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那么狠,面对一个陌生男人却不加防范。”指腹摩挲手下细腻肌肤,秦弥远凉凉道,“我有点生气,阿昭。”
屏风后酒池流水潺潺,镂金芙蓉炉子里的熏香飘荡出来,驱散了些许血味。
他弯腰将伏昭打横抱起。
“还是得给你点教训,对吧?不然,你总是不长记性。”
…
醒来的时候周身酸痛,伏昭翻身而起,不自觉揉了揉腰:“奇怪……”他推开面前绘着花鸟相惜的屏风,满头雾水。
不是被那个凡人暗算了吗?人呢?
酒宴厅干干净净,桌上还有他未曾喝完的半盏离人愁,没想到里面竟加了惑心散,怪不得自己如此上瘾,伏昭黑着脸将琉璃盏捏碎,泛金瞳眸看向窗外。
跑了?算这凡人命大,下次让我逮到,把他眼珠子挖来酿酒。
入夜后的心上秋歌舞升平,喧闹非凡,别有一番热烈景象,伏昭将将出门,便迎面撞上一名搂着娇美娘子的公子哥儿。
“他奶奶的,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敢撞本大爷!”喝得七荤八素的寻欢客大着舌头破口大骂,姑娘连忙扶着他,“公子,您慢着点儿,来,这边这边……”
“好玉娘,牵着我,嘿嘿……”男人靠在姑娘身上东倒西歪,嘴里还在骂骂咧咧的不干净,“不长眼的东西,坏了本大爷兴致,嗝——”
醉鬼跟女子走出几步,伏昭面无表情地抬起手,五指成爪,正准备拧断他脖子,腰间铜铃“叮铃——”
脑中一阵晕眩,再睁眼,周遭已经全然换了一副陌生的景象。
“进入怨障了吗?母亲。”伏昭很快便反应过来,左右巡视了一番,低头问腰间的铜铃。
铜铃安安静静地,没有回应。
好像只有在关键时候才会响,伏昭了然地叹了口气,自己回答自己:“我知道啦,母亲。”
障中世界是他最讨厌的隆冬,不过才站了一会儿,肩上就落满了雪花,伏昭想掐个诀避雪,却发现自己使不出法术。
啊,好烦。
他只能一边往前走,一边抖落身上的雪。前边有人挑着担子在卖伞,伏昭眼睛一亮,快步过去:“给我一把!”
旁边递钱拿伞的白衣公子和卖伞的老叟都愣了一下,随即老叟露出为难地笑:“真不巧了客官,这最后一把伞,刚刚卖给了这位公子。”
是个容貌十分俊秀的男人,一头长发拢在身后,只在发尾用发带虚虚束了,看上去气质温润,清雅如玉。
“公子也想要这把伞吗?”他冲伏昭一笑,“不知公子要去往何处?大雪沾衣,若是有缘,不如撑伞同行。”
伏昭能感觉得出他没有恶意,再说了,障中世界,都是百年前的人和物了。
伏昭点点头。
二人于雪中并肩而行,冬日雪寒,街上并没有多少小贩与行人,只有幽幽红梅一路相伴。
那人比他稍高一些,侧脸看过来的时候目光会微微下垂,显得很温柔:“在下白鹊,外地来的游人,还不知道公子名姓?”
白鹊。
有种异样的感觉一闪而逝,但太快了,快得伏昭来不及捉住,他回答道:“我叫伏昭。”
路过了之前在魇阵中住过的那间客栈,但掌柜的是个披着裘氅的女人,在拨算盘。一百年,莫烟城好像并没有很大的变化,除却原本伫立着心上秋的地方,如今只是一片雪林。
伏昭曾在书上看到过记载,因怨恨而生的障中世界,往往诡谲非常,险象环生,但这里看起来太平和了。
有两只黄色小狸在跳起来扑雪花,带着虎皮帽的小孩儿举着糖葫芦从面前蹦蹦跳跳而过,不知道在玩什么游戏,嘴里喊着:“来抓我,来抓我呀!”
白鹊轻轻踢开地上挡路的枯枝,声音清润:“阿昭可是本地人士?”
伏昭刚准备回答他,矮墙后忽然传来一阵拳打脚踢的动静,半大小子变声期的嗓子听起来像破锣,骂骂咧咧的:“小畜生,你全族人都被恶蛟吃光了,你怎么不跟着去死。我叫你犯贱!叫你犯贱!还敢来我的地盘抢东西!”
骂声中夹杂着拳头落到肉。体上的闷响,伏昭绕过矮墙,看到一群穿得脏兮兮的小叫花子在对地上一个男孩大打出手。
铃声又响了。
白鹊低头往他腰间看了一眼,伏昭没发现,自顾自嘟哝道:“是他吗?”
