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德面色胀红,不知所措地将软巾捏在手中,退了两步跪下,
“请殿下吩咐!”
“你让他快马加鞭回到潞王府,将现下王府账目上能取用的钱全都拿来,越快越好。”
“殿下。”荣德诧异地抬头,“全部?”
“全部。”谢暄略一思忖,又道,“若问就说我在这儿受够了苦,其余也不必多说。”
谢暄倒也不指望用这拙劣的说辞糊弄住皇后,当务之急是要拿到这笔银子。
无妄一来一回最快也得七日,那就先用傅行简钱解燃眉之急,他来善后顾之忧,到时将功劳都记在傅行简身上,奏报朝廷,回楚都便是指日可待。
荣德领命后离开,谢暄吃饱喝足又在床上瘫了小半个时辰,头晕目眩地起来,刚踏进外屋,一人悄无声息地出现,捧着一件貂绒氅衣道,
“外头冷,公子若要出门,还请披上衣服。”
谢暄看了他一眼,微微蹙眉,忖了下,抬起双臂,这人见状立刻替他披上,还俯身将腰带系好,从头至尾眼睛都是敛着的。
此人是从傅行简从县衙带出来的,亦是地动之时,他留在自己身边的那个。谢暄早就觉得后来内宅里换来的几名家丁不一般,而这个眉眼尤其带着些熟悉。
方才这一试便明晰,他肯定知道自己的身份。
“你是叫……慕松?”
谢暄对镜整理着衣襟,从镜中看去,侧后方的慕松垂首道,“是,公子。”
“你是谁的人。”
这不是一句问话,身后的人闻言身形微动,语气依旧恭敬,
“是傅大人的人。”
谢暄转过身来看向他。
昨夜大雪,里间烧了两个炭盆才维持了暖意,外间本就更大,一个炭盆聊胜于无,他里头穿着小袄,再披上这件貂绒氅衣才觉出些温暖。
而此人似乎仅着一身薄袄,宽肩坚韧,双臂微鼓,两额边青色的筋脉隐隐显露,显然是一名高手。
更何况……
谢暄走近一步打量他,突然问道,“你和青柏是什么关系。”
咋一听到这个名字,慕松瞬息间的反应根本无法逃脱谢暄近在咫尺的双眼。
他唇线抿得直直的,双目微抬的一瞬间锐利尽现,然而下一瞬恭敬与臣服占据了双眼,后退一步单膝跪下,低声道,
“殿下,青柏是属下的堂兄。”
谢暄心头一震,怔在原地,刹那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青柏是他的堂兄,怪不得慕松长得虽不像,可眉眼间却总让他有种熟悉感。
青柏本姓杨,从祖父那辈起就是周家的家臣,当年谢暄的外祖父平定民乱被封为高宁候之后,杨家其中一脉便随了舅舅,随后一起远赴平昌郡抵御外敌,披肝沥胆,这也是为何谢暄会对青柏信任有加。
谢暄退了两步,坐在了身后的椅子上,心脏剧烈的跳动竟震得耳膜嗡鸣。
原来傅行简的一句“把一切交给我”,听似单薄,背后之既谋之深远早已超乎他想象。
东厂险境之后,徐阁老将他纳入麾下;地动之乱之中,他以传言为锤,砸开权势之争与百姓中间那堵高墙,直取民心。
而现在告诉他,连舅舅也已与傅行简互通有无?
谢暄明明记得最初傅行简对青柏心有防备,然而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摸清了这背后的脉络。
谢暄震惊之余仍压不下如小鱼般一直往外游的得意劲儿,这么厉害一个人,可是他的。
慕松原本出去了,可没一会儿又进来,向他禀道谢祎昨夜受寒,今早就直接病得下不来床。
谢暄初听时诧异,可再一细想,刚刚压下的那股愤怒直冲头顶。
昨晚还和他挤眉弄眼的,一晚上就能病成这样?谢暄虽与谢祎不对付,却也的确是一同长大,他打小遇着事就装病,现如今竟还用这招。这可不是逃避一次背书这么简单,这么多灾民都指着他活命呢!
