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欢睡着了。
这是一个很长的梦。
梦的伊始,是一颗小小的种子。它正因成熟,顺应自然规律掉落在地上的瞬间,上方的世界刮起一阵自上而下的狂风——仿佛是天破了一个洞,所有母树外的生灵都在与这诡异吸力的角逐之中败北,宛如重力逆转倾泄而上,被注入未知的黑洞。种子倘若还在树上、倘若落在地上,都会有母树的庇护。然而那个瞬间,它在半空中。随着所有空气、虫孑一起,被巨大的吸力带离与世隔绝的家,出现在满地黄沙的沙漠之上。
它在缺乏能量的空气之中逐渐颓败,在上升中预感到自己死亡的命运。
它竭力望去——原来,并不是天破了窟窿,而是一架长相奇特,内蕴一个强大生命能量的古怪机械,要将他们吸入自己体内。
是为补充自己的能量吗?只为这个,就要杀害他们?
种子还没有生出清晰的神智,却在这个瞬间,感到痛苦。
它无望的封闭住自己,陷入沉睡。
然而,不知是巧合,又或是因为它身上的能量过弱,这台机械在种子停驻在半空中时就已停止吸收,盘旋片刻后,又向其他地方飞去。
……种子自我封闭感知能力的举动,反而救自己一命。
接下来看到的是母树视角。
不过微一晃神就失去一颗种子,母树庞然大怒。祂伸出无形的触肢,牢牢抓住正要离开的机械,有蓝色与红色的光打在身上,母树发出怒吼,却不敢用力去对付这古怪的机械,只怕伤到自己的种子。祂将这机械如同去皮一样小心翼翼的层层拨开,最终,仍找不见自己的种子,只有整整齐齐摆放在一边的已经丧失气息的其余生灵,还有一只地外生命,在说着什么“研究”、“地底生物”、“旧神”之类的话。
母树感知不到自己的种子。从祂有记忆伊始,这是第一次失去自己的种子,失去了一个从未感受过个体存在,就已经失去幼小生命的孩子。而此刻这个呶呶不休的地外生命,还在这里让祂“理解”。
祂的痛苦,像是无形的尖刺,刺穿地外生命的护甲,除了赤条条的肉身,什么也没有剩下。
祂将此人抛向远方,让他听天由命。
而祂的种子又去哪里了呢?为什么,会完全感知不到它的存在?
……
那颗轻盈的种子,随风而去,在沉睡中漂泊。
直到落在一片勉强算是肥沃的土地上,经历过不知多少春雪与秋风,它自地底,缓缓地生长出枝丫。
它长成身边母树的样子——可是,那不是他记忆中的真正的母树,而是人间一株不会说话、不会思考的合欢树。
它随风而起的思想,失去了母树的托举,变成丝丝缕缕的孤单,然而这孤单也无处寄托,只有在时间的流逝之中固化成茧,将自己全然包裹。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那天。
直到那天,它听见一种生灵复杂多变的语调。
这种被叫做“人”的生灵,会发出声音,且声音中是有真实含义的!
人……这里似乎只有人,才会用语言交流。那么,它该不该是“人”?
它看向那个“人”。
它变成了“他”。
第69章
“今年过年,少宫主还是不回来吗?”临近年节,宫主停了神水宫的日课,让大家好好放松。多位弟子聚在小广场上闲聊,一来二去,便聊到少宫主。
“少宫主说不准已经在外成家立业,不回来也是可能的。”
“啊?少宫主不会一直和我们在一起么?”
“少宫主更喜欢外面的世界吧……”
“外面、外面是什么样子的?”有自记事起就在神水宫中的女孩好奇问道。
“对男人很好,对女人么……无非是不那么坏和很坏的区别。”
“那这样说,神女又为什么要出去?”
“……”
“神女在我们这儿,过得也不算好。”有女弟子小声嘟囔道。
“喂!”