他打算出手制止,然而围着男孩殴打的小叫花子们却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击飞了出去。
“哎哟……”“哎哟喂,好痛。”
满地呻吟中,前方突然鬼一样冒出来一个银发玄袍的年轻男人,伏昭闻到他身上浓郁的妖气:“银蛟?”
银蛟跟麒麟一样,在这世上已经极其稀少了,这个男人,伏昭没有见过他。
银蛟走到地上遍体鳞伤蜷缩在一起的男孩身边,饶有兴致地将他翻了个面,跟翻煎饼似的。
男孩显然很怕他,缩在地上不断发着抖。
银蛟扯唇一笑,露出尖尖的牙:“跑得很快嘛,小东西。”
小叫花子们认出他就是刚刚自己口中吃人的恶蛟,赶紧爬起来惊恐万状的跑了。男孩与银蛟对视,巴掌大的脸蛋上遍布泪痕,却害怕得一声也不敢吭。
“既然你从我眼皮子底下溜走了。”银蛟语调转了个弯儿,还挺乐呵的,“我突然不想杀你啦。”
他眼眸弯弯,眯成一条线:“从今以后,你就认我做爹,跟着我吧。”
第37章 流苏密林
他并指轻碰男孩眉心, 从中抽出一缕一缕无形的烟雾似的东西,男孩眼神从一开始的清明逐渐变得懵懂,最后上下眼皮打架, 终于昏睡了过去。
“他洗掉了这个孩子的记忆。”白鹊轻声道。
吃了这孩子的全族, 又抹掉他的记忆,教他认贼作父吗?
伏昭心道,这银蛟好坏啊。
银蛟抱着孩子起身走向那片茫茫雪林,眨眼间白雪尽褪,万物复苏,头顶枯枝披盖浓绿,障中世界的时间变化不能以常理考较,方才还数九寒冬, 现下立马变为勃勃春日了。
身旁的水缸倒映出面容, 平平无奇的一张脸,伏昭摸了摸自己脸颊,有点意外, 原来进入怨障不能维持原貌。
他抬头, 却发现身旁的白鹊还在,白鹊显然也是同样愕然, 大眼瞪小眼半晌, 白鹊率先失笑道:“原来阿昭也是被无辜卷入这里的?我原本在心上秋二楼饮酒,不知何故脑中一阵晕眩, 再睁眼,已经在买伞了。”
刚在外面才着了道,伏昭这回没那么掉以轻心了,目光不善地看着他。
白鹊了然,收伞举起双手, 一副你看我绝对是良民的表情:“我没有恶意的,再说进入这里都失了法术,我也不能对你做什么。”
他朝银蛟离开的方向看了看:“倒是眼下如何出去才是正经,如果不能破解怨障,我们可是会被怨气吞噬的。”
伏昭解下腰间细鞭——如今只能当绳子使,动作利落地将白鹊的双手捆了个严严实实,沉着脸道:“老实点,要是有什么不轨之心,不用等怨气吞噬,我先杀了你。”
“……”
让你长记性,没让你把记性都长我身上。
秦弥远心情难以形容,看他把自己手都快捆成个粽子了,眼中泛上无奈:“知道了知道了,就是能不能松开点啊,你勒得我有点疼。”
伏昭冷酷地瞪了他一眼。
秦弥远只能摸摸鼻子:“好吧好吧,怎么办啊,要跟上去看看吗?”
破解怨障首先要知道障主因何生怨,如果障主是方才那个男孩,显然怨恨的人是银蛟。按伏昭直肠子的想法,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知道银蛟是灭族凶手,杀掉他不就好了,有什么必要怨得将自己甚至困出了魔障?
搞不懂。
他像拉犯人一样拉动鞭子另一头,把白鹊扯了个踉跄,冷冷道:“上去看看。”
虽是春日,但整片林子仍旧像覆了一层白雪,竟是流苏花。白鹊还蛮有心情赏景:“花细如丝,蓬松如雪,果真不负四月雪之名,那银蛟,还挺有情调的嘛。”
林中传来一阵练剑的声音,小小少年身姿飘逸,剑势矫若游龙,回旋劈砍间剑风带起流苏飘落——
兵戈交击清鸣,长剑架住鬼影般冒出来的弯刀,瞬息间便过了几个来回,银蛟身形疾如迅影,快到几乎看不清。
“当——!!”长剑被挑飞出去,插入一旁的流苏树身,少年站立不稳,“啊呀”一声直直朝前方扑去。
“打的什么玩意儿你这是?”银蛟皱着眉将他捞入怀中,避免孩子摔个狗吃屎,“不行不行,再练!如果是敌人,接住你的可不是手,而是刀了!”
少年气喘吁吁,被银蛟骂得耳朵有些发红,银蛟用力一拍他肩背:“起来!还赖?”
白鹊目露惊讶:“都长这么大了?”
