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的风如哀哭般悲切。
钟隐月站在那处回头望了片刻,御剑离开了。
他在寒风中穿梭,落在了天决门的悬雷山上。
天决门虽一共七山,每山一山宫,每宫一宫主,但实际上,它还有第八山。
第八山与天决七山距离甚远。
第八山名曰悬雷山,为天决门中人闭关与渡劫所用。
天道雷劫,皆滚滚落于此山之上。
长老若欲闭关突破,也皆要在此山上行之。
悬雷山寸草不生,满地黑土,滚滚厉风卷起尘沙。
钟隐月收了剑,落于其上,头也不回地向着一传出隐隐野兽低吼的山洞走了进去。
第47章
第二天一大清早,玉鸾山山宫宫主——玉鸾长老突然去闭关了的事就传遍了天决门。
天决门上上下下一片震惊。
毕竟若论起来,这他爹的还是玉鸾长老钟隐月第一次去悬雷山闭关。
“天要下红雨了。”
广寒长老长长叹着。他坐在广寒宫中,开着山宫圆窗,坐在窗边茶台前,端着手里的一盏茶,看宫外雪花缓缓飘下。
广寒宫弟子在旁边扫了几下雪,纳闷道:“师尊,玉鸾长老这好端端的做什么突然去闭关?弟子听说,玉鸾长老修道百年,从来就没去闭关过啊。”
“从来没闭关过,修道才百年就能爬到这个境界……他根本就用不着闭关。”广寒长老又叹气,“也是不敢前去闭关。他一向怕抢了风头,惹干曜师兄不高兴,才不敢闭关。那雷灵根的都天赋异禀,他又是在那群天赋异禀里更加百里挑一的,若是去闭关上进,用不了几次就能登上大乘了。”
“可他之前刚做长老时,境界不高,闭关也不能一飞冲天飞升大乘,立刻就与我等平起平坐。玉鸾宫那边人丁稀少,他但凡闭关一次,干曜师兄就不会放过他。被干曜宫盯上,玉鸾山半座山都得没,哪儿敢去闭关。”
“这倒也是。”弟子点头,“听师尊所言,玉鸾长老从前是在藏拙呀。云序宫那处的师兄师姐们还说玉鸾长老只是个狗腿子……弟子们此后可不敢小瞧玉鸾长老了。”
“藏拙吗?”
广寒长老把茶杯端起,凑到嘴边,仔细想了想,又歪歪脑袋,笑了声,“不会吧,我怎么瞧着真的只是怕干曜师兄呢。”
毕竟他广寒是真的怕。
干曜宫主耿明机,这天下第一剑,虽说迟迟无法飞升,可修为却是这天底下一等一的。如今,放眼全仙修界都鲜少有能与之一敌者。
钟隐月的确天赋异禀,若加以修炼,说不定真能与其一战。
不过他向来没这个心思。和他们这些一心向仙的不一样,钟隐月修道似乎就是为了吃口饭而已。
思索间,另一弟子扫完了自己那边的雪,抱着扫帚走来:“可是,我听闻,昨日玉鸾长老刚被掌门派去山下治妖,昨晚才回来。怎么都等不到今日先和掌门报告,急急忙忙地大半夜便去了悬雷山?”
广寒长老默然。
他喝了口茶。
听着是不太对。
他默默想,在那除妖的地方是出了什么事不成?
虽说钟隐月这个一向吊儿郎当不把修道当回事的吊车尾突然闭关去,引起了一些门中骚动,但也仅仅只是门中骚动罢了。
毕竟按照仙修界历来的规矩,不能去扰已经闭关之人的清净。贸然打扰,会使对方仙气错乱,走火入魔。
青隐将安苏交给了灵泽,灵泽带着她的尸身去了杀仙阁。
回来后,她又照着青隐的嘱托,将玉鸾宫中的弟子都带去了灵泽山暂养。
那之后,上玄掌门往天牢去了几趟,又彻查了这只狐妖,最终定下了对干曜长老的处置。
“让他在天牢中待上一月,再在干曜宫中禁足三年。除了山门所定的秘境与仙门大会,禁止出山宫半步。此外,再禁传道五年,干曜宫中的弟子,五年间不许再向干曜请教任何道法,门中弟子亦不能再去干曜山修道。”
那之后的第七日,上玄掌门将长老们叫到上玄山上来,如此下了决断。
灵泽长老听得心中不悦,一皱眉道:“掌门,虐生如此大的事,这些决断是否……”
是否太过轻了?
