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仿佛是天籁,让压抑的气氛终于得到了缓和。
裴星悦清晰地看到这些朝臣松了一口气,有些暗暗地抬起袖子擦了擦汗。
好人,总会有人当的。
面前出现了一个茶盏,宣宸终于把这杯该死的茶给喝完了!
裴星悦默不作声地把茶杯接了过来,转头又递给了等候一旁的公公。
然后,就听到昭王冰凉的声音再一次响起,阴森森地问:“本王的赈银在哪儿?”
第41章 恳求
至始至终, 宣宸只关心这个问题——赈银在哪儿。
而面前的人左右言他,答得令他非常不满意。
阴冷的眼眸抬起来,毒蛇吐出鲜红长信, 白玉般轻点扶手的食指蓦地停下, 接着缓缓地抬了起来。
看到这一幕,所有的大臣心顿时悬到了深渊上空, 谁都知道昭王这一个动作就是要让属下抽刀拔剑的意思, 只要再往前一指,必有人头落地。
原本还镇定的兵部尚书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拿头磕着慌忙回答:“王爷,两日前走了水路,该是进峡江了!”
宣宸抬起手指的时候忽然意识到站自己后面的是裴星悦, 而不是陆拾或者非伍, 这人怕是不乐意替自己杀人。
于是, 在大臣胆战心惊之中又顺势将手指放下来, 收进了宽大的袖子里, “峡江, 这不是已经到了陕州境内了吗?”
“是,是……”
“既然那边动荡, 用不上这笔银子, 就收回来吧, 其余的该镇压镇压,该问罪问罪。”
除了银子,宣宸什么不管。
昭王这轻描淡写的两句话, 直接让身后和面前都变了脸色。
裴星悦听着一耳朵,已经不指望这自私自利,互相推诿的满朝文武能找到什么解决的办法, 就等着自家宣宸的雷霆震怒,却没想到昭王也是同样的冷漠。
什么叫该镇压镇压,那些都是走投无路才不得不反的良民,他们但凡有其他办法,怎么会叛乱?
“宣宸……”
宣宸偏了偏头,又给了这冷酷无情的两个字,“听着。”
裴星悦捏紧了轮椅把手,面色瞬间难看,若非还有理智尚存,他几乎就要夺门而出,眼不见为净!
可比他更加为难的则是面前的几位大臣,脸色几乎是白的。
户部尚书满头大汗,吞吞吐吐道:“王爷,行军路上来回多有消耗,为了赈灾,沿路换成了大量粮食,若是再运回京城,怕是……怕是所剩无……不多了。”
兵部尚书跟着说:“陕西节度使上书,暴民激增,战事吃紧,又逢大旱,粮草便有不够,还需朝廷给与支援……这赈灾银粮已到陕州界线,本就需要节度使帮着救济,是以……”这话在舌头上打转,却是怎么都说不出。
宋成书眉头皱了皱,有些惊疑地看着这两个下属,这些言外之意令他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这时,低低的笑声响了起来,“你的意思是,一个连乌合之众都收拾不了的废物,却有脸染指本王的银粮?”
昭王的声音不重,甚至称得上温和,可是听在众人耳朵里,却仿佛魔鬼低语,带着浓重的杀气。
“不,不是,下官说错了,王爷恕罪……”兵部尚书的脸如金纸一般,全身抖得如同筛子,“下官立刻驳斥,绝不答应!”
宣宸懒得听这种废话,蠢蠢欲动的手指再一次抬了起来,可是抬到一半,又皱眉思索着放了下去……身后的剑快是快,但舍不得出鞘也是麻烦。
一旁的皇帝惊疑地看了看他,怎么回事,宣宸竟然没有杀人?
是因为今日来的不是陆拾和非伍吗?
话说回来,这个侍卫似乎不太一样,皇帝若有所思地暗中观察裴星悦,总觉得那两人之间有些奇怪。
而裴星悦的目光则紧紧地盯着宣宸的手指,进宫之前,陆拾还拉过他悄悄传授了当昭王贴身侍卫的经验。
“裴公子,知道您正义凛然,心存良知,敬畏生命,不愿持强凌弱,痛恨残杀忠良……但这朝中大臣哪一个都算不上弱小无辜。所以如果王爷有所指示,特别是他抬手这么往前一指,您好歹配合配合,不想动手杀人的话,那就一掌拍晕,余下的我们来处理,怎么样?”
一旁的非伍点了点头,表示赞成,“王爷下令杀的人,皆死有余辜。”
裴星悦本质是个快意恩仇的江湖人,三年来手中也沾了不少血,所以他并不惧怕杀人,只是不愿看到滥杀无辜罢了。
裴星悦虚心接受,矜持颔首,“多谢,我有数了。”
“裴公子,务必顺着王爷一些,他今日心情够糟糕的了。”陆拾忧心忡忡道。
所以裴星悦推着宣宸进殿的时候还在琢磨着,若是昭王非得大开杀戒,他该怎么在不惹怒这人的前提下,委婉地劝上几分,但没想到……面对狗官,他的杀心已经开始蠢蠢欲动,可是昭王殿下竟然没有指示!