那孩子显然已有十五六岁光景。
“义父。”少年扭扭捏捏,“义父教训的是,但我今天已经练了四个时辰了,好累,能不能歇一会儿,我饿了。”一边说一边还眨巴眼睛,显然是在撒娇耍赖。
“就知道吃,什么时候才能把寻春剑法练到第五重?马上就是宗门大比了,你可是我江照安的儿子,要是给我丢脸,我——”
狠话还没放完,少年猛地扑上去抱住了他:“好啦好啦,我保证一定拿下宗门大比魁首,把那些鼻孔看人的名门正派弟子打得屁滚尿流!义父,我想吃胭脂鹅脯,给我做好不好?义父……”
一声声义父喊得银蛟那副凶巴巴的模样险些维持不下去,他抿了抿唇角:“胭脂鹅脯,我看你长得像胭脂鹅脯,早知道养你这么烦当初还不如把你一起吃了。”但身体仍旧很诚实地走向了不远处的偏堂庖屋,“去给我把鹅杀了!”
远处伏昭与秦弥远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愕。
“我还以为他捡这孩子回去是为了折磨取乐呢,没想到……”
伏昭没说话,但他也跟白鹊想的差不多。
没想到竟还真的把这小孩当作自己孩子养了?他二人的关系,看上去甚至比起普通的父子,都要更亲密许多。
白鹊还在逼逼叨叨:“我家老头六岁以后就再没抱过我了。”
伏昭想起银蛟刚才的话:“江照安,寻春剑法,你听过吗?”
秦弥远摇头,他还没伏昭活的岁数长呢,这一两百年前的事儿,能知道个啥?
怨障中显示的都是障主的记忆,伏昭和白鹊两个外来人他们自然是看不见的。伏昭扯扯鞭子拉白鹊一起进入屋内,白鹊还在那不情不愿地低声抱怨:“我真的是好人呐,能不能放了我,你这样牵我感觉跟牵狗似的。”
伏昭:“再多话我杀了你。”
“唉。”白鹊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吃过晚饭后,江照安又催谢悯去林中练剑,他不在的时候这孩子一套剑法使得行云流水,他一在,这儿也不对那也不对,浑身上下都是毛病,最后把江照安气得想扇他两耳巴子。
白鹊边靠在流苏树旁看戏边若有所思:“这孩子故意的吧。”
他也不知道哪变出来的瓜子,磕得贼有劲,伏昭看得心里痒痒,看他自己吃了都没什么问题,也凑过去:“给我一把。”
“。”
白鹊噗嗤一笑,伸出手:“喏。”
俩人蹲在人家家里光明正大窥墙角,看江照安教孩子教出满头包,最后踹了谢悯一脚恨铁不成钢地走了。
谢悯不敢得寸进尺,看江照安真的生气了,终于开始乖乖练剑,可没过多久,剑招忽然停顿,同时伏昭鼻尖轻轻动了动。
“有魔气。”
谢悯收好剑,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起来,蹑手蹑脚地往西边而去。
伏昭一把将白鹊从地上提溜起来:“走!”
夜已经很深了,从头顶茂密的流苏树枝中漏下点点月光照亮林中小径,伏昭和白鹊跟上谢悯,一路寻向魔气源头。
“你来干什么?”
这是江照安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耐烦。
“这么久不见,不想我么?”男人慵懒的嗓音中带着笑,听起来像是调情,“我想你了啊,照安。”
男人身形高大,影子几乎将江照安拢得严严实实,他说完这句话凑近了,一只手放到江照安后颈上,动作强势地将他按向自己。
“魔族的人。”白鹊撞见人家暧昧现场丝毫不脸红,还饶有兴致地回头问伏昭,“你认识吗?”
又看不到脸。
伏昭翻了个白眼:“不认识。”
“我忙着带崽子哪有空想你。”江照安推了他一把,没推动,嗤笑一声,“再说你也不是想我,是想双。修吧?”
“别说你不想。”男人语气变得强硬,再响起就是唇齿交融的水声以及衣服剥落的摩擦细响,灵脉相合者双。修对修炼大有裨益,魔修妖修随性大胆,露水情缘一夜风流,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眼见着场面越发香艳,伏昭有点尴尬地移开目光,耳根子红了一半。
秦弥远想笑:“不好意思看,就闭上眼睛嘛。”
伏昭恼羞成怒:“你怎么就好意思看,流氓!”
秦弥远心说这就流氓了?我更流氓的时候你还见过呢,只不过忘了而已。
“哎哎哎。”他双手不便,只能用肩膀去撞伏昭,压低声音,“谢悯。”
浓夜掩盖之下,只见谢悯躲在一棵巨大的流苏树后,双手握紧长剑,原本的怒色退却,露出了一种不知所措又古怪的表情。
第38章 跟我打赌
幕天席地干柴烈火, 清冷夜晚平添几分火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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