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冉脸上的笑几不可见地淡了一瞬,随即转开话题,去拿她手上的簪子。
“这物件刻的精巧,小师父还有什么是不会的?”
她描摹着银饰的纹路,簪子头部是一朵繁复盛开的银花,花蕊含羞绽放,里面露出一只尚未完成的狐狸侧影。
“到时候叫人拿去点了彩,等小师父的头发长起来,簪这个定是好看的。”
林忱夺回银簪,说:“刻着玩玩罢了,不是为了戴的。”
她倚在窗边,疏影映着花瓶里,侧脸上却挂着淡淡的笑,瞧着没有往日那么不近人情。
萧冉一时沉醉。
她越过林忱去折花瓶里的花,取来在鼻尖轻嗅,以掩住心里翻江倒海的念头。
“小师父。”
“嗯?”
“明日就要去上京了。”
“我知道。”
“你定要同去吗?”
萧冉闭着眼睛,鼻端缭绕着花香,指尖却在轻轻颤抖。
林忱果然停下手,侧过脸来看她。
在这片刻的静谧时光里,萧冉觉得仿佛过了百年。
她能听懂自己的意思吗?若懂了,就此逃跑,自己便要担下滔天罪责,在太后跟前也就无以立足。
若不懂…
那似乎却更是一种悲哀。
“你说什么呢?”林忱放下簪子:“既已跋山涉水到这了,我当然要去。”
萧冉的心猛然坠地。
她看着这孩子,心想,原来再聪明的人,也有蒙了眼睛的时候。
“没事。”她强笑道:“我走了,外面还有事。”
萧冉略显匆忙地下了榻,却被人抓住了衣袖。
林忱就那样望着她,天真、不设防,那常矜傲含郁的眼此时是轻快的,上挑而锋利的眉也舒然地展开。
“把花带着吧。”她说:“还没枯萎的花,扔掉太可惜了。”
**
第二天,仪仗一路向南,开往上京。
涟娘不在,萧冉理所当然坐了前头的轿子。
她这次倒是没叫那些伶人乐师上轿来鬼混,只是叫林忱上来一起坐,相处时也分外安静,仿佛从那次醉酒过后,便对那些胡天胡地的玩法有些厌倦了。
江言清骑马跟在队伍后头,与赵庭芳并行。
两人年纪相仿,虽一个是太后面首,一个是贫寒举人,却意外地有话可聊。
萧冉撩开帘子瞧了他们几眼,无聊地躺下,挨着林忱的腿,说:“果然呐,臭盐巴放了一匙是恶心,放了两匙便是双倍恶心。”
林忱翻着书,道:“把江言清这样的相貌比作臭盐巴,这世上也只有你了。”
“你有所不知。”萧冉抢下她的书,义正言辞道:“我是怕太后娘娘受了他的蛊惑,致使朝局动荡,社稷难安!”
林忱看了她一会,点点头:“我知道了,他在你这是臭盐巴,在太后那里便是妲己、褒姒一流。”
萧冉憋着笑,悄悄把脑袋往上挪了一点。
“这妲己我倒是不怕,只怕他是有个好哥哥的杨贵妃。”
“怎么?难不成如今朝里有杨国忠吗?”林忱问。
“杨国忠是没有的。”萧冉的头枕上了林忱的腿,舒舒服服道:“但他那妹妹可还更得力些。你可知晓文渊阁?”
林忱摇了摇头。
“文渊阁是太后于四年前设立的书苑。先帝是太后长子,遗下的八位公主是她的孙女,她老人家总要操劳教育之事。但这只是文渊阁作用的一部分,最要紧的还是贯穿其间的女官体系。和锦衣卫一样,这些人皆直属太后调用。锦衣卫暗中监察百官,女官们则负责整理奏章,提前批注等等。”
“女官的品级虽不被朝臣认可,但在律法上却是实实在在有效力的。进士出身的文人熬了半辈子也不见得到正三品,而如我这般却已绯袍加身。女官正四品而今四人,正三品两人,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江言清的妹妹,江清漪。”
江清漪,曾出身世家,后来家族破落,遂没入宫中为婢。十四岁时为人举荐到了太后身边,仅仅一年后,江言清就出现在了宫里。
少年桃树下弹琴抚剑,容貌如明月皎皎,两人立时就站稳了脚跟。
只是太后心里是有谱的,妹妹升了官,哥哥却还是白衣。因为她知道,宠爱无度,乃是祸端之始,加之不愿落下个任人唯亲的把柄,江言清也只能这么一天天的混日子。
林忱动了动腿,说:“我看你不是怕太后如何,而是疏不间亲,你要扳倒他们难,他们要动你却太容易了。”
萧冉使劲蹭了蹭:“小师父可太聪明了,正是这个理儿。”她弯着眼睛,笑出了鼓鼓的卧蚕:“就像别人要离间你我,那可是不能够的事,对吧?”
