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寒不知道时易之哪来的那么多话。
该多说的时候缄口不言,无需他费口舌又开始滔滔不绝了。
他绕了一圈草草地扫了几眼东西厢房,发现也没太大差别,便留在了西厢房的门口。
“就这里吧。”他抬手将门推得更开了些,迈步走了进去。
只是才落下一步,冠寒就又回身看向时易之,皮笑肉不笑地轻道:“时少爷记得叫人将我的小被子给拿来。
“虽说只是在铺子里随便买的,比起精心裁剪的有些上不了台面,但到底陪了我那么久。
“而我也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这时府再富丽堂皇,绸缎织锦的被褥再柔软,我也不会将它给忘了。”
说完,他就“砰”地一声将门从里头给关上了,把没来得及跟进去的时易之锁在了外面。
“寒公子……”
门合上时发出的重响让时易之脑袋有些发空,他尚未反应过来,不知怎得就突然这样了。
稍稍回了些神后,他赶忙抬手敲门,哄着喊道:“寒公子,寒公子?”
“我累了,要休息,等到了快开宴的时辰,时少爷再来喊我吧。”
冠寒的声音从门的里头传来,有些闷,教人听不真切情绪。
而在丢下了这么一句话后,房内就彻底没了声响。
“好,好的。”
冠寒都这么说了,时易之自然也不能再多叨扰,虽然仍旧有些不明所以和依依不舍,但还是讪讪地离开了。
-
太阳一落山,时府就点了灯,一排排一串串地将府中彻底照亮,半分不见日暮后的昏黑沉寂之感。
晚上的接风洗尘宴来的人更多了,也没有男女分席的意思,时家一大家子十几口人便预备围坐在一个大圆桌上。
冠寒与时易之到的时候,长辈还未来,不过席上也已经坐了好些人,有白日里见到的那几位,还有几位面生的。
其中最属一个与时易之年龄相仿的男人最吸睛。
他怀中抱着一个婴孩,婴孩的脖上戴着的是足金打造的长命锁,于烛光下泛着灼目的光。他自己也不遑多让,穿金戴银,哪怕是衣袍都尽是用金丝绣下的花纹。而坐在他身旁的女子也同样如此,身着华服、满头朱钗。
此人正是时易之那个已成婚的二堂弟时永商,怀中的是去年刚得的女儿时钏,身旁则是青梅竹马的妻子段罗绮。
那金灿灿的一片让冠寒实在不敢多看,立刻收回了自己隐隐被灼光刺痛的双目。
“大哥,可回来了!”时永商先一步开了口,颠了颠怀中的婴孩。“你这次也离开太久了,都三月有余了,我们家钏钏都想你想到会说话了,是吧钏钏?”
“啊啊~”时钏咿呀几声,应和着父亲对着时易之挥了挥肉肉的小手。
时易之正欲回话,时永商忽然就扭头看向了跟在他身旁的冠寒。
没给人任何准备的时间,他倏地惊诧开口问道:“哎呀大哥,这位是你带回来的大嫂吗?这也太……”
时永商此话一出,周遭瞬间就静了下来,就连冠寒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然而当场又还是有根本未能察觉到氛围怪异的人。
“大嫂?”时永嘉与时永庆两人闻言,立刻默契地围到了冠寒的身边。
两小只拉住冠寒的衣摆,仰着脑袋问:“大嫂大嫂,你是我们的嫂嫂吗?”
冠寒:……
“不,这……”回过神的时易之想解释。
但偏偏才吐出了几个字,就被一声嘶哑的大叫给打断了。
“大嫂?哪里来的大嫂!!!”
话音刚落,屏风后就冲出了一团黑影,目的明确地朝着时易之撞去。
在将将要碰到人的时候,又猛然刹住了脚步,最后围着时易之绕了好几圈才停了下来。
确保跟前的人就是自己的亲哥后,他便开始不满地扯着嗓子大喊道:“时易之,我怎么不知道你要娶媳妇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怎么去了那么久路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带着我一起去你回来为什么不找我我还是不是你的亲弟弟?!”
一口气将话全部说但,但又或许是知道这些问题时易之不会回答,时永朔扭着脑袋看向了冠寒。
他拧着眉毛眯着眼睛将冠寒上下左右打量了好几遍,压着粗粝的嗓音阴恻恻地问:“你就是那个所谓的大嫂?”
