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知道怎么往人心窝子扎的,说自己有什么用,骂人就是要挑软肋。
傅清微骂完往穆若水的病床坐了一点,穆若水的手伸过来握住她的手,摸到她脉搏跳得飞快。
穆若水:“……”
又菜又要骂。
骂就骂吧,随她。
穆若水淡淡:“占英恐怕活不成了,最多三日。”
傅清微瞪大眼。
岁已寒本来就弯着的腰似乎随着她的话弓得更深了一些,深呼吸,她的手扶住床尾的栏杆,清瘦的手背一根根爆出青筋,用力过度指节泛白。
傅清微看穆若水,穆若水目不斜视地盯着岁已寒。
她缓慢地直起身来,手仍在握在栏杆上,似乎以这种方式让自己保持笔直的身形。
傅清微见她眼圈不明显的一层红,又为她感到可怜。
片刻之后回神,唾弃同情心泛滥的自己。
占英无辜,但也是助纣为虐,她们师徒俩算计自己师徒俩,都不是好人。
岁已寒对上穆若水平淡的视线。
“慈让真人,我知道了您的身份。”
“所以你现在是来威胁我们吗?”傅清微伸臂护在穆若水面前,像只羽翼未丰但炸着毛的雏鸟,毫不畏惧地说。
“不,你们误会了。”
岁已寒叹了口气,说:“介意我坐下来说吗?”
傅清微斗胆说:“你站着!”
她又往穆若水怀里靠了靠,逗得观主不禁一笑。
岁已寒便站在二人面前,因为身量太高杵着别扭,穆若水发话让她搬张凳子坐下。
“多谢真人。”
傅清微看她不像来讨伐的样子,神色缓和了些,仍然一脸防备。
“这件事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和局里无关。我的初衷并不是想对真人不利,而是想验证自己的猜测,和真人合作除魔。”
“别当谜语人!”傅清微说。
她已经不想干了,对着顶头上司随便出言不逊。
穆若水又笑了。
所有的快乐加起来都不如傅清微一个人给她带来的多。
穆若水的情绪稳定,比起傅清微怒气冲冲地质问岁已寒,她镇定得像事不关己。
以前动不动要打要杀,现在还能反过来安抚傅清微,大概是最近她被傅清微喂得太好了,实在无事能令她动怒。
岁已寒试探了她,她也顺势暴露了自己的秘密,傅清微知晓后不仅没有嫌恶,反而更心疼她了,一举两得,她有什么可生气的?配合傅清微假装气一气算了。
穆若水板起脸复读:“别当谜语人。”
岁已寒:“……”
事情还要从去年穆若水出关说起。
邱月白的卦象,慈让真人的突然出关,占英作为局里派出的先锋,第一时间把得到的所有资料传回局里,包括真人性情大变,喜怒无常,出手伤人。
占英曾经用无人机给观里的穆若水送过物资,无人机传回的影像里后院中央有一口石棺,周围的九条锁链都断了,和满地的符箓一样堆在墙角。
岁已寒初时只觉得奇怪,暗暗记下。
后来占英重伤住院,傅清微带着穆若水前来探望,岁已寒见她皮肤光滑,腰身纤细,十指纤纤,宛如年轻女子,心生疑窦,去找邱月白求证。
邱月白说她三十年前就是如此,只不过当时是一头白发,如今可能染黑了。
因为慈让真人是解局的关键,岁已寒起了疑虑后没有轻易打消,而是多方求证,猜测,继续求证。
岁已寒说:“在我之前的几位主任留下了工作手札和其他人的文字记载,她们有的与慈让真人有过交集,我针对性地翻阅了她们所有的文字,记录下一切慈让真人相关的内容。”
接下来她说的一番话,别说傅清微了,有的是连穆若水自己都不知道的真相。
岁已寒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和盘托出。
“灵管局大门有一个防护大阵,是五十年代建国之初总局重建,特意请来穆顾问设立的阵法,一直沿用至今。”
“穆顾问行踪不定,大部分时间在蓬莱隐居,不问世事,偶尔出现在人间都是降妖伏魔的大事。与维护和平的灵管局素有交集,但是每一次会面,穆顾问都像第一次见灵管局的人一样,问她们是谁。”
换而言之,就是失忆。
所以岁已寒等人对她的失忆司空见惯。
傅清微诧异:“每一次都不记得?”