林忱难得没说话。
“那么。”她睁着亮亮的眼睛,深望说:“假如有一天,我做了对不起小师父的事…”
她说到一半便打住。
正巧窗外掠过一只飞鸟,她假意探头出去望,转回车里的时候已像是忘了那半句话,只拉着林忱一齐看远处露出一个影子的永定门。
朱门大敞,人如流水马如龙,气势恢宏的上京正要迎接新客。
第16章 前夕
上京东临渤海,南靠草原,地势颇高,气候分外宜人。
林忱进京的时候正是四月夜里,城里的牡丹花都开了,灯市中暗香浮动。行人或着绫罗轻衫,或着麻布短衣,人人匆忙,人人生气盎然。
一路从城门走过东西市集,所能想到的东西应有尽有,商贾数量之众令人惊叹。
但据萧冉说,这等繁华还不过是市井常态,若外人进京,真正不得不瞻仰的只有两处地方。
一是观鹤阁,二乃抱月楼。
临江而建的高阁揽尽天下英才,每年进京赶考的举子都要在此谒见宰相。其余时候,也常有大家牵头举办诗会雅集,凡是肚里有二两墨水的,都会来凑个热闹。
而抱月楼是才子流连之处,温香软玉在怀,乘风作赋,留下了不少谈资供人说道。
林忱在张家得到消息,买走鸢儿的人伢子正活动在上京一带,凡是干这勾当的,总和抱月楼有着脱不开的关系,若是能与楼中老鸨或者管事搭上线,找人方便许多。
她在东城下车,仪仗中锦衣卫已押解人贩先行回了诏狱,萧冉可等天明再入宫述职。
此时天色已晚,市集中却仍旧灯火通明,泱泱的人群载着笑语、争吵与算计往返流动。
“便到此处,我找个客栈落脚吧。”
她们停在一座桥上,林忱背着包袱说。
萧冉倚在石桥栏边上,眯着眼睛吹夜风。
“小师父可知道,上京的客栈一夜要多少两银子?”
林忱沉默了,过了会儿,她说:“那我便出城,找个寺庙投宿。”
萧冉盯着她,玩笑道:“难不成我家是龙潭虎穴?还是嫌寒舍简陋,所以不肯赏光。”
两人僵持,林忱无奈说:“方才赵庭芳住不起客店,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哼。”萧冉狠狠嘲笑道:“江言清想礼贤下士,我当然要成全他。姓赵的住不起客房,难不成还要我收容他去诏狱?”
林忱给她的刻薄逗笑了。
笑够了,静望过去,金池河的水面粼粼映着灯光,小船自桥下泛舟而过。
慢慢地,她松下肩膀来,想,她和萧冉,究竟算不算朋友呢?
虽说这人精明、狡诈,也算不上良善。自己本该防备她,远离她…
可不知为什么,和她在一起,却也是如此的快乐。
就宛如沉浸在此刻梦幻的纷乱中,一切都变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
“那便…叨扰一段日子吧。”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
这应答似乎来自她的内心深处,迫不及待又腼腆羞怯地探出头来。
萧冉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她揽了一把林忱的肩膀,又犹嫌不够似的,拉住那袖袍里的右手,突然奔跑进熙熙攘攘的街市上。
林忱大感害臊,唯恐自己两个被当作失心疯抓起来。
但那两只手交握得很紧,紧到热切。
让她无法挣脱。
她闻到萧冉身上淡淡的香气。
风声被抛在脑后,林忱错觉,好似正在抛弃世俗的一切。
她心跳不止,脸色潮红。
宽袍的衣袖被挽起来,她们一直奔跑到长街尽头,然后要了一碗热乎乎的云吞。林忱的那一份照旧加了很多红油,老旧的搪瓷碗被浸润了,也显出不一样的颜色。
**
第二天清早,天刚蒙蒙亮,萧冉穿好了官服,尚有片刻的余闲。
她蹑手蹑脚走到偏房,发现林忱也已起了。
那背影清瘦笔直,正在窗前看书。
“读书不辍,小师父要是考试,定能拿到好功名。”
林忱翻页的手一顿,莫名有些怅然,说:“我怎么能去考试。”
萧冉来到她身边,正色说:“这可不一定,若是三十年前,谁会想到女子也能做官呢?”
林忱笑了下,想想道:“也是。”
她打开窗子,指着院落的东角:“昨晚来时就看到了,那是什么?”