声音是少年人特有的粗哑可嗓门够大,听得冠寒的额角猛地跳了几下。
但他没说话,而是移目看向了时易之。
说到底,这个问题现在也轮不到他来回答。
时易之接收到了他的视线,眉心微蹙地看着自己的弟弟。“永朔,别闹。”
“寒公子是我在途中结识的好友,因家中变故便邀他来了清州。”他看向面前几个让人头疼的弟弟,暗叹一口气。“日后那些话莫要再说,免得教人误会。”
话说到了这份上,时永商与时永朔自然不敢再多说别的,时永嘉与时永庆也乖乖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他们不再说,冠寒也没了声响。
-
一盏茶后,府中的长辈终于相继到来,等到最后,时易之的祖母幸老夫人才出席。
虽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然而幸老夫人却仍旧不太显年岁,黑白半掺的头发梳得整齐,眼尾的细纹平添了几分和蔼。
“含章,过来。”
落了座,幸老夫人就对着时易之招了招手。
任凭时易之在一众小辈面前再有大哥的风范,到了幸老夫人这里也还是乖巧。
“祖母。”他喊了一声,走近后又弯下了腰。“含章在外待得太久了。”
幸老夫人抬手轻轻地拍了两下他的脑袋,“好男儿志在四方,你若是偏安一隅,祖母才会训斥你,只是别忘了回家就行。”
祖孙二人话都不多,说完那句之后,时易之就立刻带着冠寒见了礼。
幸老夫人也确实和蔼,没多问冠寒的身份与过往,只说想住多久便多久,让他不用拘谨。
如此再简单地聊了一会儿,幸老夫人就唤着开了席。
大抵是许久未见了,席上也并未遵循什么食不言的规矩,尤其是时永嘉与时永庆这对双生子,一直缠着时易之说些途中的趣事。
反复地问吃了什么好吃的、见了什么有趣的、路途是不是很辛苦、带着的人有没有伺候好他……如此种种。
时易之也确实有耐心,没因他们年纪小就糊弄,一一应答着。
时永商与他的夫人也是性子活泼的人,但他们关注的点略有不同,非得让时易之告知他们途中有没有遇见心仪的人。
美其名曰“成了婚便知成婚的福”,所以要让亲近的人也赶紧受这样的好。
时易之支支吾吾,一直躲着这个话。
小辈们插科打诨聊得热火朝天,几位长辈看得乐乐呵呵,偶尔也会插插话。
只是时易之的亲弟弟时永朔并不怎么开口。
他大多时间都用来往嘴里塞饭菜,余下大头又用来盯着自己的亲哥哥,最后剩下的那些便是用怪异的眼神,将席面上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都扫一遍。
尤其针对正在和时易之说话的。
人人都有事可做,但冠寒说不上话,也听不懂他们在聊了什么,便索性只顾着吃了。
确实是珍馐佳肴,他从前见过的没见过的都有,样样也都色香味俱全,哪怕是再挑食的人也能吃上几口。
换做从前,冠寒定会食指大开,可现下也不知为何,他竟然没了什么胃口。
听着周围的嬉笑打趣声,他想,许是初来清州水土不服。
或许过些日子,他就会不药而愈的。
或许如此。
总之,玉箸轻响、杯盏相碰,待月上柳梢之时,一场接风洗尘宴才终于结束。
热闹了一夜的时府,也再次归于了平静。
-
宴席结束,各人回各院,时易之也与冠寒开始往那幽静的小院走。
益才被早早地吩咐着回了院,因此次回程又只有他们二人相伴。
席上时易之饮了些酒,身上带着几分让冠寒陌生的酒气,但面上不显,就终究还是猜不出喝醉了没有。
月光穿过层叠的竹叶照进抄手游廊,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只能听见细微的脚步声,静得有些发凉。
冠寒原以为时易之应该会有话对自己说的,然而直至两人回到了院子,时易之也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
看着时易之进了屋子,冠寒也沉默不语地回了西厢房。
门一开一关,外头那些热闹的、安静的、嘈杂的、死寂的,就都被锁在门外。
他按照惯例沐浴梳洗了一番,而后换上时易之给自己准备的舒适柔软的新里衣,摸着上了床。
陪伴了他许久的小被子也被送了过来,正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上,上头绣着的红眼呆兔子展露在外,一眼就能看见那呆呆傻傻的模样。
冠寒伸手摸了几下,触感还是一样的触感,样子也还是从前的样子。
一切仿佛都未有改变,然而他怎得再感受不到惬意了呢?
