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琢想。很伤心。
程家人不敢赶他走,他就紧随在旁。
简琢其实很怕灵异故事,可他今天却对冰棺中的程明纶看了又看,流泪,再看,再流泪。
丧事繁冗。
程家人尚且要轮流休息,简琢却呆杌棺边,形容似枯木。
陆霆问:“你脸色不好,你从前日起睡了多久?”
简琢摇头。
陆霆稍稍厉声:“该不会没睡觉?”
简琢视线垂落在鞋尖,不应答,牙关打颤。
自前天程明纶去世后,他水米未进,可身体却没有知觉。
不累,也不饿。
陆霆抓住他胳膊:“你得休息……”
“不要。”
话没说完,被简琢甩开。
简琢自己先愣住。
他不知自己都这样虚弱了,究竟是哪来的力气。
更何况,他能站在这,还是仰赖陆霆的面子。
程家人看了过来。
简琢脸色煞白,怕被赶走,连忙补救说:“对不起。我是觉得,我还撑得住。马上就结束了。”
陆霆的视线如冰霜般凝在他脸上,实在让人心惊胆战,总感觉他随时会发作,届时将是一场狂烈暴风雨。
陆霆:“你本来只说是祭拜。”
是在指责他得寸进尺。
简琢不语,除了耍赖,他没有别的办法。
就这样,厚着脸皮熬到程明纶被送进火葬室。
等了许久,殡仪馆工作人员出来说骨灰已经捡好,问他们谁去拿。
简琢下意识懵愣走上前去。
又被推开。
“你跟上来干什么?”
其实用力不大,轻飘飘地,对方也没想到简琢一推即倒。
不知忒地,简琢心里空落落,并不生气,从地上爬起来,他听见自己声音,居然很温和:“听说人烧完其实有很多骨灰,他们只取一罐,余下的也得扔掉。我觉得好可惜。剩下的能否给我?”
周围人都惊恐地看他。
程父:“你疯了?这怎么可以?”
简琢揪住他袖口:“我是他爱人。”
他执拗说:“叔叔,明纶说过讨厌你们。他说除了养育之恩,不会再给更多钱。他说要把一切留给我。但我现在可以把所有钱都给你们,你们分一些他的骨灰给我。”
“把他的骨灰给我!”
“给我!”
简琢渐渐发起疯来,又哭又叫。
锥心痛楚。
推搡中,他眼前一黑,倒了过去。
晕倒前最后一瞬,他只感觉一双强壮臂膀稳稳接住自己。
第09章
再醒来时,简琢头脑昏沉沉。
他睁眼几分钟,起初没发现不对劲,有种久违的安心,叫他想继续睡过去。
他躺在他从小睡惯的床。
天花板是荧闪颜料绘制的星空。
不对。
……这里是陆家。
喉头干渴。
简琢翻了个身,在床头摸索片刻,扭开壁灯开关。
暖煦的橘色光线随“噔”一声慢慢在黑暗中渗开。
也照亮坐在一旁椅子上的人。
陆霆一只手手肘支在椅臂,手撑下巴,就这样坐不成坐,睡不成睡。
离得这么近,倒像是一樽看守他的神鬼塑像。
简琢身体冻住,一动不动。
陆霆幽徐转醒,凝望他,眼睛半睁不睁,见他醒了,像狮子打盹一样地从鼻子底吁口气。
陆霆没和他说话,反手按了床头的服务铃,让厨房送食物。
接着又起身去了杯水来,坐床头,扶起简琢,小银勺舀点水,递到他唇边。
同他小时候一样。
陆霆就是这样手把手养他的。
陆霆总把他当成要悉心照顾的宝宝,连对女友也没这般体贴。
简琢记得,大哥其中一任女友,在分手前嘲讽说:“我还以为你是一具机器人,原来你也能用心,只是不肯花在我身上罢了。”
他那时是什么反应呢?
他击掌称庆,不想把大哥分给别人半分。
然则今非昔比。
简琢侧过脸,声音嘶哑,难听至极:“不用喂,我自己喝。”
陆霆:“喝太急会呛到。”
简琢颤巍巍从他手中捧过水杯:“我慢慢喝。”
敲门声响起。
是佣人送吃的来了。
顶灯打亮。
简琢一愣,放眼看去,满屋全是他离家时的模样,丝毫未变。
他醒的不是好时候。
正是深夜,挂钟时针指向凌晨四点,拂晓黎明前。
雨停了,夜未尽。
陆霆在满桌餐食的桌边坐下:“饿了吧,先吃饭。”
无暇顾及美食,略润过喉,简琢说:“多谢您了,陆先生。我晕过去多久?”
陆霆:“……一天有余。”
简琢脸色大变,焦心不已,连忙要起身:“那程明纶的葬礼岂不是已经结束?”
连鞋也没穿,简琢脚步急促地往门口走。
经过陆霆身边,手腕被抓住。
“不用急。”陆霆说,“给你拿来了。”
简琢还在着急:“什么拿来了?”
陆霆把他扭向窗户方向一拽,简琢转过身来,踉跄站驻,随后目光落定。
在他房间里,朝南窗下有一张红酸枝镂雕高脚桌,用来放花瓶,每日盛满芬芳鲜花。
而现在,那里放的不是花瓶。
是一个骨灰罐。
简琢打了个冷颤,遍体生寒。
他记起自己昏过去前,程家人涨红脸与他抵死争执。
陆霆轻描淡写,“你的程明纶全在这里了。”
眼珠黑的阴沉沉。“够了吗?”
