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要过去,却忽然听到了脚步声,连忙敛了气息。
“公子,你可想清楚了,告诉我昨夜是谁带你离开宅院?”那冰冷的声音充斥着冷漠和暗怒,居高临下地看着宣宸,“跪了一日了,再跪下去,您的膝盖可就废了,您是尊贵的公子,为了这个吃里扒外的下人,不值当。万一,您在外头出了什么事,我又如何向夫人交代?”
哑巴只是替宣宸隐瞒,是无法将小主子送出宅院,必然还有另一个人偷偷地带坏宣宸,然而整个宅院无人承认。
这么冷的天,宣宸就这么一身单衣地跪着,他的披风正盖在哑巴身上。
宣宸的身体颤抖得越来越细微,呼出去的气也越来越少,只是他的目光还是死死地盯着哑巴,动了动青紫的唇,坚持道:“是……我自己……溜出去……”
声音喑哑得厉害,远一些都听不清楚,他目光迷离,似乎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裴星悦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昨日元宵,他偷偷地带着宣宸从密道跑出去看灯会,热闹了一晚上才溜回来,不曾想今日还是被宣宸家中发现了!
这是他们早就约好的,因为他发现宣宸竟然从未出过门!
这太不可思议了,就算是话本中养在深宅里的小姐也有出去走走亲戚,到寺庙里上香的时候,而宣宸则是直接被圈养在宅子里,孤独一个人。
换做是裴星悦,他绝对要发疯。
然而宣宸性子太好,竟就这么默默忍受了。但少年人对外面的世界终究好奇而向往,所以裴星悦一提,他只是犹豫一会儿便欣然答应。
可最终的代价便是在这寒冷的初春里跪了一日,忠心的仆人被杖毙。
裴星悦震惊之余想不明白,虽然不跟家中打声招呼就出去撒野是不对,但骂一顿,哪怕打一顿也就罢了,为什么会罚得如此之重,这根本就是在羞辱,在摧残,在威吓!
说是公子,是主子,但更像一个囚犯!
裴星悦虽然年纪小,心智还不成熟,但他知道宣宸就算跪坏了膝盖都不肯将他和床底的秘密供出来,便是不希望失去他这个朋友和自由之路。
他一直忍着,掌心被指甲掐出红丝也没有发出声音,等到宣宸摇摇欲坠,似乎终于熬不住的时候,那白面无须的男人才高抬贵手般一叹:“罢了,公子既然不愿说,那老奴也不勉强,不过请您知道,再有下一次,可就没那么轻松放过了。来人,去请大夫。”
宣宸最终还是被人扶回了卧房。
当夜,他浑身便烧了起来,即使大夫开了药方,他全身的热度依旧高得惊人。
裴星悦一直等着,等到被临时指派照顾在一旁的下人挡不住困意睡过去,才出手点了穴,把人挪到了一边。
床上高热的宣宸紧紧地裹着被子,嘴里呢喃着冷,然而一整张脸却是异样的潮红,额头滚烫,浑身惊厥地在颤动。哪怕喝了药,一时半会儿也消不去着来势汹汹的病痛,再加上敷了草药的膝盖,这凄惨的模样看得裴星悦的心碎成了片片。
他不是大夫,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让宣宸好起来。
不过他生病的时候,为了让孙子舒服一点,裴老爷子会耐着性子给他输送内力来缓解全身的不适。
这样一想,裴星悦便脱了鞋子和外衣,小心放到触手可及的地方,然后钻进了宣宸的被子里,将滚烫的人搂进怀里,一边用体温替小哥哥驱寒,一边缓慢地输送内力来缓解高热带来的酸疼。
可惜,才刚入脱凡境的裴星悦内力不济,一会儿就耗空了,好在他天生小火炉体质,一晚上的时间,终于让宣宸的体温降下来。
宣宸虽然烧得糊涂,但身边是谁在照顾还是分得清的,火热的体温,一遍又一遍地触摸着额头,这种被放在心上的感觉让他舍不得放开。
他活到这么大,这是第一次感受到了这般小心的呵护。
裴星悦是待不了多久的,等天边微亮,露出晨曦之光,就得回去了。
宣宸于是克制地放开了手,用湿濡潮红的眼睛望着他,那模样犹如窗外被风雪冻了一夜的脆枝,稍微一碰,便能折断。
裴星悦一颗心融化得彻底,临走前,他凑在宣宸的耳边,轻声说:“宸哥哥,等你好了,我教你武功。”
宣宸这不是囚禁更似囚禁的生活,凭这个年纪的裴星悦是无法改变的,他边照顾宣宸边想,想了一晚上,自己能做的事情也只有让宣宸强大起来。
而在他的认知中,武功越高,越受人尊敬,就像他的爷爷,半步至臻的实力,任何人见到他都是客客气气的。
宣宸的喉咙依旧肿痛得厉害,但他还是问:“教给我,你会不会受到责罚?”即使他不懂武功,但也知道没有拜师学艺,是轻易不能传授给外人的。
然而裴星悦却想也不想地说:“没关系,等我长大以后娶你过门,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红了脸,目光飘忽了一下。
宣宸的眼睛微微睁大,没想到裴星悦小小年纪就想得那么……远。
宣宸自是知道只有阴阳互补,男女结合方是正途,断然没有同性成婚的道理。但不知为何,迎着裴星悦期待又害羞的目光,他却一点也不想提醒对方此事有悖于人伦,反而坚定地应了一声,“好。”
这个好字贯穿了宣宸今后的八年,哪怕分开了,作为药人时模糊了神志,他也记得清清楚楚。
……
见宣宸蹙眉没有回答,裴星悦难掩嘲意。
此时,他们一个是权倾朝野,万人之上的摄政王,一个是身无长物,居无定所的江湖浪人。
他让人跟自己走,不是自取其辱吗?