只是短短几个时辰,他的心上像是被盖上了一团湿乎乎的东西,又重又闷,不至于窒息,却让人身心俱疲。
冠寒想,其实清州没那么好,有银丝碳和地龙的时府也没那么好。
然后他又开始想念那个被时易之弃之如敝履的小马车,虽然摇摇晃晃十分拥挤,但他一抬手就可以碰到人。
发脾气没人看到,累了直接躺进时易之的怀里也不会有人说教。
但其实可能是他没那么好。
他和那辆被锁入库房里的旧马车是一样的,没得选的时候觉得还不错,选择多了才发现不过如此。
因为时易之本就是受人喜爱的大哥、备受期许的长孙、人人敬仰的时家大少爷,重新回到了他的热闹里后,就不必要再做与不归人相伴的羁旅客。
不过千不好万不好,最不好的还是时易之。
将他从南风馆带了出来,允了他真假难辨的承诺与似是而非的喜欢,给了他不切实际的渴望和如梦如幻的期待。
然后又因为他的出身不够光彩、身份不够正当,就随意地将他冷落。
冠寒咬了咬唇,脑袋一热,反手将小被子掀到了床上。
看着那团被子,他用掌心抵住了额头,忍不住轻念了一句,“时易之,真是的。”
第37章 第五簇 道歉
时易之的酒量算不得太好,但胜在酒醉之后也不会做出有碍观瞻、失去理智的事情,只是人会变得迟钝些、木讷些。
其实接风洗尘宴上与几位堂弟堂妹喝了几杯,他便隐隐有些接不上话了。
但又不好拂了他们的兴致,便佯装着清醒去配合,可实际自己也不太记得到底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宴席结束后,他跟着身边的人亦步亦趋地回到了自个的院子。
凭着骨子里的记忆自力更生地沐浴洗漱完,又爬上了床端端正正地盖好了被子。
只是眼睛刚闭上没多久,他就猛然间想起了什么,倏地坐了起来。
——今日不同往日,他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了!院子的西厢房里头,还住着得小心翼翼哄着的心上人呢。
“坏了坏了坏了……”他晃了晃有些晕晕乎乎不清醒的脑袋,立刻掀了被子翻身下去。“一句话也没说,准得把他给吓坏了,应当要哄着的,哪能这样被冷落呢?”
一边赶忙往身上套外袍,还一边自省道:“日后万不能再喝了,万不能……”
凭借着本能,穿好衣物后他就径直朝西厢房而去。
门虽紧闭,灯还点着。
微微凑近,还能听到几分窸窸窣窣的声音。
确保人还未入睡后,他立刻就敲了门。“寒公子,你睡了吗?寒公子?”
许是人喝得有些醉了,声音也未有收敛,叫喊的声音传遍了小院。
晚夜的院子静得让人发慌,落在枝桠上的鸟雀被惊飞,冠寒也猛地吓了一跳。
他的心重重地勃动了几下,脑袋也有些发昏,好一会儿才分辨出那是时易之在叫唤。
但这个忘恩负义、见异思迁、三心二意、朝三暮四、朝秦暮楚的人突然来找他做什么?!
还是说突然良心发现了?
“没有。”冠寒回应,又不知为何加了一句:“门没落锁。”
时易之不知将这简单的几个字理解成了什么,竟然十分自觉地推开了门。
看着人真的进来了,冠寒就立刻开始倒打一耙。“谁让你进来的?”
平日里装得老实正经的人,今夜也不知是开了什么窍,竟然耍起了赖皮来,非常理直气壮地说:“因为我想来,而且我是一定要来的。”
冠寒被气笑了,他躺回床上背对着外面,又拉着被子猛地将脑袋给盖住了。
咬牙切齿地说:“好,这是你家,是你的地盘,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是无权干涉,说不上话的。
“时少爷,我睡了,您就请便吧。”
他自觉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这些都是好声好气的。
但往常都会哄他的人,今夜竟然就不再开口了,房中只余下走得乱七八糟的脚步声。
没缘由的,冠寒心中生出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异情绪,催生得他的不满愈演愈烈。
可他依旧蠢笨地怀有几分期待,想着也才不久,时易之应该不至于现在就冷落他的,应当还是会来说几句好话的。
然而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又等了一会儿,房里仍然没响起说话的声音。
猜想是被他怼走了,冠寒立刻坐了起来,怒目地看向门口。
“时易之,你竟然真的敢……”
“寒公子。”
话没说完,倏地被跟前的一道声音打断。
冠寒尚未反应过来,脑袋上就盖了一层东西下来。
与之而来的,还有时易之暖烘烘的身体。“寒公子,你的小被子掉在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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