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明机眯了眯眼。
宫门外,天决门各大山门的主宫弟子们也来了许多。钟隐月去外头看了一圈,见没什么问题,才从外头又走了回来。
他一回来,才看见沉怅雪也回来了。于是他叫了声沉怅雪,那头正低着头看礼词的沉怅雪立刻抬起头来,瞧见他,又立刻吟起笑意,忙凑上了前去。
耿明机眉头轻皱。他往椅背上一靠,眯着双眼,极其不悦地望着那只兔子一路小跑到钟隐月跟前,弯下身去,恭恭敬敬地低着姿态,将耳朵凑到他脸前,听他小声耳语着什么。
耿明机心中极其不悦。
他的食指敲起椅子扶手的木面,哒哒作响。
一旁的灵泽长老正饮着茶。听见声音,她抬头瞥了眼耿明机,未发一言。
耿明机盯着沉怅雪,沉默很久。不知道钟隐月是在跟他说什么,俩人在门旁耳语了很久。
半晌,沉怅雪才抬起头来,笑吟吟地又和钟隐月说了句什么。
不知是说了什么,钟隐月有些恼了,他伸出手,轻轻捏了下沉怅雪的耳朵。
沉怅雪便只是笑着,又简短地同他说了句话,钟隐月的神色便有所缓和。他拍了下沉怅雪的肩头,沉怅雪便含着笑起身来,离开了。
耿明机神色越发难看。
他望着沉怅雪向着宫门外走去,他望着他背对着他向外走去。
耿明机牙根都被自己咬得发酸。
沉怅雪不该这么体面。
他不自禁这样想。他想起许多从前的事,这只兔子自打被他捡回来开始,都是一直跪在他脚边的。
耿明机永远是站着的。兔子对他感恩戴德,永远都是跪在他面前的。
可如今,它在往外走。
钟隐月走了进来,走到了他跟前。
“白忍冬一会儿就来了。”
钟隐月好似丝毫没察觉到他面色的阴沉,只自顾自地说,“正好,他从秘境拿回来的那把终焉之地的仙剑还没开光。等带回干曜门,师兄就帮他开光吧。也是缘分,还没经我手,这种事师兄理应比我擅长。”
耿明机没作回答,只是抬起眼睛,蛇一般阴毒地盯着他。
钟隐月仍然没察觉到,不知道是不是装没看见。他只是转头扫视一圈,道:“还差几位师兄没来,再等一等,便开礼了,劳各位再等等。”
他说着,看见灵泽长老手边的茶杯里已经没了茶水,便给站在座后待机的温寒使了个眼色和手势。
温寒得到信号,赶紧过来续茶。
“此事事发突然,大约师兄们都还在准备。午后也无事,在这儿等等也无妨。”灵泽长老说,“只是,师弟,为何你门下这白忍冬今日突然便要转门?前几月他觉醒灵根时,不是很有决心要跟着你么?”
“修道之事毕竟玄之又玄,修着修着,发觉自己更适合另一条路,也是常有的。”钟隐月道,“这次在秘境里,比起我教的雷咒符法,他也是更爱用剑来除妖。我虽还未说,但他本身就是个天赋异禀的孩子,大约自己也感觉得出来,他更适合去修剑。”
“今日他来找我,说想去干曜门。他既然想走,我也不好拦着。总不能因着一己私欲,就霸占着他,这是误人子弟。”
灵泽长老点点头:“原来如此。”
耿明机冷笑了声。
他一笑就没憋好屁,钟隐月很清楚。
钟隐月便回过头来,瞥他一眼,等着他放坏屁。
果不其然,耿明机一张嘴就开始了:“玉鸾师弟真是会说,难道不是你苛待了他?”
“我如何苛待了?”
“你如何没有苛待?”耿明机道,“前几日,我便听人说过了。你好像把宫中珍稀的法宝都给了沉怅雪,而其余弟子都是只有三四件。玉鸾师弟,你就算偏心,也不必偏到此等地步吧?”
听了此话,一旁早就到来,坐在座首,一直靠在椅背上沉默不语的掌门终于抬起眼皮来。
审视的目光射了过来,钟隐月不以为意。
他无可奈何道:“师兄这是什么话,沉怅雪已经是元婴期的弟子,偏偏师兄又只肯给他些破铜烂铁。说起来也是奇怪,明明他在门内数一数二,却拿不到该拿的东西。我看着心疼,就给了一些配得上他的,怎么就偏心了呢?”
“而且,我坐在这个位子上才数十年,门下的弟子修为还不深。就算是我想给,也是给不得的呀。都还是些愣头青,法宝给得多了,若是使用不当,也只会伤着自己。等时机成熟了,该给的我自然都会给的呀,师兄怎么平白无故污人清白?”