不是,陆拾和非伍是不是在骗他,宣宸挺克制的啊!
克制得裴少侠都暴躁了!
手指怎么还不动?就这些酒囊饭袋,裴星悦不需要刀剑,隔空一巴掌就能拍死一个,绝对干脆利落。
“来人,拖出去!”最终还是皇帝似乎看不过眼,下了命令。
御林军鱼龙而入,左右抓住兵部尚书的手臂,后者立刻哭喊起来:“皇上恕罪,昭王饶命啊!臣知错了,皇上,皇上,皇上——”
皇帝的目光见昭王一脸冷漠,于是手一挥,兵部尚书便被拖出殿外,不一会儿就没声音了。
陕州暴乱不是一天两天了,就这样赈银还入了峡江,摆明了是送往陕州节度使所在,兵部尚书敢私自动昭王的银子,简直死了活该。
户部尚书将头垂得低低的,大气不敢出,生怕被记起来下一个遭殃的是自己。
其余朝臣更是锯了嘴,脚站麻了都不敢挪一下。
宋成书显然明白手下暗中做什么,为这些人的大胆感到不可思议。
昭王筹集,加紧督办,上百万的巨额,这些人竟然也敢明目张胆的地想方设法染指,分赃入自己的口袋,简直贪心不足,死有余辜。
他突然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否则作为上峰自己也得跟着完蛋。
宋成书想到这里,不等昭王问话,立刻大声道:“皇上,王爷,臣有罪,此事是臣监督不严,产生纰漏,被下属蒙蔽!不过按照赈灾规章,若事态紧急,需得两名主事共同签章,方可实施,因下官不知此事,是以光靠兵部尚书不足以批复陕州节度使奏请,必有另一位的签章……”
“尚书令!”户部尚书喊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然而宋成书却冷冷一笑,眼中藏有杀机,既然这俩狼狈为奸,拿他当挡箭牌,他可不愿再包庇藏有祸心之人。
“臣弹劾户部尚书,勾结兵部和地方节度使,私吞赈银,罪无可恕!”
要不,怎么说是经历了先帝时期,还能节节高升的人物呢?一旦发现背刺,那是毫不留情地就将下属置于死地,就如当初送了卫家满门抄斩的罪证。
“两部上下,所有官员,臣请求全部彻查,另派人追回赈银,问责陕西节度使!”
看起来是那么的正义凛然,若非不知宋成书方才还打算保下这俩狗官,不顾陕州百姓死活,裴星悦说不定真被糊弄过去了。
“昭王怎么看?”龙椅上的侧目问了一句。
作为皇帝,事事裁定之前都得先问过旁人才敢下令,说来也是可悲。但他脸上并无愠怒,反而有种替人分忧的善解人意。
宣宸似笑非笑地说:“皇上有心,那就请代劳吧。”
“好。”
御林军再一次走进来,这次没给说话求饶的机会,拖走了好几个朝臣。
“宋爱卿,余下之事你来督办,这次务必小心谨慎,再出现这样的纰漏,严惩不贷!”皇帝义正言辞地说。
“是。”宋成书躬身应下。
接着皇帝又看向宣宸,“昭王可还有什么话要问?”
昭王至始至终只有一个要求,“银粮,弄回来。”
这个要求可比什么都难办,但宋成书无法拒绝,只得硬着头皮道:“是。”
戏也看了,人也间接杀了,宣宸拍了拍轮椅扶手,提醒身后,“走了。”
就这么走了?
那暴乱呢?那些灾民呢,就这么不闻不问了吗?
裴星悦怔怔地站在原地,心说这早朝究竟商议出了个什么?
这就是大舜朝的皇帝和大臣?
“天上宫不去了?”宣宸懒洋洋地提醒了一句。
裴星悦表情复杂,最终点头,“去……”
*
殿外,带着恶鬼面具,穿着一身黑的龙煞军正等待门口,然后整齐地护在宣宸两侧,走向深宫。
听着身后略为沉重的脚步声,宣宸笑问:“失望了?”
裴星悦老实点头,“嗯。”
宣宸一哂,“我回宫之前,先帝就不上早朝了,新帝登基为彰显勤政,这才又开始。”
裴星悦觉得不可思议,“你的意思是说这已经算好了?”
