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确不是普通人。”
话音刚落,一丝凌厉的光闪过苏赫巴鲁的眼底,不给他开口的时间,谢暄接着沉声缓道,“吾可窥天机,能言未来。”
周围霎时寂静。
谢暄不急,且等苏赫巴鲁这个外族蛮夷消化这句话,眼睛偷偷打量着这间屋子,他感觉苏赫巴鲁很放松,这里应该比刚才的那个院子隐蔽或者安全,但他一旦安全冷静,就该轮到谢暄紧张了。
苏赫巴鲁带自己一起走是因为来不及想明白,等细思下来倘若真觉得有碍,恐怕要痛下杀手。
谢暄不想死,方才被带走的路上,他有了连一个自己都忍不住拍案叫绝的主意。
苏赫巴鲁双眉紧蹙,思忖少倾,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满目的高深莫测随他这句问话破了功,谢暄鄙夷地暼了一眼,却也只得用最通俗的话解释道,
“我能到老天爷的指示,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
这么一解释,那股子招摇撞骗的味道油然而起,一声谑笑入耳,苏赫巴鲁蓦然欺身向前,单手支在座椅扶手之上,不过瞬息,气息便扑打在颊边,
“那你现在问问上天,看我今天会不会放过你。”
向下施压的胸膛如铁壁般,用力抵上的双臂未见丝毫作用,仿佛狸奴戏鼠,苏赫巴鲁长指一勾,轻易将奋力躲避的下巴擒住,“怎么,难道你还要为傅行简守节不成?”
“苏……苏赫巴鲁!”谢暄惊惧地紧咬牙关,每个字都咬得艰难,语速却是前所未有得快,“伊克郭勒部和苏兰特部已经私下结盟,他们正在囤积兵粮,伺时要起兵谋反!”
已经骚弄到眉睫的气息乍然停滞,下颌的剧痛让谢暄忍不住低呼一声, 原本憋着的眼泪大颗掉落,顺着苏赫巴鲁的手指滑落,汇集在虎口之处。
北狄看似是一国,但其实是由二十一个部落组成,实力小的依附于王族,实力强的自然也有不服统治的。
这么多年来,武力不弱北狄为何会被西羯频频打压,也正是因为内乱频起的缘故。
苏兰特部地处北狄西陲,不服了几代,虽有些实力却不足为惧,可伊克郭勒部却不同,这可是北狄第三大部,是大汗的左膀右臂!
“呵,傅行简告诉了你我的身份?”一抹浅金在苏赫巴鲁的瞳孔中暗暗涌动,透出凶狠之意,“哪怕是美人,知道的太多也会变成死人。”
“我知道的是多……”一说话,两颊就仿佛要被捏断一般得疼,谢暄眼眶绯红,扑簌簌地掉着眼泪,“我还知道你们将轻视这两个部落的叛变,大都最终在明年春去夏来之际彻底覆灭,可汗之位将会被伊克郭勒部现在的首领特木尔取代。”
苏赫巴鲁怒极反笑,“你若是想活命,不该蠢到用激怒我的方式。”
下巴被松开,激痛未退,谢暄紧扣扶手,僵直着身体,直到这股疼稍微消退,才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
眼眶绯红,泪痕犹在,然而本该狼狈的人却抿了抿唇,眸光微动后竟是肃然。
“一个苏兰特部叛变听起来宛如笑话,加上一个伊克郭勒部虽有威胁但也不足为惧,他们就是算准了你们会这样想。”
谢暄紧靠椅背的脊背缓缓直起,而占据上位的苏赫巴鲁竟不自觉地退了两步。
“苏兰特部守在甘綦江东岸,西岸虽就是西羯,但中间戈壁荒漠相隔,西羯若从这边进攻,走到了也会筋疲力尽,粮尽援绝,所以哪怕是一个小小的苏兰特部也能守住,可若西羯兵赶到之时,苏兰特不是抵抗而是供粮呢?”
苏赫巴鲁双目微微瞪大,瞳孔几不可见地微颤。
“再过三个月,甘綦江的水将牢牢上冻,兵马可行,西羯兵将如入无人之境,到时候苏兰特部、伊克郭勒部好酒好肉地奉上,借用西羯兵力将一举攻入大都,北狄王室将就此改名换姓。”
“西羯凭什么帮他们。”
“疆土。”谢暄仍紧紧盯着苏赫巴鲁的眼睛,“甘綦江以东,包括苏兰特部在内的三大盟都将拱手让给西羯。”
“那我又凭什么信你。”
“伊克郭勒的特木尔最近是不是给部族内兵将新换了衣物盔甲?”
