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世子往后还要带兵打仗,他还要城楼下……总之卫衔雪不信。
但这话他心里一阵难受,依稀的感觉里,江褚寒心里如同灌了铅,可那时江褚寒摒却了旁人,父亲和手下都不在了,江褚寒对那大夫沉声道:“我现在还不能死。”
“世子……”
“倘若来日我以心疾的名义死了也好,如今我还不能死。”江褚寒按着自己的胸口,像把疼痛也一并塞了回去,“我父亲受伤,军中不能没有他坐镇,我昨日去看了他,侯爷又披了一次甲,可他伤口的地方已经溃烂过好几次了,江家只有我能名正言顺走上前,我若是真是个潦草扶不起的阿斗也就罢了,活在世上给我爹丢了人,我被敌军一炮轰了我也绝无二话,可若非受伤,我这一趟不会白白就让他担忧一场。”
“能让我活一年两年也好,或是……几个月。”江褚寒道:“我只要这一战能站在三军面前。”
这一刻江褚寒心里的认真好像比卫衔雪以为的还要浓重许多倍,这些认真里夹着不甘和隐忍,能刺进骨血里让他忍下所有的病痛。
那军医瞒着所有人给江褚寒用了所谓“续命”的良药,江世子往后的性命不足一载,几个月内他内力如常,除了偶尔病发需要用针过穴纾解,但再往后,他的五感还是会慢慢失去,直到生病终结的时候。
江褚寒就这样名正言顺地走到了所有人面前。
他靠着自己说服三军,用他骨血打的脊梁撑起了节节败退的赤羽营与征南军,可这一切只有卫衔雪才知道,江褚寒寒夜里有多少次辗转难眠地毒发了,他不能同军医时常见面,只能自己挨过夜里难忍的疼痛。
卫衔雪知道他有多疼——这一刻卫衔雪也想过,他在哪里呢?
他在前往燕国的路上,那时他的希冀还没完全断去,他竟然想回艳昭宫看春日的海棠花。
他无声地抱住了这一刻的江褚寒。
好在江褚寒无愧于他军侯世子的身份,他领着将士打了胜仗,一路站在了下一个城墙面前。
可有一日江褚寒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当着众人的面商议军情,江褚寒忽然觉得脑子翁了一下,面前的山河图居然突而模糊起来,他倚着凳子踉跄了一下,底下人关照地问他,江褚寒耳边一糊。
“……”
眼前天旋地转,江褚寒当着众人的面晕了过去。
即便早做了准备,江褚寒也没试过真的有又聋又瞎的一天,醒来的时候远处只剩了迷蒙蒙的一片,除了大致的人影他几乎人畜不分,至于耳朵,他也只能听出凑在耳边的动静。
可明日还有一场仗要打。
他这情况只有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鸦青知道。
鸦青贴在他耳边问:“世子打算如何是好?明日……”
江褚寒耳边朦胧,他盯着面前模糊不清的药碗,“鸦青明日跟着我,燕国有太子亲临,这一仗我不可以不去。”
卫衔雪的世界也只剩模糊和朦胧不清,可他心里澄澈清明——卫衔雪几乎已经自己猜到了事情的走向。
隆冬的雪里站着千军万马,江褚寒望着远方的城楼,只能看见一个晃晃的虚影,昨日是鸦青亲自献策,两军交战,若是斩了将领,军心必然涣散。
行军与号角的声音震天响起,江褚寒听来如同隔了遥远的天堑,他只听旁边鸦青的声音指了远处城楼上的人影。
江褚寒的箭术就是蒙上眼也能射中猎物,他面无表情地提起大弓,满脸冷漠地搭起了箭,满月一般的弓弦倏然射出冷箭,模糊的视线里他看见了城楼上倒下的身影。
鸦青说那是燕国的太子卫临止。
江褚寒的心好像定了一下,可周遭的安静好像更恐怖了,沉寂之后,他忽然听见身边“鸦青”说:“世子可知道方才杀的是谁?”
鸦青的声音有了略微的一点不同,可江褚寒模糊地没有分辨出来,他只跟着说了一句:“你不是说……”
“我说?”耳边的声音忽然低低换了音调,换做一个嘲弄的声音,“若非世子又聋又瞎,应当早就辨出来我不是鸦青了吧?”
“鸦青死啦——”那人笑着说:“你江褚寒方才杀的人是——卫,衔,雪,”
“你说什么?”江褚寒周遭的世界好像都嗡了一声,他感觉冰冷的雪花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你说什么……”江褚寒抓着手边的刀,他很快就冲着身边一刀砍过去,“你把话再说一遍!”
身边的人带着鸦青的皮囊,他躲了一下,故意狼狈地从马上摔了下去,一边喊道:“世子,世子您怎么了?!”