此话说得很在理,掌门收回了目光。
耿明机嗤笑了声:“若是不偏心,为何如今还不做该做的?”
这会儿白榆长老也坐在旁边不吭声地旁观,他不知道沉怅雪是灵修的事。
屋内也有弟子,耿明机不敢把话挑明。
钟隐月却懂他的意思。
钟隐月笑了笑,轻车熟路地开始装傻:“何为该做的?”
耿明机一怔,两眼一瞪:“?”
“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钟隐月意味深长道,“这可是个上古难题,师兄不妨自己也好好想想。活了这上百年,一路走来,到底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做过的事又到底是不是应该的。”
耿明机脸色剧变,瞧着是想到了许多事。
说话间,没来的广寒长老与云序长老也一前一后地来了。
苏玉萤引着他们入宫入座,又绕了路,从长老上座的后面绕过来,与钟隐月说:“都好了,师尊,白师弟也在门外等着了。”
钟隐月点点头,对她挥了挥手。
他又对另一边在后面倒茶的温寒挥了挥手,示意他也出去。
温寒放下茶壶,跟着苏玉萤一道出去了。
钟隐月走到耿明机旁边的另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小木桌。桌上是个插着桃花枝的素花瓶。
不多时,沉怅雪领着白忍冬上了几层台阶。
沉怅雪留在了门外,白忍冬跨过门槛。
他走进来,朝着座上长老们行了一礼。
他没有再像第一次见诸长老那般紧张兮兮,那张脸上也再没有了钟隐月看惯了的小心与可怜。
那张脸上终于有了原文描写的影子——【总是深皱着眉,眉眼间似有一团永远散不去的乌云。眼睛里是野狗一样的警惕,流浪的数年早已在他骨头里烙下了警惕猜忌的本能。 】
直至今日,钟隐月才品出,原文的最后一句话还话中有话。
流浪数年,野狗也能学会适时地摇尾乞怜,即使并不是出于本意。
流浪狗是会演的。
钟隐月凉薄地望着白忍冬行了一礼,然后望着沉怅雪转身面向宫外弟子。
正是行离门礼时,宫内宫外,一片安静。
沉怅雪声音平静,不高,但颂起词来也极其清晰。
“玉鸾山门中弟子白忍冬,今离本门,断缘此山。”
“宫主师恩,万言难谢;今日离门,拜离生师。”
白忍冬走近进来。
钟隐月凉凉地望着他再也懒得装了的眼睛,凉凉地望着他跪了下来,向自己最后行了礼。
老天好像还是长眼的,待礼毕,天上突然乌云密布,下起了小雨。
白忍冬走了,跟着耿明机走了。
临走前,他那双野狗的眼睛最后怨毒地望了眼钟隐月,里头似乎还有话,但他什么都没说。
第82章
离门礼和拜师礼都在玉鸾宫里成了。
礼成后,耿明机就带着白忍冬走了。走时白忍冬一句话也没说,连和温寒苏玉萤他们也没有说过一句。
他就那么头也不回地走了。
礼已成,钟隐月最后说了几句场面话后,其余长老也站起身来,和钟隐月打了招呼走了些过场,都带着自己的主宫弟子们离开了。
礼毕后的山宫很快人就尽散了。
只留下一片喝剩的茶, 和精心布置过的场地。
外头小雨淅淅沥沥的,吹进来阵阵带着青草和土味儿的风。
主座旁边桌上的桃花枝被风吹得微颤, 屋内霎时冷清起来。
钟隐月抱膝坐回到主座上,面对着这一片鸟兽群散过后的光景发了会儿呆。
他剩余的几个弟子站在门前没走,都负着手站在跟前望着他,等候他差遣。
钟隐月望了望天,又望了望他们,最后叹了口气,终于从主座上起身下来,甩了甩袖子道:“收拾了吧。”
弟子们便把山宫里布置好的场地收拾了个干净。
摆好的桌椅和主座后的屏风都被撤了下去,钟隐月望着这一处慢慢变回原状,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怅然。
他想起白忍冬临走前看向他的那几眼,心中莫名有些想笑——他想他知道心中这些怅然是从何处而来了,他是在惆怅自己居然一腔真心两次都喂了狗。
几个弟子按着命令把地方收拾了个干净,都走了回来,为首的温寒向他禀报:“师尊,收拾好了。”
钟隐月看了看外面。天还在下雨,也黑下来了不少,看起来已经天黑了。
“不早了,都回去吧。”钟隐月说,“我跟你们一块儿回别宫用晚饭,正好,有事想问你们。”
他们看起来并不意外,只是都低了低头,互相看了一圈,神色都有些发怵。
他们这个反应,钟隐月也毫不意外。
他自己还什么都没干,白忍冬就突然要转门,肯定是跟这几个弟子有关系。
回到别宫,天已经彻底黑了。
几个弟子去厨房做了饭来,端到了别宫的前厅来。
前厅里有一张桌子,弟子们平日都是在这里用饭的。温寒多拿了一张好椅子来,放到桌头,给钟隐月用。
待天彻底黑下来,饭菜才端上了桌。
五人落座。
钟隐月没急着开口问。他夹了几筷子菜,吃了两口饭。其余弟子坐在他身边,一声不敢吭,都巴巴地望着他,没动筷子。
吃了几口饭,钟隐月抬眼一看,才见到四双眼睛都在望他。
“看我干什么?吃饭啊。”钟隐月说。
他这样说,弟子们才都拿起碗筷来,小心翼翼地夹起饭菜,吃了起来。
饭桌上一时无言,弟子们还是忍不住总偷偷瞥他,胆战心惊地等着他问话。
偏偏钟隐月一点儿都不急,他慢悠悠地吃了好几口菜饭。
等待的时间最难熬,弟子们简直味同嚼蜡,都快哭了。
半碗饭进了肚子里,钟隐月才终于开了金口:“白忍冬怎么回事?”