话音还未落,苏赫巴鲁周身一震,瞳仁骤然紧缩。
一个部落的衣服旧了换新,这算不得什么大事,唯一有些不同的是很少这样统一更换,但这也不足以引起大楚的注意,更不可能被一个娈宠说得这般清楚。
苏赫巴鲁怔仲过来,敛下微变的神情,“说下去。”
“这些旧物将会悄悄运送至苏兰特部。”谢暄站起,身形相差虽大,气势却高入云霄,“至于这些衣服最终会穿在谁的身上,相信不难猜。”
大批的西羯军想要混入北狄军队难度如同登天,可若穿着北狄兵将的衣物甲胄,一时间又岂能分得清。
“你是如何知道的。”
“老天说的。”谢暄指了指房顶。
“这般筹谋绝非一朝一夕,他们何时开始,又何时同西羯勾连,西羯将派多少兵马,是从甘博尔山进军大都,还是从不儿罕山?”
谢暄偷偷吸了口冷气,眼睑微颤。
“你可知道就我刚才说的那些就足以改天换命,保你北狄国运,我这般泄露天机已是等同于自戕,若再说下去,上天必然降罪!”
罪字未落,一道惊雷啪地一声劈开了灰溟沉寂的苍穹,震得屋内二人俱是一颤,谢暄吓得脸色煞白,指向上方的手指倏然收回,喃喃道,“完了,老天爷发怒了。”
他就知道这么多,再问下去可就编不出来了……
想当初北狄大乱,改朝换代,于他而言也不过是和霍二喝酒时当趣闻听了个大概,回去后觉得没听够,又缠着傅行简讲。
也幸亏他那天耐心,将其中原因都说给了他听才得以说得这般详细。
苏赫巴鲁再敢多问一句他可就答不上来了。
“你到底是谁。”苏赫巴鲁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身份自然不可轻易说与凡人听,不过姓名无妨,我姓周……”谢暄本想编个玄乎的名字,但惟恐苏赫巴鲁听不懂,虽不情愿却也只能选个他能听明白的通俗字眼,“周灵,句句灵验的灵。”
第88章
“周灵……?”
苏赫巴鲁像是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名字,谢暄忙支起耳朵,心中默念了数遍,提醒自己得赶紧适应这两个字。
带着半分心虚的冷汗渐渐落下,谢暄又不禁心生感慨,觉得这蛮荒之地来的人确实比楚都的那些人精们好骗多了。
这么想完,他暗暗纠正自己,谁说是骗了,他说的句句属实,待验证后别说他苏赫巴鲁,就是他爹来也得给自己磕三个响头。
转瞬间,眸光中那飘飘然之色被苏赫巴鲁尽收眼底,他没有说话,而是起身出去与守在门外的亲信相谈甚久后,随后,亲信起身离去。
谢暄伸长的脖子在苏赫巴鲁回头那一刹立刻收回,透着满身的不在乎。
“给你说个好消息。”苏赫巴鲁道,“傅行简应当伤得不重,我的人看到他从府衙出来,往刚才那间院子去了。”
闻言,谢暄既喜且忧,愈发想快些见到他,闷闷道,“我把天机都泄露给你了,你把我放了吧。”
“呵,你以为若不是我的人将你掳来,你现在该成什么样了。”苏赫巴鲁冷然道,“一个搜刮民脂民膏的昏官豢养的娈童,不把你撕了都算便宜你了。”
“你……!”
谢暄今日第二次听到这个词,登时火起,心道我是娈童?你们一个个都瞎了狗眼!
“你以为黄不群来了你就能得救了?他会救傅行简,难道还会救你,若是为了平息民怨,把你推出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谢暄怒极反笑,微眯起双眼冷声道,“这么说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了?”
“你说是就是。”苏赫巴鲁神色缺忽而郑重,“但我北狄和你们楚人不同,从不以身份论英雄,你刚才说的那些若是真的,你就是我北狄的恩人。”
谢暄从小就是在斡旋中长大,无论是善意的提醒还是恶意的揣度,每个人说话都犹如一团缠绕的丝线,抽丝剥茧才能体会其中意味,现下苏赫巴鲁如此坦荡,倒教他有些不适应地愣住,心思一动,趁热打铁,
“那你把我放了吧,我保证不会让傅行简找你麻烦。”
“找我麻烦?”苏赫巴鲁又变了脸色,仿佛听到了笑话,“你既然能知道将来的事,那怎么不替你的主子算算?”
“你以为通天跟吃饭喝水一样吗,半年也就能一回,便宜你了。”谢暄早已想好说辞,打断了苏赫巴鲁。
他却笑笑,把剩下的半句说了出来,“算算他还能活多久。”
“呸呸!”谢暄忙将这不吉利的话啐走,“他长命百岁!”
“你以为那个刺客是怎么回事,那些山民又为何突然暴起,如果不是黄不群来了,你觉得傅行简能活着走出来吗?”
耳中霎时一道嗡鸣。
一切凑巧,实在过于凑巧。
“骆台村的事最终一定要给个交代,夏修贤和高瑛自然不会担这个罪名,那还能有谁?”
“你说谁?”谢暄嚯地抬头,难以置信道,“你刚才说谁?”
苏赫巴鲁盯着谢暄看了少倾,眉峰微挑道,“看来你主子还是有分寸,这样的大事是不该让你知晓。”
“究竟是什么事!”