她和穆若水面面相觑,穆若水心想:原来她果真不是第一次失忆。
岁已寒点头:“有记载的有四次,八十年代灵管局与穆顾问见了最后一面。三十年前据邱老说,她占卜时遭到反噬,穆顾问救了她一命。此后再没有在人间听到她的踪迹。”
慈让真人名扬玄门,道法精深,妙手仁心,灵管局有不少人是她的粉丝,但凡听过见过的,很难不敬仰她。
岁已寒之前有一届主任就是这样,作为慈让真人的迷妹,在有幸亲眼见到她一次后,在工作手记里夹带私货,把对方的外貌、衣着、饰品一一记录下来,包括她说的话,一字不漏。
岁已寒从中发现了蛛丝马迹。
“她说,那次她们是去抓世上仅存的几只魔物之一,穆顾问使一柄剑,和她们合力除了魔物,随口提起来,最近似乎有将活人炼成僵尸的邪术重现天日,让灵管局多留意。”
岁已寒不肯放过任何线索,即便对方随手的一笔,她心念一动,立马找来炼尸的资料。
灵管局几千年历史,最不缺的就是典籍,岁已寒在古籍里发现了一个非常古老的阵法。
岁已寒将阵法拓在了纸上,递给穆若水和傅清微看。
傅清微是第一个进入道观的人,玉牌、符箓、石棺、锁链、阵石,在她面前爆出刺目的红光,鲜血流淌在石棺表面,一见那幅图,仿佛又拉回到了她跌入棺材和穆若水相遇的那一天。
穆若水皱着眉头看那张纸,正中央悬空的一口棺材。
她正是从那里面醒来的。
岁已寒:“这是一门极为歹毒的炼尸功法。寻常的炼尸是寻找现成的尸体,有形无魂。而此法是要在人活着的时候,将魂魄以秘术锁在身体内,埋入棺材,辅以阵法材料,一点一点地焚魂淬体,所炼之人痛不欲生,因为魂魄无法出来,所以严格意义上炼的是活人。”
“这个法子虽能炼出比飞僵厉害百倍的僵尸,但是迄今无人炼成过。全因没有人能忍受得了这种痛苦,一次次骨头碾碎,血肉化为血水,这仅仅是肉体的淬炼,而焚魂比这酷烈百倍。”
古籍的记载已有两千年之久,这两千年以来,穆若水是第一个被炼完还能从棺材里走出来的人。
以此法炼出的人,前尘尽忘。
穆若水不记得是怎样进的棺材,也不记得如何受过那些痛楚,只是身体保留了强大的耐受能力,凌迟不过道一声而已。
傅清微不关心别的,只在乎她到底承受了什么,她问岁已寒:“有多痛?”
她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岁已寒说:“十八层地狱不过如此。”
第117章
千锤百炼, 焚魂淬体。
岁已寒:“在这个过程里,所炼之人越是痛苦,苏醒之时能力越是强悍。”
她看了眼穆若水。
以穆观主如今的实力, 当世无出其右者, 只怕忍受的苦难非常人所能想象。
穆若水早忘了个一干二净, 对她的话语反应平平。
倒是傅清微那个水做的女大,恨不得在师尊怀里大哭一场, 但顾忌着岁已寒这个外人在场, 坚强地忍住了,红着眼圈看穆若水。
穆若水这时决计不敢安慰她, 否则就打开水龙头的阀门了, 哭得梨花带雨的傅清微可不能叫别人看去。
她牵了一下傅清微的手,故意捉着她的指尖玩。
傅清微用她的手擦了擦自己的眼睫下方。
傅清微:“岁主任,我想知道这个阵具体是怎么炼的, 待会你可以告诉我吗?”