温寒刚往嘴里塞了口饭,这话一出,他好悬没呛到。
他赶紧狠嚼嘴里的饭,想赶紧答话。可这一口塞得太多,他根本嚼不完。
见此,苏玉萤便放下手中饭碗,贴心地替他说:“回师尊的话,白师弟昨晚和沈师兄还有我们大吵了一架,之后便说……要转门。”
钟隐月闻言一愣:“吵架?吵的什么?”
“是前前天的晚上,沉师兄回了宫舍后,就好心拿来了师尊给师兄的法宝,说分给我们一些。师兄说东西太多,都放在自己那里也不好,便拿一些我等也能用的出来分一分。”
钟隐月闻言诧异,看向沉怅雪。
沉怅雪规规矩矩地坐在那儿吃饭,手上的筷子没停。钟隐月看过来时,他刚好往嘴里塞了一筷子菜。
他吃得斯斯文文,嚼得两腮鼓鼓,瞧着也不打算停下筷子,就好像他们在说的事跟沉怅雪没关系似的。
苏玉萤继续说:“沉师兄说了,上好的法宝自有灵气,更有些法宝自身就有攻击性,稍不注意就会伤到自身。师尊是顾忌我们如今修为不高,担心我们伤到自己,才会只给了三四件。虽说也都不是顶好的,但也是如今最适合我们的。”
“沉师兄也是因为一直不受干曜长老待见,给的东西都只是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师尊可怜,才给了这般多。其中有些能辅佐灵气运转,有益修行的灵石法宝,师尊给得太多,这些灵石也没攻击性,师兄便想分给我们一些。”
苏玉萤说,“师兄也说了,师尊也是可怜师兄出身和遭遇,才一口气给了这般多的灵石。日后等我们修为渐长,师尊一定也会给合适的法宝……虽说之前师尊就给了我们一人一个灵石,但我们多拿着一些,也不会是什么坏事。”
“本来是桩好事,可白师弟一下子就生气了。”
钟隐月听得莫名其妙:“他生哪门子气?”
咔哒一声,沉怅雪终于放下了他的碗。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方帕子,擦着嘴道:“师弟说,师尊这就是盲目偏心。该好生教养着的不给上好的法宝,却把这些好东西都一口气给了不该给的人。”
钟隐月:“……”
温寒早咽下了嘴里的饭,听到这儿,他也生气道:“我们就一下子生气了,他这番话也太过失礼了。问他何出此言,他就说……”
温寒突然不说话了,他脸上的怒气也忽然消下去了一些,欲言又止地看向沉怅雪。
沉怅雪倒是面目平静。见温寒看过来,他笑了笑,坦然地看向钟隐月:“他说我是畜生妖怪,给得多就是为祸人间。”
钟隐月瞪大了眼。
啪的一声,他把手里的筷子给猛地摔到了地上,人也腾地站了起来。
弟子们纷纷放下碗筷,低下头,不敢声张。
只有沉怅雪坐在原地,不动声色,也没有低头。
钟隐月站着,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白忍冬说什么?”
“他说,我是畜生妖怪,师尊给我的东西多,便是助纣为虐,为祸人间。”沉怅雪再次平静地复述了一遍,“他还说,干曜长老说得果真没错。”
钟隐月被气笑了。
钟隐月猜的没错,他果然一早就从干曜那儿知道了沉怅雪是灵修的事。
秘境之后回来,要钟隐月查沉怅雪,就是想要他查出来沉怅雪是灵修的事,然后冷落排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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