她虽未把话说全,但她的意思,上玄掌门明白。
掌门说:“你的意思,我都知道。我已查过了,那狐妖是穷凶恶极之妖,手中人命无数,也是屠过许多村子的恶妖。虽说干曜虐生不对,但这狐妖也并非无辜。”
“大约,干曜是在当时除妖之时,在这狐妖身上,看到了过去仇人的影子,才走入了歧途。”掌门说,“干曜山……不可一日无主,虽说他有错,但心思也不是坏的。”
灵泽长老仍觉得不妥。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广寒长老却在对面抢先一步开了口:“掌门说得正是。干曜师兄若是心有恶念,早已生心魔了,万万不能还能是我天决门的正道大修。”
云序长老也叹气:“师兄还是无法放下前尘往事……待日后,我等不如劝说他一番,让他也去悬雷山闭关净心,也好早日登仙。”
两人三两句下来,灵泽长老不好再说了。
她敛下眉眼,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将心中说不出的烦闷往下压了压。
放下茶杯她又看向长老案前。夹在两列长老高座的过道里,邱戈和沈怅雪正站在那处,低眉顺眼地向掌门高案双手作揖,听着决断。
他们是干曜长老的首席弟子,得将在此处所听到的决断带回干曜山,传给山中弟子。
两人面色平静,看不出变化,亦看不出心中所思。
灵泽长老往沉怅雪脸上多瞧了两眼。
座上无人对干曜长老的处置有异议,长老大会很快散场。
干曜山的两个弟子也离开了。所有人都走了个干净,只有灵泽长老留在了自己的位子上。
待宫中只剩下了灵泽长老和上玄掌门,以及他们二位的随行弟子后,灵泽长老才终于从座上站起身来。她挥挥手,示意自己的随行弟子先行离开。
弟子向她作揖行礼,回身离开。
灵泽长老走到上玄掌门案前,向他行了一礼。
“掌门。”她说。
掌门端起身旁弟子刚倒好的一杯茶,瞧了她一眼:“何事?”
“干曜师兄之事,我并无异议。”她说,“只是,师兄既然行此虐生之事,那干曜宫中,是否便不宜再有灵修弟子了?”
掌门笑了声。
他这一声笑里听不出什么情绪,灵泽却还是皱眉。
不论如何,对着一个弟子可能遭受到的迫害,为师为长者却笑出了声,总归是令人心中不快。
“掌门,这并非可笑之事。”她说。
“我自然知道。”上玄掌门说,“我只是稀奇,你居然和玉鸾说同样的话。”
灵泽长老愣了愣:“玉鸾师弟?他怎么会……”
“我也不知,他怎会知道。”掌门抿了一小口茶,淡然道,“这事是只有你我,以及广寒与干曜知道的。或许,他也是发现了什么吧。”
“可不论如何,沉怅雪也是干曜捡回来的兔子。灵修之者,在仙修界地位卑贱。若论起来,是等同于凡世那些入了奴籍之人的。灵修们都有人锁着,都有一主子监管。所以,如何处置他,也是必须干曜来定。况且,虽说干曜虐生,可沉怅雪何时受过折磨?”
他一席话,又把灵泽长老说得哑口无言。
她试图辩驳:“可,不论如何,师兄都是虐了生。掌门也并非不知,师兄对这些灵修有多……”
“可他也是将沉怅雪养成今日这般模样了。”掌门说。
“……”
“若是当真想折磨,又为何对他传业授道,又助他开悟,让他只用了数十年便能化人形修剑法?”掌门说,“你们,也不要因着一作恶多端的狐妖,便怀疑干曜的为人。”
“若是真有虐徒之事,我自当不会不做处置。”
“可他将沉怅雪养得这般好,为何你们还频频将他说得罪大恶极?”
掌门目光如剑,镇定又坚决。灵泽长老望着他的双眼,不愿再废话下去,于是低敛眼帘,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她走下上玄山宫,空中还在飘着雪花。
天决门中,昼夜交叠,一日一日,时岁如指间流沙而过。
出了正月,开了春,天决山上不再飘雪。
可高处不胜寒。
虽说开了春,但天决山上还是冷。绿芽迟迟不冒,仍是春寒料峭。
早晨时,山宫门口的门柱上还会结一层冰霜。
钟隐月闭关的第三十一天清晨,天决山天牢的门大开,干曜长老被放了出来。
在里面被关了三十天,饶是耿明机,出来时也是衣衫褴褛,身上伤痕累累——瞧着是被掌门询问时,受了一些拷打之刑。
他头发都乱成团了。顶着这么一团鸟窝出来时,他就见掌门独自一人站在天牢门口。
看见他,掌门向他一点头。
“你或许怨我对你定了责罚。”掌门悠悠说,“可不论如何……唉。”
说到一半,他叹了口气。
干曜长老没好气地睨着他,心中厌恶至极,却还不得不得看在他是掌门的份上,等他把话说完。
“你怨我,我不怪你。”掌门说,“我说这话,你一定不爱听……可你……你想一想何宫主吧。”
干曜长老眼睛里的那些怨怼僵了僵。
他没有回答。掌门抬起了手,耿明机低眸瞧了眼,见他手中拿着的正是自己的佩剑。
耿明机上前几步,一声不吭地拿过自己的剑,一句道谢都不说,掠过掌门就上山去了。
他回到了干曜山去。
虽未告诉山中弟子,但常年在他山宫中的邱戈窦娴都已得到了消息。
打今日清早起,两人就一直站在山宫门口望眼欲穿。见到迈着长阶走了回来的耿明机,两人立刻喜出望外,跑着迎了出来:“师尊!”