谢暄说完却怔怔,而后低下头沉默,知道不可能要来答案。
为什么在良木县时锦衣卫会来得那么快,为什么在夏修贤那儿傅行简却突然忙碌起来,为什么在梁府时民众一开始并未掀起那么大的仇恨,是有几个声音反复地火上浇油,一定要将事情闹大,高瑛的提督府近在咫尺,他却按兵不动。
他们想要傅行简死,死在暴民的乱棍之下,然后冠冕堂皇地出来将被煽动的村民一一处置,再给他扣上一个挟势弄权,草菅人命的重罪。
原来如此,原来从一开始高似要的就是一个死人,一个不会开口辩驳的屈死鬼。
不,什么屈死鬼,如果不是他为虎作伥又岂会被人利用,分明是他咎由自取!
谢暄串联起种种,一双漆黑的瞳孔震颤,可随着沉默蔓延,却缓缓地,由怒转哀。
他忘不掉那晚在南狱门外的无助与屈辱,忘不掉狱中那潮湿腐臭的气味,更忘不掉浴血的傅行简被锁在刑架上的手臂,只能堪堪曲起手指,想抹去他的眼泪,却动弹不得。
耳边那刺耳的铁链尤在铮鸣,当他发现擦不掉自己的眼泪时,意识虽昏沉,却仍喃喃着,别哭,别怕,他会没事的。
他会没事的……
进了这犹如阎罗殿一般的东厂大狱怎么可能没事,他傅行简凭什么能在里面撑下六十三天,凭什么能活着出来,难道是他这个无用的潞王吗!
勾结高似,助纣为虐,全天下人都能怪他,骂他,可唯独他谢暄不行,是他害了傅行简,是他没能力救他出来,是他没这个资格。
“周灵,周灵?”
不知道叫到第几声谢暄才陡然一震,模模糊糊应了一声,抬眸,是苏赫巴鲁凑近的脸,暗棕色的双瞳之中,谢暄甚至看到了自己惨白的脸。
“你怎么了?”
这短短一天,从早到晚,谢暄宛若只剩了最后一根蛛丝的蜘蛛,悬吊在狂风骤雨中,每一时每一刻都挣扎在生死之间,更是一口气尝了万般滋味,不知所措却无人能诉。
汗珠滚滚而下,谢暄呻吟着弯下腰,紧握的双拳紧紧抵在腹上,用牙间挤出两个字,
“胃,疼。”
许久没这么疼过了,太久没吃东西,太紧张,太难受,诸多纷乱有如一只利爪在腹中搅动,逃不走,拿不掉,再痛也只能自己受着。
这一刻,谢暄竟想念起皇后的那碗药,喝下去就可以沉沉睡去,再也不必痛,不必忧,也不必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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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灵?”
谢暄听见了,他抬臂,试图赶走眼前不断随着呼吸翻涌的,犹如冥河的黑雾,身后一遍又一遍的,是苏赫巴鲁的声音,唤着这个陌生至极的名字。
他不想去,执拗地立在原地,任由仿佛活了一般的黑雾蜿蜒缠绕,一点点从脚攀上后背,宛若灵蛇一般摩挲至脖颈,那攀爬的方向是双目,是口鼻。
“阿暄。”
耳畔溟溟,谢暄猛地转头,这又是谁?谁还会叫他阿暄。
一声又一声仿佛不是一个人,重叠的,交错的,谢暄茫然而立,心里的委屈随着这一声声最为亲近的乳名而胀满了整颗心脏。
是舅舅吗,是皇上还是皇后。
已经触到唇角的黑雾骤然加速,窒息的加剧让谢暄害怕,却又坦然,万一是母亲呢,他好累,哪怕是来带他走也好啊……
“兰时!谢兰时!”
冰冷的气息随着剧烈喘息划过喉管,谢暄陡然睁开眼,
“回来,兰时,你回来。”
不是被叫周灵时那种生硬急切的声音,也不是呼唤阿暄时那刻意的温柔。
这声音镇定,清冷,却终于使他挣开了紧阖的双目,心生期望。
睁开眼仍是无边无际的漆黑,然而余光里一闪,是一道青润而又柔缓的光,谢暄微微怔住,弯腰捧起,竟是那块自己喜欢了两辈子,却又不知是何人送来的玉佩。
触之温凉,耳边却喧嚣乍起,行酒令的,寒暄的,觥筹交错的撞击声,又是那嗓音,因淬了醇酒而微微发闷,却笑意冉冉,
“敢问公子姓名?”
谢暄一震,手中的玉佩遽然从指缝间滑落,没有摔在地上,而是砸在了一件蓝色暗纹道袍的下摆上,无声地荡起了一阵波纹。
原来这枚玉佩是他的,竟是他的。
没有署名的生辰礼物,莫名地喜欢,狱中反复地叮嘱,还有中秋那夜他比自己还要想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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