凭什么自己和傅行简出钱出力,功劳却要记在谢祎这个所谓的赈灾御史头上,谢暄气不过。
为免引人注意,谢暄乘了顶小轿去往谢祎住处,下轿时恰逢陈余在门口声称信不过总督府的郎中,要用自己随行的。
谢暄下轿,冷笑了一声。
守在门口的随行禁军见他竟然敢对二皇子不敬,立刻抬步向前,刀鞘细微的铮鸣声引来了陈余注意,他见状神色一变,却又不敢明说,只能先拦下禁军,又赶紧把总督府的人打发了,这才敢迎谢暄进去。
大白天的,床帐被盖得严严实实,似乎是听到了脚步声,几声呻吟从里头传来。
谢暄脚步微顿,气得牙痒,沉下脸吩咐道,
“都出去。”
陈余明显犹豫,却也不敢忤逆,只得低声称是,退出门外。
谢祎听不出动静,疑惑地从枕头上把头抬起,半抬的脖子绷得他后牙直颤,拿手指悄悄将床帐撑开一条缝隙,向外窥探。
可还未看清,床帐被猛然掀起,谢祎被骤然而来的光亮刺得双眼酸疼,正欲叱责,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冷冷道,
“我就知道你是装病。”
谢祎一愣,笑得满不在乎,“还是小皇叔疼我,一听说我病了就来了。”
说着,他一翻身下了床,朝一旁的椅子那儿微微躬身道,“小皇叔请坐。”
气愤让谢暄忘了自己身上的不适,豁然坐下的动作疼得他轻嘶一声,紧蹙着眉头扶上了座椅扶手缓缓坐下,余光里瞧见正在披外衣的谢祎回头,捕捉到了他眼中那一闪即逝的狎昵。
谢暄懒得和他周旋,单刀直入道,“外头那么多人命在等着你,你怎能装病不见。”
谢祎明显一怔,倒了杯茶奉上,也坐下道,“这事若是离了侄儿就转不了了,那这群官员也都该撤了,再说东西横竖都不够分,我也没法子。”
“那你就打算一直装下去?”谢暄端起茶饮下,这才勉强让语气尽量平和,“你就不怕杜锡缙回头参你一本。”
话音一落,谢祎忽然收了无谓的嬉笑,只见他忽然站起,退了两步后躬身道,“侄儿昨晚之言句句肺腑,是当真为了立太子一事逃离了楚都,我本无意那个位置,更不怕杜锡缙。”
“这种事若真落你头上,逃到雍京来有什么用。”谢暄蹙眉,实在没弄懂谢祎所思。
“逃只是其一,侄儿这趟来其实为的是小皇叔您啊。”
“我……”
谢暄心头猛然一跳,还未等他将话说出口,只见谢祎掀起下摆豁然跪下,双手撑地叩头,竟然行了叩拜的大礼,
“纵观皇家宗室,唯有小皇叔一人能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内阁宗室虽未言明,可侄儿却看得分明,更无意争夺,此次前来就是为了向您纳忠效信!”
谢祎抬头,眸色激昂,却又不得不低声道,“父皇身子亏空,恐怕不日……侄儿来请小皇叔回楚都……”
他微顿,看进谢暄震惊不已的眼中,
“继承大统。”
第105章
血液在一瞬间全都涌上了头顶,谢暄嚯地站起,轰然一阵眩晕。
“小皇叔!”
谢祎惊叫一声扑上前扶住他,两个人一起趔趄了几步才堪堪站稳,谢暄回过神,猛然甩开他,
“谢祎,你竟敢口出狂言!”
叱罢,谢暄才忆起此时身在何处,心头一股气直直顶上来,硬是咽得喉咙里胀痛。
谢祎却笑了笑,重新扶谢暄坐下,眼睛落在他颈间,微微一顿,移开了目光。
“侄儿说句大不敬的,当初若不是父皇杀回了楚都,将所有朝臣全都拘禁在宫中一个个砍,逼来了这皇位,这个位子定然是您的。”谢祎语速极快,说的谢暄插不进话,“以徐阁老的风骨他为什么肯妥协,小时候侄儿不懂,可现在想明白了。他留着这条老命就是为了将皇位替小皇叔夺回来。”
“你住口……”
“可就连他也没想到高似会冒出来,一个阉人,权势能大到这等地步……”谢祎再次打断了谢暄,话尾忽然拖起长腔,意味深长道,“果然人长大了,许多事情才能看懂。父皇为什么如此宠信高似,那是因为他知道内阁是喂不熟的狼,他没办法,就只能再力捧出一只猛虎,势压群狼,只是他没想到,最终还是被亲手养大的老虎给反咬了。”
谢暄指尖在发麻,耳中的嗡鸣声仿佛是在将谢祎的声音隔绝在外,一字一句却又清晰可闻。
果然,一切果然在加快!
前世在虞县地动后,许多事情明明在暗中发酵了一阵子才开始显现,可现在谢祎竟然会出现在这里,还声称要拥他为帝?!
此等大逆不道之言但凡自己吐露出去一个字,依皇上的性子起码也要褫夺了谢祎的王位,他敢这样直白只代表了一个可能——
皇上真的时日无多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杜锡缙这边为何毫无动静,难道徐阁老也未能得到一点消息,那若真是这样……谢祎是怎么知道的?