角落里是一株枯槁的树木,根子都烂了,根本看不出品种。
萧冉仰着头,从窗中望那树,温和道:“那是我母亲从前种下的。”
林忱一怔。
“我在萧家没住过几年,走时唯一带走的只有这个。”她还笑着,笑里能看出的只有怀想与感伤,“听说这树在我出生前就有了,经过我母亲的悉心培育,长得很好,每年开的花都很馥郁,还结果子。可是后来她不幸逝去,又过了一段时间,这树便也枯槁倒折,怎么救也救不回来。”
林忱低下头,不知怎么安慰,最后道:“万物有灵,这树是去殉她。”
萧冉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发,那发已长了一个指节的长度,摸上去毛乎乎的。
“说的正是。我得走了,你在府里若无聊,去找人唱戏弹琴来玩,外面正清点随车的行装,乱得很。”
林忱应了下,她便出去了。
青萍在外边候着,给萧冉披了蓑衣来挡早上的重霜。
“姑娘眼下的乌青怎么这样重,就说昨夜不该那么晚回府,我这心里都着急死了。”
萧冉打了个哈切,点着头进了轿子。
她拢着手,觉得昨晚的一切都纷乱异常。
那些快乐像是洞窟烟云,五光十色,却又脆弱虚无。
恍惚间,她竟做了个梦,梦见那枯树倒折的一天。
那一天,整个萧府都被红霞弥漫,唢呐明明吹得是喜乐,她听着却哀切。
凤冠霞帔的新娘子进门,那样年轻,容颜艳丽。
而自己的母亲,黄泉水里,却是无尽的冰冷寂寞。
萧正甫曾经说过,母亲是他心头挚爱,此生绝不续娶。
可短短三年之后,他便食言了。
萧冉冷漠地在梦里围观,锥心的感觉却还在。
她没有像小时候那样大闹婚堂,而是回到了自己和母亲的院落。
那里冷冷凄凄,晴空之上忽然闪现紫电,而后梨树倒下,纷纷的梨花如雪。
她给这晴空一震震动到心惊,醒来之后还是惊悸。
“到哪了?”
“还没进宫呢,姑娘再休息一会吧。”
萧冉靠在车壁上,紧拧眉心,觉得天命昭昭,自己的心思都被看穿了。
她痛恨萧正甫,因为他伪善风流,可自己偏偏成了一样的人。
都是背叛者。
**
宫道上,内侍提着蒙蒙亮的黄灯笼,送身后的常侍往凌云殿去。
踏过汉白玉的石阶,涟娘正站在高台上等。
半月未见,她照旧是那身黑色的衣装,看着稍显刻板。
“这些日子,有什么不如意?”她打量着萧冉,仿佛要把人从外到内看穿。
萧冉掩去疲惫的神色,拉住她的胳膊。
“我带回了科举舞弊的苦主,千里押运回张家的人犯,正是功德圆满,哪会有烦心事。”
涟娘神情古怪地看着她,若有所指道:“你最好是。赵庭芳虽是你从云城带回来的,但太后昨夜看了奏章,准备把这事儿交给江清漪去处理。面上说是因你和赵从前的渊源,要你避嫌,但太后的心思谁也猜不透,我们走这几个月,文渊阁和太后跟前都是谁在做事,你得有个数。”
萧冉眨了眨眼睛,像扶不起的阿斗一样说出了那句名言。
“那有什么?我有姑姑。您跟着太后朝乾夕惕二十载,不是江家人挑拨几句就能翻起风浪的。”
涟娘这才真觉得不对劲。
若是往常,萧冉早该警惕,如今如此轻纵,不是心里装着别的事,就是故意在混淆视听。
她正想再问几句,凌云殿内却走出来一位面色皎白细眉俊眼的女子,正是议完科考案出来的江清漪。
“涟姑姑,萧常侍。”她见了个礼,随即离开。
两人这便得打住。
太后传召人一个接着一个,哪怕是在用早膳,也不肯稍歇片刻。
萧冉一内殿,便见太后倚在东边的小榻上,应是刚刚撤了桌,手里抖着水烟枪,那烟正一圈一圈的散开。
“回来了。”她说:“这来去几千里路,辛苦你了。”
萧冉连道不敢,太后叫她坐下,才开始垂听正事。
这一趟,除了平城事变这件大事,沿路自然少不了对各州道的考察,有贪墨严重的,偷懒耍滑的,正可撤下去一批。
虽说蛀虫是清不完的,但有人勤恳,总能保一时的清平。
萧冉汇报了半个时辰,总计整理出十七个准备撤职的。
太后不愿她给自己办事还遭人嫉恨,于是打算年后监察院考绩,再将他们撤职查办,正好琢磨下调任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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