍了下来,没发出半点声音。
他们的年纪差如此的大,以至于她在他的协助下更衣甚至不感到羞赧。
他带着她,旅行过正在重建的街道、残破的建筑,最终来到城内相对完整的那栋议会建筑。安提亚倔强的独自行走,昂首阔步,忽视每一个动作的刺痛。这和前一段时间的折磨比起来还差多了。加文走在她前面一步,速度恰到好处。既不显得慢、却又使的女学徒能跟上。他的位置替她挡住了所有目光、所有猜忌与嫌恶。
他们来到九位穿着不同颜色的男女面前。安提亚认得几个——他们是克朗梅利亚的权力中枢,光谱议会。白、黑法王,以及七色谱法王。在灾害中,九位中的五位身亡,目前以几个生面孔替代。并且,这议会仍然缺少最重要的那人。
“安提亚ꔷ姚,你身上仍留有黑暗法术的印记。”至尊法师伊利格ꔷ那堤也在,神色不善。
“安提亚ꔷ姚救了你们所有人、我们所有人的命。”加文ꔷ盖尔挡在她面前,用骇人的庄严嗓音说,几乎令人忍不住服从:“你会给她她该有的荣誉、地位,她该有的尊重。”
“圣殿不受光谱议会的管辖、更不受一个顾问…”
顾问。所以这是加文ꔷ盖尔目前真正的职称。安提亚,在努力保持自己直立、不露破绽的同时,知道对方用这句话尝试招惹眼前的男人是多么愚蠢的行为。
“但圣殿必须遵从稜鏡法王的命令。”
“阁下早已不是稜鏡法王。”
“哦?”加文危险的低哼,往前踏了一步:“若我说我是呢?”
“异议!”绿法王——是个生还的家伙——喊了出来:“带着我的尊重,阁下,但这不是稜鏡法王遴选的…”
“你们愚蠢的逼死了上一任稜鏡法王。”加文厉声打断,说出安提亚知道恐怕几乎没有任何外人知晓的真相:“我警告过你们,我严厉的告诫你们不能这么做!我告诉过你们,没有人——就算是我——可以在那种情况下均衡魔法!”
“那是他的职责!”
“那他妈是自杀!”安提亚所不知道的是,这是她接下来几百年,极少数会听到对方使用脏话的经历:“我告诉过你们,他会死在这过程中,而你们仍逼他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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