她要知道穆若水究竟经历了什么, 不管是高兴的,还是悲伤的过往,她都想知道。
穆若水不表示反对。
岁已寒便顺应道:“好。”
说完炼尸, 岁已寒就是从这里猜到了穆若水的真实身份。
她一百多岁年轻不改的容颜,人类的模样却有着人类无法企及的力量,岁已寒第一次见她就从她身上感受到了静水流深的底蕴,和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那是她年轻时面对闭关的镇山老祖都不曾有过的,犹如越不过的天堑。
她喜怒无常的脾气、时常戴着的面具不愿见外人……
一桩桩一件件, 都在假设“她不是人”以后顺理成章, 虽然仍有疑点,比如她为什么会每次出关都失忆、为什么性情反复……但谁也没见过真正炼成的人, 或许是炼尸过程的后遗症。
这是在魔气泛滥以前。
岁已寒只是猜测,并未有求证的想法,井水不犯河水,她仍然是灵管局的顾问,她没有拆穿她的理由。
麻天德案,凶悍的飞僵现于人前,危机四伏,灵管局怀疑他背后不仅是飞僵,更有魔族推波助澜的身影。
人欲滋生魔气,而魔气反过来助长人欲,对于普通人来说可能只是戾气变重,极端的人拿起屠刀杀人,对于麻天德这种既有能力又心术不正的邪道,一定是魔族重点关注的对象。
魔族不止侵蚀一种方法,它们还可以与他合作。否则飞僵这种凶物,和平年代出一两只已是大为棘手,他竟然能量产,一旦全部放下山,一村一寨一城,都会化作人间炼狱。即便能制伏,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在没有摸清麻天德底细之前,派谁去便成了一个问题。
有能力对抗飞僵的,在灵管局无不担任重要职位,如果还要保证尽量减少人员伤亡,最好都能活着回来,总局目前在岗能派出去的,屈指可数,其中还包括岁已寒自己。
岁已寒坐镇西南总局,越是局势混乱,越不能轻易离开。
是选择用大量骨干伤亡去填,还是派出分量够重的大人物,比如副局长、邱月白顾问。
派谁都有风险,穆若水在所有的选择里,是风险最小胜算最大的。
她本领最高,对付僵尸专业对口,如果她真是岁已寒猜测的那样,就是飞僵的老祖宗,没有人比她更合适。
傅清微越听越生气,说:“那你为什么只派我们四个人?你明明可以再多派一些局里厉害的精英,我们也不会差点团灭,占英更不会……”
岁已寒:“这样穆顾问的身份就会暴露给所有人。”
傅清微一怔。
她想起穆若水和黑袍青年单打独斗的时候,在空中肢体相撞的力道,金石断玉一般的声响,她徒手划破飞僵的胸腔,膝盖砸出的凹洞。
她们三人撤退时,她青丝瞬间褪色,满头过膝白发的背影。
任何人看到都不会把她往人类身上联想。
因为她们事先都知道她不是人,所以一切顺理成章,回来救人也是。她血红如宝石的眼珠,血腥残暴的屠杀现场,比真正的魔族有过之无不及。
如果换成灵管局的其他人呢?
慈让真人身份神秘,光风霁月,竟然是大魔头本魔吗?
灵管局海纳百川,是有妖的存在,有龙璇玑这样的基层,也有做到分局局长的,但不代表他们能容纳魔,至少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
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再传遍玄门,有些多管闲事的说不定就要跳出来除魔卫道了。
外患未除,再添内忧。灵管局风雨飘摇。
即使这些人威胁不到穆若水,她们俩平静的日子也终归会被打破。
慈让真人百年的声名毁于一旦。
傅清微陷入沉思。
穆若水语气玩味:“这样听起来我似乎得感谢你?费尽心机替我隐瞒身份?”
岁已寒说:“自然不是,我没有那么伟大。我只派占英去,确实是因为不能把您的身份暴露给更多的人,否则我们就没有合作的机会了。”
以穆若水的脾气,旁人要是诬她,毁谤她,她听不到的话可以不计较。可傅清微还在灵管局上班,风言风语传到她耳朵里,议论她们师徒,言辞不逊,穆若水就要雷霆大怒了。
别说和灵管局合作,她不把灵管局掀了就是她的仁慈,如果傅清微劝不住,她恐怕要大开杀戒。
不用等魔族入侵,灵管局先在她手里死伤惨重。
她的身份不能暴露,百害无一利。
穆若水:“我既然是魔,你还敢和我合作?不怕与虎谋皮?”
岁已寒反问她:“什么是魔?僵尸为怪,飞僵为妖,变魃成犼,前者为魔,后者为仙。您是古往今来第一个炼成通天彻地之能的人,既然谁都没有见过,凭什么称魔,我倒以为是仙人。”
穆若水:“……”
她以为自己是大魔头呢,岁已寒花言巧语几句倒是把她捧成仙了。
瞧把傅清微开心的,几句话就不记得刚刚还在生岁已寒的气。
傅清微清了清嗓子,道:“爱听,多说。”
岁已寒真的往下说了:“仙和魔都是人定义的,有些人见识短浅,仅以表象判断。不管其他人怎么想,既然穆顾问手里不曾沾无辜之人的鲜血,就永远是我心目中的慈让真人。”
漂亮话谁都爱听,即使真心里掺了几分假意又如何,能哄傅清微高兴,穆若水便受用。
岁已寒心目中怎么看待她无所谓,但傅清微会为了世上多一个人认同她而欣慰。
是仙是魔都在穆若水的一念之间,然而天平的砝码握在傅清微手上。
岁已寒师徒俩一贯是知道怎么拿捏她们的。
偏偏这法子不让人生厌。
穆若水:“你想怎么合作?”
岁已寒:“上次的会议讨论过,魔族领袖已经来到西南,找到您是它们迫在眉睫的事,只怕就在最近。局里希望您得到它们的消息以后,及时互通有无,我们联手杀了它。”
穆若水:“我能获得什么?”
岁已寒:“局里会为傅清微提供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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