他的心上人,他的小哥哥,已经再也回不来了。
如今根本就是两路人。
宣宸的手指按住了扶手,微微用了力,他觉得该放人离开,自己这副鬼样子,何必让人跟着一起受苦担骂名,但内心深处又酝酿着一簇无法熄灭的渴望,这种矛盾的撕扯下,终于他还是忍不住放纵自己,问道:“星悦,你可否留下来?”
等他祛除了体内的邪物,把那该死的妖道挫骨扬灰,他就能跟着走了。
宣宸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小心地询问,这份期许令他感到了一丝不自在。
这世上没什么人值得他留念了,唯有面前之人,如果对方愿意,他会非常、非常高兴。
裴星悦没想到对方会这么问,思索着没有立刻回答。
这份沉默让宣宸袖子下的手指捏得越来越紧,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是久违的快速。但多年的生死风雨,又磨练出了常人难及的荣辱不惊。
最终裴星悦抿了下唇,说:“好。”
宣宸眸光顿时乍亮,他猛地抬头看向青年,那张苍白阴郁的脸竟豁然起来,正当他展开笑容,却听到裴星悦又说:“但是,你能把宸哥哥还给我吗?”
第18章 席面
裴星悦心中的宸哥哥,一直停留在八年前的善良宽容之时,可将一切美好的词藻堆砌在他身上。
但这样的宣宸五年前就已经死了。
现在却要恶贯满盈的昭王还回来?
宣宸觉得真可笑,他也的确笑出了声,而且笑声越来越大,竟一时半会儿难以制止。
裴星悦看着他耸动肩膀,听着这笑声不禁恼怒道:“你笑什么?”
宣宸的身体太差,稍微笑几声就岔了气,接着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裴星悦听着脚步不由地往前挪了一下,然而却又被宣宸死盯着自己的眼神给钉在原地。
那眼神带着浓浓的讥讽,似乎在嘲笑他的天真和荒谬。
已死之人怎么还,拿什么还?
一直过了许久,宣宸的咳嗽声渐渐平息,苍白的脸色因此短暂地染上潮红,只见他嘴角噙上了微笑,温柔哄道:“星悦,换一个要求吧。”
他抬起桌上瓷**致的细口长颈酒壶,撩起长袖斟了一杯,轻轻地放在裴星悦的面前,“除了这件事,我都能答应你。”
高官厚禄,杀人放火都可以,但别让他做办不到的事情。
如轩楼招牌的美酒,一杯千金,清澈甘冽,回味无穷,裴星悦光闻着香味,就口中生津。
再看满桌子的佳肴,山珍海味,应有尽有。
然而裴星悦却忽然想到了文杰兄妹,他们酷暑、饥饿、疲惫、病痛……遥遥千里倒在襄州的城墙前,他们遇到自己有幸活了下来,但又有多少陕州的百姓死在了家乡,死在了路上?还有多少百姓因为天灾人祸流离失所,卖儿卖女为了一口果腹?
朝廷赈灾毫无踪迹,而京城里的达官贵人却在歌舞升平,灯红酒绿。
满桌珍馐,只供他们两个人,即使敞开了肚子也根本吃不完,裴星悦不由地问:“这一桌席面得多少银子?”
宣宸道:“有市无价。”
想在如轩楼吃上这一品席,看得是身份,能订上一席,那就是面子,千金不换。
裴星悦明白了,他平静道:“昭王殿下,我吃不起。”
“无妨,我请你。”
亏他还想着拿五两银子付饭资,昭王一个袖子都不止这个数了,裴星悦摇头,“我不吃,我想拿它换别的。”
宣宸眉峰一扬,来了兴致,“换什么?”