千头万绪复杂至极地交错在一起,谢暄头痛欲裂,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却又好像什么没弄清楚。
从前他与谢暄都算是爱玩闹的,但各自一拨,偶遇上了也就打声招呼,客套一下罢了,成年后的谢祎平日里到底都做些什么,想些什么,他竟毫无头绪。
“朝野都说父皇是庶身上位,逆了天意,这才子嗣单薄,在侄儿之后连夭了两个儿子才有了谢玘。然而我和谢玘在那些朝臣眼中和谢鸣玉这个出身卑贱的皇子根本没有区别,都一样看不上。”
谢祎微顿,再次单膝跪地,“但小皇叔您不同。”
谢暄本能地想要再次厉声叱责,然而话已滚上舌尖,他一顿,转念间意识到了什么,
““若我对皇位有一丝觊觎,也不可能抛下一切隐名埋姓地来到这里。”他滞了下,双眸透着迷茫,面色更是苍白,“我才不要回去,回去了皇后娘娘就要逼我与行简分开,哦对了,那封被逼着写下的休书也早撕了个粉碎,我与他的婚约还作数的!”
言语间委屈、不忿,还微颤着,好似带着一丝惧怕,“总之我不回去,回去了你们都要拆散我们。”
谢祎怔了会儿,好似还在反应这话怎么就从继承大统到了棒打鸳鸯,但见谢暄有要走的意思,也顾不得思量便拦下,
“无论王妃是男是女,戴罪之身都会被休,并非针对小皇叔。”谢祎的语气瞬间没了刚才的铿锵,软下来哄道,“母后原也是为您好,但现如今傅大人赈灾之功甚伟,谁也不会再逼您休离。”
“我凭什么信你?”谢暄斜了一眼,语气不虞,“我与皇后娘娘是同辈尚不能左右,只能这般狼狈私奔,你又凭什么言之凿凿。”
谢祎噎了下,嘴刚张开,谢暄就如同他方才那般连珠炮一般道,“所以你顶着赈灾御史的头衔跑来,就是为了换个地方躺?”
“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物资侄儿也没办法。”谢祎脑袋嗡了一下,怎么这话绕了这么大一圈,最后怎么回到了原点。
“你这次来带了多少银两?”谢暄双眸一凝,认真之色渐渐浮于眼底,“都拿出来。”
“银……银两?”
打谢祎房里出来的谢暄眉眼间已没了愁色,喜滋滋地捂着前襟往回走,他知道谢祎肯定没全吐出来,但起码能解燃眉之急,若以长远计还是不够,不过是走一步算一步。
刚进院门,却意外瞧见了荣德,不等谢暄问,他便迎上来道,“奴婢在街上遇见了傅大人回来,与他刚好打了照面,奴婢如实说后,大人就让奴婢回来,说他来想法子。”
也罢,先前他是想分忧才出此下策,来回奔波耗费时间太长不说,无妄又非他可控,现下榨了谢祎一笔,倒也不再急于这一时。
说话间门帘掀起,傅行简已换上官服,匆匆的形色在见到谢暄时一怔,双肩明显地放松下来。
“你没去淩县吗?”谢暄的嘴角压都压不下来,“快进去,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虞县那边安顿得差不多了,就让刘县丞走一趟,我不必亲自去。”
说着,傅行简的手自然而然地扶在他的小臂下,这模样状似搀扶,谢暄走了两步忽觉不对,倏地收回手臂,
“你这样做什么?”
“能走?”
“你眼睛朝哪儿看呢!”谢暄捂住领口怒道,“我能不能走你没看见吗,这样子让别人怎么看。”
傅行简捏住他的手腕,向下一带,重新露出领口,忍不住叹道,“别人应该已经看到了。”
谢暄愣住,缓缓低下头来,一向整理平整的领口不知道什么时候扯开了些许,深红色的印子摞着印子,显而易见地朝里头蔓延而去。
“坏了……”他目光发直,口中喃喃,“肯定叫谢祎看去了。 ”
“这是什么?”傅行简的手忽然朝谢暄领口探进去,取出一只信封来,打开后神色一异,待摊开看清楚后,更是惊讶,“哪儿来的银子?”
只此一句,便让谢暄将什么领口什么印记都一起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他微微仰首,屏退左右,嘴角含着云淡风轻的笑,将方才与谢祎的对话倒了个干净,
这笔银子耽误不得,傅行简先去了外间吩咐,周围瞬间空无一人,不知为何谢暄觉得有些泄气,哪怕榨了这么些银子来也并不痛快。
关于自己上辈子的死,谢暄没少思虑。
谢鸣玉空有一个头衔,无论內监还是朝臣都不会支持这个血统卑贱的皇子,但傅行简的一句话点醒了他——当年皇上不也曾受尽冷遇?
谢祎当然可能性更大,他虽说从小顽劣不得皇上喜爱,但除了谢鸣玉,他是唯一一个已成年的皇子,无论身份年纪都再合适不过。
至于谢玘,宫中有传言说,皇上曾与他母亲余贵妃私下说过,若皇后不在了,这位子必是她的,偏爱之意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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