宣宸回头,莫名道:“当然不是,本王是告诉你,继续留在那里也只能听些废话,浪费时间罢了。”
“那暴……我是说灾民怎么办?近一年的旱灾啊,再加上沉重的赋税徭役,简直不给人活路!但凡有一丁半点的希望,他们都不会这么做!难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可怜的百姓被当做乱臣贼子镇压吗?这跟屠戮百姓,又有什么区别?京城的大老爷们看不到那种悲惨的场景,但我见过从陕州逃出来的难民,他们饿得面黄肌瘦,全身只剩皮包骨头,酷暑之下,竟流不出热汗,让人于心何忍?”
这些话他其实想在方才就质问文武大臣,质问皇帝,只是没找到机会,想说的时候又被昭王带出来了。
“官逼民反,这次是陕州大旱,下次怕是北方严寒,再下次就是南方水患,若是此事解决不好,会有更多地方暴起,走上这条路,这大舜怕是要完了!你……他们不怕吗?这锦衣玉食,这滔天权势,难道不是基于百姓?”
这沉痛的道理连他一个江湖人都知道,那么这些饱读诗书的大臣难道看不到?
裴星悦真的不理解!
宣宸见他满心烦躁,便问:“星悦,你听说过亡国之君吗?”
“当然。”
“那亡国之臣呢?”
裴星悦一愣,皱眉思索,“好像……很少说。”
“旧国灭,新朝立,但站在朝堂上的,依旧是那批旧臣,大不了换个主子磕头就是。”
裴星悦停下脚步,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一停下,轮椅也跟着不动了,宣宸无奈,只得道:“傻子,面前的这些大臣如今只想保持荣华富贵,能捞一点是一点,反正就算叛贼攻破了皇宫,也不过是重新拥立最终的胜利者罢了,到那时候再表现忠心也来得及,现在的大舜朝……不值得他们多费心思。”
先帝已经筛选出一批很合格的投机者,而如今的朝廷选官又以推举为主,这就意味着若官场无人,也无雄厚的背景,再如何有才华有能力有抱负,也无官可做,无处施展。
平民百姓,乃至寒门已经彻底断了那条晋升的路。
如今的朝堂就像一池飘着死鱼的臭水,任何活鱼进来,要么逃离,要么腐烂在淤泥。
而地方上的混乱只是一个开始,江湖蠢蠢欲动也是一个征兆。
宣宸淡淡的话语撕开残忍的事实,江湖豪杰一直对皇帝恨铁不成钢,对昭王专横独断恨之入骨,对尸位素餐的大臣恨不得杀之后快……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大舜朝这艘船早已经被先帝搁浅,船上没有人能力挽狂澜。
想要让它调转方向,驶入正常的航道,实在太困难,因为这艘船上只剩破铁烂木。
裴星悦闻言,瞳孔顿时一缩,手脚瞬间冰凉。
“怎么会这样……”他喃喃道,他看着表情冷漠,仿若事不关己的宣宸,忽然问,“那你呢?”
都说昭王觊觎着皇帝的位置,享受着掌控他人生死的快。感,但事实上,裴星悦发现不是这样的。
“我?”宣宸眯了眯眼睛,他抬起头,望向宫门之外的那片天空,“我呀……”
一直想要的只是自由而已,随这人去哪儿的自由。
至于这个国家的死活,与他何干?他将皇室几乎杀光了,也算是帮未来篡位者清理障碍了。
可是,就连这点奢望,老天爷都不愿意让他达成!
虚弱的身体处在寒潮之下,宣宸捏紧轮椅扶手,眼中透露出浓烈的不甘!
忽然,泛白的指节被轻轻覆盖,炽热的手心传来安抚的温度,透过肌肤传递进了经脉,仿佛连那蛰伏的邪物蜷缩了一下。
“宣宸,大舜若是颠覆了,是不是就如那妖道所愿了?他蛊惑先帝那么多年,为的就是这一刻?”裴星悦的一双猫儿眼素来干干净净,清澈可见底,然而说这话的时候却满是恳求。
经过早朝之后,他很清楚,这满京城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员甚至包括皇帝都不可靠。
唯一能有办法改变这世道的只有面前这个人。
但显然偏执的昭王是无法用大义来打动,裴星悦武功高,嘴却笨,思来想去便只剩仇恨来点燃宣宸的斗志!
他很清楚这个心思是瞒不过宣宸的,所以他坦坦荡荡地写在眼睛里。
他行走江湖三年,见过太多的穷苦百姓,谁都知道这世道乱,日子越过越艰难,背上的枷锁越来越沉重,但还是努力地活着,希望有朝一日云开见月,能让自己喘口气。
文杰兄妹即使知道路途遥远,生机渺茫,但还是拼尽全力逃离陕州,绕过沧州,千里来到襄州……
底层的人都没有放弃,上位者又怎么能坐在金银堆上,吃着民脂民膏,却如泥塑雕像一般冷眼旁观他们受战火纷争,家破人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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