裴星悦看着宣宸的眼睛,一字一句郑重道:“陕州大旱,请昭王赈灾。”
闻言,宣宸的目光微微一怔,似有暗芒而过,接着他又哑然失笑,凭他对裴星悦的了解,的确是这位拥有侠义心肠的人会提出的要求。
他端起裴星悦未动的酒杯,轻轻抿了一口,没有犹豫,答应了,“好。”
裴星悦没想到那么容易,神情些许惊讶,接着忙问:“什么时候?”
他想到了宋成书的推诿,自不希望再等个一年半载,否则百姓哪儿还有活路,必须得快!
宣宸沉吟片刻,“今日如何?”
裴星悦仿佛幻听了,满脸错愕,“今日?”
“嗯,就今日。”
“你不会又骗我吧?”都说昭王阴险狡诈,翻脸无情,裴星悦觉得这人更会哄骗。
闻言,宣宸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受伤,讥嘲道:“你若不信,也可以是明日,后日,十日,一月,半年……”
裴星悦连忙打断他,“我信,你别再加了!此事关乎民生,非同小可,你莫要开玩笑。”
宣宸勾了勾唇,果真不加了。
裴星悦等了片刻,见宣宸光喝酒,什么动静都没有,又疑惑道:“那今日什么时候?”都过了中午,是不是该下个令,让官员即刻准备起来?
宣宸端起酒壶,又斟了一杯,递给他,“不急,先用完这顿饭再说,酒已开封,不喝就可惜了。”
裴星悦此刻没心情喝酒,但见悬在面前的酒杯纹丝不动,宣宸目光虽温和却不容置疑地看着他,最终他还是抬手接过,干脆利落地仰头闷下,接着赞了一句,“好酒。”
的确如想象中一般润泽甘甜,又后劲十足。
好酒要细品,可经不起这牛饮,一壶千金,只供一品席,多少人有这机会都是咪着小口仔细回味,更有文人墨客为这美酒一步一句诗,十六成行,方见杯底。
若此刻叫人瞧见,那些追崇之人怕是要捶胸顿挫,痛心疾首,骂上一句牛嚼牡丹。
但说到底也不过是酒而已,宣宸低笑了一声,重新给他斟上,并劝道:“菜要凉了,既然已经上桌,不吃更浪费。”
这话裴星悦无从反驳,朱门酒肉臭,这些即使吃不下也只会沦为桶中的泔水,他不觉得自己斥责一句就能改变什么,于是没有扭捏拿起了筷子。
这是他从未吃过的食物,也不知道多复杂的烹饪手法,然而光看那细腻如丝,栩栩如生的造型便知道这需要花费大量的功夫准备。
滋味更是难以描述,这辈子若是吃到过一次,大概也值了。
宣宸坐在一旁,见他吃得认真,不由地支着胳膊托腮,满脸的温柔和笑意,问:“怎样,可还入得了口?”
“皇宫中的御厨大概也就水准了吧?”他想象不出比这更好吃的味道。
宣宸说:“这里的主厨就是御厨出身,你要是喜欢,可以天天吃宫宴,这酒,你想喝多少,就有多少。”
只要裴星悦能够留下来,他可以拿一切去宠,去网住他。
裴星悦放下的筷子,不为所动,“可再好吃的东西吃多了都会腻,我更适合坐在酒肆里,喝着烧喉咙的烈酒,点上一两个小菜,听着邻桌闲谈江湖事,而这里富丽堂皇,与我格格不入,我不自在。”
宣宸感同身受地点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裴家的那趟镖,你可有进展?”
裴星悦想到宋成书给的消息,眉头不由地深深皱起来,此事太过匪夷所思,他估摸不准真假,内心深处其实并不相信,但万一呢?
想到天上宫中的那口鼎,如果通过宣宸,应该是能轻易见到的。
但他又犹豫起来,一旦向这人要的东西多了,他就还不清断不了,这样一想反而难以开口了。
宣宸见他犹豫,倒也不急,循循劝道:“有消息不妨告诉我,我帮你一起查,总比你一个人快吧。”
过去的五年,上头有先帝压着,周围又遍布敌人,都在虎视眈眈等着他露出马脚,宣宸根本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让人知道裴星悦的存在。
但现在,无需再有这些顾虑。
裴星悦摇头,“我自己的事,不劳昭王费心。”
闻言,宣宸的目光瞬间冷了下来,隐隐浮现戾气,但未免将人吓跑,他还是克制着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淡然模样,但握着酒杯的手,青筋毕露。
八年后的重逢形同陌路,一顿上好席面吃得消化不良,宣宸气血亏损,毫无胃口,只是就着裴星悦喝了两口酒。
而裴星悦秉持着不能浪费的原则,倒是敞开了肚子吃,只是今日胃口欠佳,还余下大半,他就再也吃不下了。
他放下筷子,看向宣宸,“我吃饱了,那……”赈灾之事?
不等他说完,宣宸便兴致缺缺道:“人也该带来了。”
人?
话落,便响起了敲门声,“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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