“师尊,您可算回来了!”
他俩欢天喜地,跑到他身边,拉着耿明机往回走。即使耿明机现在浑身上下脏得跟个阶下囚似的,他俩也丝毫没在意,反倒十分心疼。
“师尊定是在天牢里受了苦,身上都这么脏了!”窦娴怨道,“明明师尊是被冤枉的!掌门也真是的,竟敢这般对待师尊!”
“行了,别在背后多嘴。”
耿明机在天牢里待得乏累,声音都没什么力气。他说完窦娴,转头又对邱戈说,“我先去沐浴更衣。”
邱戈忙说:“弟子领您过去。”
窦娴被耿明机留在了山宫中。
邱戈扶着他往宫后的温泉去。
窦娴不在,耿明机才沉声对邱戈说:“你没说出去吧。”
“自然是未说。”邱戈说,“师尊所做之事,本就是替天行道。可行天道之事的路上,免不得会遭旁人不理解。可师尊做事光明磊落,无需理解,说了也是与他们那些蠢货白费口舌,有何必要说出来?”
耿明机笑了,赞许地点点头:“说得不错。说起来,沉怅雪呢?他竟敢不出来迎我?”
“沉师兄已好些时日都没来师尊的山宫中了。”
说到沉怅雪,邱戈立刻气愤起来,“说起那兔子,师尊可得再好好管教管教了!师尊有所不知,您不在山宫里,他都要反了天了!”
他这么说,耿明机脚步一顿,对着他一挑眉:“哦?”
数个时辰后,日落西山,月挂玄空。
天一黑,干曜宫中的灯烛点了起来。
烛火亮起。
沉怅雪闭着双眼,跪在耿明机的书案前,丝毫不意外。
他甚至能平静地闭目养神——即使耿明机一回来就叫邱戈来找他,邱戈就幸灾乐祸地叫他来干曜宫跪着。
从早晨跪到晚上,沉怅雪腿都仿佛生生断了一样没了知觉。
耿明机将杯子里的热酒饮尽。
灯烛里的烛火慢吞吞地烧着烛丝。
无需睁眼,沉怅雪就感受到了耿明机的视线。那双眼像两把剑,直勾勾地割着他的皮肉。
耿明机放下小酒杯,拿起案上精雕玉琢的黑玉凤鸟纹酒壶,从案后走了出来。
他脚步缓缓,一步一步慢慢悠悠,散步似的朝他走了过来。
耿明机边走边冷声道:“你邱师弟说,为师深陷牢狱时,你跟那个废物花瓶寸步不离,还在他们二人受妖攻击时袖手旁观?”
沉怅雪眼皮都没抬一下,一个音节都不回。
“问你话呢。”耿明机不耐道,“哑巴了吗?说话!”
“师尊想听什么?”
沉怅雪说了话,眼皮却仍是一下都没有抬。
“啊?”
“不论我说什么,反正最终都是一个结果。”沉怅雪说,“师尊要打便打吧。不论说什么,您下手都不会轻的。”
在耿明机书案旁幸灾乐祸看热闹的邱戈没想到他这次这么硬气,愣了愣。
耿明机脸色一黑。
他声音阴森下来:“你承认了?”
沉怅雪不回答。
他闭着双眼,好似根本不把眼下的事儿当一回事。
耿明机勃然大怒,扬手将手里还有小半壶酒的玉酒壶猛地摔到沉怅雪脑袋上。
沉怅雪哆嗦了一下,没叫也没喊。
酒壶的玉碎片哗啦啦掉了一地,有许多都落到了他的白衣上。
他的额头上皮开肉绽,血肉模糊。鲜血混着酒液一起从脸上淌下,也滴滴落在白衣上。
沉怅雪仍然不动,双眼依然闭着,只是眉头轻轻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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