那城楼上的卫衔雪大梁的将士认得,将士们担心过江褚寒会顾念旧情不舍出手,可方才那一箭直截了当,好像全军松了口气,可如今江褚寒这模样……
耳边的声音江褚寒听不明白,但他感觉到视线都冲着自己过来了,他艰难想着,方才死的到底是谁?
是……卫衔雪?
卫衔雪不是已经走了吗?江褚寒前些日子就接到了京城里的消息,卫衔雪狼狈地从京城里离开,他侯府的人几个暗卫也折损在了城门,可京城的事江褚寒已经顾及不到了。
他走了……走了也好。
只是可惜没能等他回去见他一面。
所以他到底杀了谁?
江褚寒看得清对面张牙舞爪的大致动作,那个鸦青站在所有人面前,指着江褚寒说:“世子……世子是疯了。”
江褚寒没从马上下去,他分毫没忍,提过他方才拎起的箭就搭过一支对准了地上的鸦青,后面的小将马上拦过来,“世子,那,那可是鸦青大人。”
那人凑近了过来,江褚寒模糊地听清了他的话:“就算方才卫衔雪死了……”
“……”
江褚寒手里的箭没射出去,他毫无征兆地一口鲜血从口中吐了出来。
……
卫衔雪麻木地伴着江褚寒一道晕了过去。
原来他真的亲手杀了卫衔雪……
晕过去的时候江褚寒模糊地做了一场梦,梦里他又回到了侯府。
江世子在这个侯府里活了二十多年,往前的二十年里他不喜欢深沉的后院,就算是院子里种了多少稀奇的花草,他也没多看几眼。
可有一天院子里忽然多了个人,那人站在梅花树下,踮起脚来去摘树上的花枝。
大梁的冬日里下雪,满树的花枝上堆了白雪,分明的颜色衬得明艳,卫衔雪用手碰了一下枝头,晃悠的树枝忽然落下满头的积雪来,簌簌落下就冲着人头顶盖了上去。
卫衔雪轻轻地“哎呀”了一声,他脖子上的毛领里钻进了雪,冻得他缩起脖子往地上蹲了下去,他懊恼地甩了甩脖子。
江褚寒看他这模样怪可爱的,走过去一道伸着手去摸他的后脖颈。
“世子你……”卫衔雪觉得他的手比上雪强不了多少,反而江褚寒摸就摸,还喜欢掐着他的脖子摩挲两下。
卫衔雪缩着脖子站起来,他望着顶上的梅花,“我摘不到。”
看面前的人脸都要冻红了,江褚寒笑着说:“旁边这么多花枝,你摘顶上的做什么?”
“那支开得好,你别笑啦。”卫衔雪嘴角拉了一下,他往自己手上呼了口气,“我是想替世子屋里摆几朵花应景。”
“是给我的——?”江褚寒故意惊讶了下,他伸出手往上够,可到一半又缓慢地把手放下来,“给我的阿雪怎么能不亲自摘。”
“……”卫衔雪当着他面就“哼”了一声,他往后退了几步,伸手抓着花枝就摇了几下,然后自己飞快地往后转身走了出去。
满树的雪簌簌地全往江褚寒头顶上落下来,“卫衔雪!”
卫衔雪站在几步外,他等雪都落完了,冲过去对着江褚寒的脖子就要把自己的手也往他脖子里塞。
江褚寒:“……”
卫衔雪的手比院子里雪可是不遑多让。
好像是来了侯府几乎半年,卫衔雪才敢这样没什么忌惮地同江世子玩闹,江褚寒喜欢他和自己玩笑,他和小公子置不了气,说说闹闹地搂着卫衔雪亲了一口,他才肯替卫衔雪把梅花摘下来。
卫衔雪抱着梅花,脸上也不知是羞红的还是冷的,和那怀里的梅花映衬,是别样的光彩夺目,他抱花的样子好看,江褚寒偷偷盯了他好久。
拿到花了卫衔雪就转过身,他没说话,往卧房的方向走了过去。
江褚寒跟着他走,可走过几步,他忽然注意到卫衔雪踩过的雪上没有痕迹,他像是没有来过这里……江褚寒心里忽然就悬了一下。
“卫衔雪——”他喊了一声,前面的人也没有回头。
江褚寒再往前走,可他追着那个人走过去,走到屋檐下的时候地上忽然只剩了一把红梅。
梅花摔在地上,枝头还残这一些未落的积雪。
江褚寒忽然着急起来,他弯下腰去捡花,可等他伸出手,那地上的梅花忽然融进雪里,化作了一片鲜红的鲜血,刺眼地渗进了雪地里。
“……”
是稀奇又平常的梦。
江褚寒在一片昏暗与安静的世界里醒了又睡,心里和身上都在疼。
这一切卫衔雪都只焦急地感受着——他从前不知道江褚寒为什么一箭对准他,也不知道往后都发生了什么。
是谁要刺杀江褚寒,又是谁杀了鸦青,燕国的太子不想领兵的江褚寒活着,朝中还没有倒下的太师余丞秋也不想侯府再立起来,还有那位陛下……