“我说错了么?神女好心提供给我们药方,还帮我们抓好药供我们使用,结果一个两个都轻易就怀疑神女,让她遭受无妄之灾。”
“要不是前掌司误导——”
“若不是事发凑巧,外界的贱男人给我们投毒,我们也不会误解神女啊。”
“难道偏听偏信的咱们就没有错了吗?”一弟子突然道。
“……”
“神女连道歉的机会都没给咱们。”
众人逐渐闷闷不乐起来,有女弟子道:“等神女回来,咱们应当给她赔罪才是。”
“像我这等默不作声的也要去道歉吗?我、我其实很怕宫主和少宫主他们,也很害怕和神女讲话……”
“你在当时那样的情形下默不作声和默认有什么区别?不过是跟在咱们后面一起谢罪,这有什么可怕的?左不过就是被罚去禁闭室待一天。”
“我看看,有谁想去禁闭室里待着了。”一把熟悉的带笑女声响起,众人转身,见状纷纷行礼。
“高月掌司。”
“高月掌司,谁也不愿意去禁闭室里待着呀,又黑又冷……”
这人话音还没落就抬起头来。她从前与高月最为熟悉,如今也相对更加活泼一些。只是这一抬头,却发现高月身后站着一高一矮两位熟悉身影,她没忍住,小跳起来,高声道,“是少宫主和神女、神女和少宫主都回来了!”
众人闻言,纷纷抬起头来。见到这两人并肩而来,竟一时失语。
“怎么,因为太激动,连见礼都忘了吗?”高月提醒。
众人这才慌忙施礼。
何欢笑着同她们温柔招呼,而神女却只是微一颔首。
“少宫主与神女此次在外颠簸良久,要不要先回去歇息?”高月与他们一同走远,只听见何缨稍显冷淡的声音,“我们先去拜访母亲。”
水母阴姬:“……”
屏退左右后,水母阴姬挑眉:“这是什么情况?”
何欢笑道:“母亲若是想叫何缨的身份长长久久维系下去,总是只有我一人单独出现,也太容易穿帮。这是新学的一个小伎俩。”毕竟短短几个月,何缨的身份已经被多次拆穿,何欢觉得十分不妥。
片刻后,何缨的身形逐渐变得虚弱直至消失,而何欢手中出现一截长出嫩芽的树枝。
水母阴姬见状,饶有兴趣:“听起来,你这一趟出门,收获不菲。”
“这是你的一部分,还是你新找到的族人?”
“算是我的一部分,但也算是我新的族人。”
“……”水母阴姬用充满压迫感的方式盯着他,对这种说话方式表示不满。
何欢隐去部分在密厄的见闻,老实着解释:“脱离我的枝条,既是我的一部分,也是一种新的生命。如同普通树木一般,可以维持基本的生活与体征,但无法像高等生灵一样产生复杂的想法。只有在我的神思附着其上之时,才会如同人类一般。”
饶是水母阴姬素来离经叛道,对这类事情接受度颇高,也难免失语。她第一时间就想到这种特性的可怕之处,然而,因为这是自己养育出的孩子,终究还是放下防备,叹一口气,“听起来不错。”
何欢补充:“不过寿命只有三十年。但这三十年间,也足够实现母亲的期望,培养出后续的接班人了。”
水母阴姬早就知道他更愿意在外面生活,不再勉强他。
片刻后,水母阴姬问:“这对你有影响吗?”
何欢一愣,笑道:“没什么影响,无非是身体某部分有些虚实不定。”
水母阴姬蹙眉:“哪一部分?”
何欢道:“没什么要紧的,这还是南燕和您所信奉的佛教给我的灵感。”
……哦,原来是头发。
摸了摸儿子的秃头,看着眼前依旧好似有三千青丝的何欢,水母阴姬扭头:“好,知道了,你下去吧。”
何欢没走出多远,听见水母阴姬的笑声。
一边正往这里走的宫南燕也听见了,不由感叹:“你看,她还是很在意你,你年前回来就好。很久都没听见她这样开心的笑了。”
何欢笑着摇摇头,手指在她脑袋上一点,“你想错了。”
宫南燕被他一点,只觉得有一瞬恍惚,随后不满道:“别把我当成小辈……对了,我出去走时看到几样何缨用得上首饰,你捎给她。”
“嗯,好。”
年后,神水宫便会宣布神女将会同时担任少宫主,而原本的少宫主何欢,则作为宫外使发展神水宫外部相关力量,正如他之前所做。
这一举措有人欢喜有人忧,然而总体基调是赞同居多。只因何缨跨年与神水宫一同宴饮,讲述其对无花的追击和处置,大多弟子认为她实力颇高且敢为大事,相比于一直默不作声的何欢更加适合宫主之位。
……
回到江南,是年初。小孩儿在街边跑来跑去,有几个眼熟的孩子正在嬉笑追逐,跑在最前面的那个一边咯咯咯地笑,一边回头,正巧撞在何欢身上。何欢一把揽住他,道:“小心些。”
“小何哥哥!”
“小何哥哥回来啦!”
嗯,回来了。
“家的感觉”,是种很奇特的东西。落脚生根,对于树来说更是十分重要的事。或许是因为邻里和谐,或许是因为挚友在旁。或许江南的气候适合生长。总之,何欢回到江南的院中,就觉得轻快很多。
他盘算着,是时候定居在此处。
新年新气象,多是吉祥话、行吉祥事。譬如安岁、扔穷、扫除、譬如饺子里包蜜枣和铜钱……
被邻居送来的饺子里藏着的铜钱膈到牙后,何欢沉默:真是新奇的体验。
此外,还有一件算不上吉祥,但仔细想想也挺好笑的事……
初六送穷,何欢不太讲究,只是又打扫一遍,晚上开一坛酒打算对月自斟自饮时,突然从墙头上冒出来一个黢黑的脑袋。
寻常朋友即使夜间攀墙头前来——真有江湖人擅长做这种事——也吓不到何欢,毕竟他能看清对方的模样,也知道是熟人。如今这个头发像是稻草、脸上手上全是淤泥的……到底是刚刚扫出去的垃圾、初具人形的淤泥怪,还是……
“好久不见啊,阿欢,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淤泥怪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和熟稔的态度。
“……陆小凤?”何欢惊讶,“我也才回来。怎么弄成这模样,快下来,我给你烧些热水洗洗。”
“这样进了你院子收拾起来麻烦,劳烦你给我块湿布子,我先擦一擦。”即使已经浑身是泥的模样,对方也悠闲的很。
“我倒不介意这个,你先进来吧,挂在墙头连我都吓了一跳,别再吓到路过的邻里孩子。”何欢无奈,“或者你去里面花园那坐一会。”
“好主意,这可是荷塘的泥,估计蛮营养的。”
“所以,寒冬腊月又是年节,你怎么去荷塘滚了一圈?”
陆小凤假装叹一口气,“昨天下午和朋友在酒楼吃酒,有一道炸藕夹很好吃,我那朋友一时兴起就问,这藕夹这么好吃,是不是因为用的新鲜莲藕。我笑他不通农事,莲藕最晚十月就收了,现在哪里会有新鲜的莲藕。他不信,偏和我打赌说是新鲜的莲藕。
我们就去问店家了……结果店家真把我引到一处别院,说自家的藕是特色,正因引了温泉养藕,时时刻刻都可吃到新鲜莲藕。我打赌输了,我这朋友就罚我给他挖三十节藕……唉,人家就算是养莲藕的,也不愿意供给我三十节藕啊,所以我挖完莲藕之后,又帮人家种了一池莲藕。”
“这可真是……”何欢也忍俊不禁,“看来你那朋友同你一样,也是个促狭鬼?”
“回家一趟,你都会说俏皮话了?真是难得。”陆小凤啧啧称奇,“不错,这才是年轻人该有的样子。”
何欢无奈,“我同你年纪差不多大的。”
陆小凤挑眉,“那应该是我长得显年轻。”
陆小凤转了转眼珠,笑道,“不过也不算吃亏,你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原来是一节藕。
他悠然道,“好菜配好酒。这种藕随意调一下当下酒菜都好吃。”
何欢看着藕,思忖片刻,“可以,调个凉菜今晚配酒。此外腌成酸甜口的藕条、做成莲藕馅饺子、炖排骨又或者做桂花糯米藕都好吃。”
“大晚上的,可别馋我了。”陆小凤摇头,“今天听了就想今天吃到,这可怎么好。”
何欢笑,“今天是吃不到这些菜了,准备起来都要时间。不过有饺子和糖饼你吃不吃?”
“什么馅的饺子?”陆小凤好奇。
“我也不知,七哥听说我回来,说我现在肯定没来得及包饺子,就差人送来的。”
陆小凤惊异道:“奇哉怪哉,他往日过年并不吃饺子啊?他们这边不讲究这个。”
何欢一愣。
第70章
他想起之前还在江南时,与花满楼聊天中无意提起年节。当时他还不知水母阴姬会原谅他,只当自己无家可归,如往年般一个人筹备过年。
他问花满楼:“我从未在南方过年,听说这边的饺子里会包花生,是真的吗?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提前在酒楼买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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