过往的一切仇怨伴着这一场风雪好像都掩盖起来,又从一场过往的风雪里重新开始下去。
江褚寒好像是死在了那一年快要开春的时候,不管是误会还是真的有什么深仇大恨,江褚寒都带着悔过深眠在了寒冬最后的影子里。
卫衔雪心如死水——他也不知道一开始的仇恨算什么。
他也疼得不能自已。
第132章 :涅槃
攻打曲州的战火蔓延得很快,正好是这一日从北方赶来的援军也到了西河附近,江褚寒带着卫衔雪从前线撤下来,仗还在打。
江褚寒还在马上的时候就感觉卫衔雪晕过去了,他只是虚虚贴着自己的脖子,呼吸声已经越来越衰弱,江褚寒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可卫衔雪一点反应也没有。
漫天的雨和着一点泪留下来,江褚寒偏着脖子吻了一下卫衔雪的后颈。
曲州离西河有些距离,江褚寒不能带着浑身是伤的卫衔雪赶路,只能让军医在营地里就给他看了伤。
卫衔雪伤得太重了,江褚寒挑起他的胳膊,还能看见他手上没有消掉的刀痕,这些都不是这几日的伤,今日伤在肩膀和腿,伤口不算太大,可卫衔雪血流得太多,他脸色已经白得像是未曾染墨的白纸,整个人昏昏地躺在行军的硬板上,乌黑的头发淌下来,像个破碎的白瓷人。
江褚寒这一刻觉得好害怕。
*
京城里的天也是阴沉沉的。
前线的战事传入京城,陛下病重多日,朝中堆积的折子送进寝殿堆了许久,几乎由尚书令的娄尚书代理了一半。
舒王殿下似乎并不风光。
快要黄昏的时候,一辆马车从舒王府驶出去,朝着个如今没人再去的地方过去了。
当初蕴星楼生了事端,整个楼都被查封了,如今没有重开,当初的事情也没有定论明白,褚霁的马车停在不远处,他穿了身黑袍从马车里出来了。
他在日头黑下的时候进了个小巷,巷子里黑漆漆的,他投石问路似的,从地上捡了两粒石头,分别朝着左右两边的墙壁敲了一下。
褚霁对着巷子里道:“先生在否。”
过了一会儿,一个略微深沉苍老的声音从巷子里传出来,“殿下召见,老夫岂有不见你的道理。”
“但殿下,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那声音道:“这些日子殿下不是风光无限吗?”
“先生……先生说笑了。”褚霁在巷口止步,“当初的事多亏先生点拨,我才有了今日,这些时日不见先生,我可是万分想念。”
巷子里“哦?”了一声,“老夫为殿下都做过什么?”
“当初拿到天巧匣是殿下自己的本事,能知道余太师手里的秘密也是殿下的机遇,此事老夫并未出什么力。”
“可当初是先生告诉我,江褚寒在查户部的事情,此事与褚黎息息相关,若非先生告知,我也不能在那时黄雀在后拿走天巧匣,也不能把刀送到江褚寒的手里,借他们的手拦住褚黎和余丞秋。”褚霁对着巷子拜了一下,“我能有今日,也要多亏先生的提点。”
“既然如此……”那声音疑惑道:“殿下贵为舒王了,今日又为何再来找我呢?”
“原本我也以为往后相安无事,可朝中有了旁的祸患,先生可知道那质子卫衔雪——他竟是我的亲弟弟。”褚霁说的有些切齿,“原本以为往后再也绊脚石了,可他拿到了我的把柄。”
“殿下是说西河的事?”巷中沉吟了片刻,“那人如今是在西河吧,还未归来。”
“是,他还没有回来,但我听御前的人说,父皇曾发几道上谕召他回去,如今又让江褚寒亲自去接他。”褚霁神色染上恨意:“我原本是想让他死在西河的,可他竟然没死,还……总之他一回来,父皇必定会被他扇动,父皇已经够看重他了。”
“所以殿下的意思是……想让他不能活着回来?”
褚霁捏着腕口的衣袖,“先生可有主意?”
“殿下已经在西河失过一次手了,怎好再有第二次,况且如今的西河不仅有陛下的耳目,还有我方将士,江褚寒今非昔比,怕是已经不容易得手了。”巷子里的声音染上一丝失望,“依老夫来看,殿下不妨在京城里先动手,让他即便回来了,也没什么机会再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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