似命令:“坐下,吃饭。”
第10章
十四岁时,简琢在书上读到有种乐器叫琉特琴。
他觉得名字甚美。
这种琴发明于公元前4000年的美索尔不达米亚,后来,被带到欧洲,在文艺复兴时期风靡一时。
据说,是吉他的祖宗。
他闹着要学琉特琴。
因为前天他去聚会玩,准备了表演。没想到魏风那贱/人,偷偷练了吉他,艳惊四座。
他们这些富家子弟,小时都学过几种乐器,无外乎钢琴、小提琴之流,简琢也学了,通通半途而废。
以前他不以为意,反正又不做音乐家,哥哥说了,陶冶情操就好。
哥哥在餐桌上听了他请求,问:“怎么想到要学这个?”
简琢理直气壮:“我觉得有趣。”
他挑拣说:“最好是古琉特琴。”
不出一周,大哥从中东给他找来一个埃及人作老师。
是个金棕色皮肤、乌黑长鬈发的大美女。
简琢的耐心只维持了一个月,学了首简单曲子,去魏风面前显摆过后,索然无味。
他踢易拉罐回家去。
房子里,音乐轻轻飘扬,他寻声找到温室花房,躲在花丛后,看到大哥坐在波斯地毯上,手持羽毛拨片在弹琉特琴。
大哥一副悠然潇洒,像个宫廷吟游诗人。
美女老师猫眼石般的眸子一眨不眨,着迷望住他。
简琢静息,听了一会儿,发现大哥已经弹得有模有样,比他好得多。
简琢心里很不是滋味。
从小就这样。
他学什么都笨,大哥学什么都好。
学校里,同学嘲笑他:“你真是陆霆的亲弟弟?哈哈,长得不像,学习也不像。”
如果他生气,就被接着笑话:“怎么着,又要回去给你哥告状?”
美女老师教他弹琴还拿糖哄他,却娇羞挨在大哥肩膀上!
真不公平!
简琢兀自生一天闷气。
甚也没说,大哥却看透他。
睡前,大哥去他房间问:“你是不是偷看我在花房弹琴?”
简琢胡乱答:“奈菲尔老师真美丽。”
大哥莞尔:“不及你可爱。”
摸摸他额头。
又问:“玩够了没?”
简琢想了想,点头:“玩够了。”
隔天再没见到埃及美女老师。
他的大哥,陆霆,从来是如此。
陆霆这样做,就好像他还是陆家的小少爷。
只要是宝贝弟弟想要的,就算摘星星,他也不眨一下眼去办。
即便是程明纶的骨灰,陆霆也为他抢来,送到他面前。
魏风也说过:“阿琢,幸好你本性懒惰,不然,一定被你哥惯成恶少。”
所言非虚。
第11章
真是一场闹剧。
简琢既惊又怕,吃过饭,打算一早把程明纶的骨灰送回去。
程明纶是他恋人。
他不忍心叫程明纶灵魂不安宁。
陆霆不置可否:“你先换洗,我差人开车送你去。我让老陈陪你去。”
老陈是陆家所聘律师团的头子,金牌律师,时薪千刀计数,为他这点鸡毛蒜皮事过来?
简琢低头:“不用。”
换作以前,大哥绝对会强硬要求。
但今天,陆霆只是看他一眼,便改了口:“好。”
简琢刚要松一口气。
陆霆:“那我陪你去。”
简琢:“……”
简琢穿丝绸浴袍从浴室出来,天光大亮。
环顾四下,他的房间确实纤尘未变。
本市房价昂贵,寸土寸金。
他与程明纶居住的房屋逼仄,两室一厅加起来不够这里一个卧室。
走进衣帽间。
衣柜里密密麻麻挂满各式衣服,都是简琢以前精心置办。
那会儿,他自认没有内涵,只有皮囊还算好看,下定决心要把自己包装得英俊靓丽。
跟恋人私奔时,简琢空手离开。
唉。
现在他翻看这些衣服,每一件都抵他起码半年窝囊费。
柜中悬有个金银镂空香薰球,装有名贵草木香料,给衣料染上清雅淡香。
这样一个小球又比他半柜子的衣服更贵,本来是唐朝古董,拍卖得来。他在拍卖册上多看了两眼,夸精巧,哥哥就买来送他,他嫌弃有点旧,直接拿去金匠那翻新,金匠觉得糟蹋好东西,劝了他两句,他不管,非要做,拿来当日常物件使用。
简琢越看越悻悻然。
真是可怕。
他以前真是个掷金如砂的少爷。
沉默。
简琢牢牢把骨灰罐捧在怀中,手臂上仔细缠了未亡人的黑纱。
他穿过花园,走到门口,低头坐进黑色德国车后座。
一上车没多久。
陆霆从怀中取出一副金丝眼镜——无度数,隔绝蓝光用——架在峻高鼻梁上,开始办公。
简琢心想,自己大概耽误陆霆许多公事。
他酝酿良久,怯怯开口:“陆先生,谢谢您救助我。您公务繁忙,或许,我自己去程家就行,送我到最近的公交车站,我自行搭乘公交。”
陆霆不理他,目光依然径直看在电脑屏幕上,冰冷商业报告蓝幽幽倒映在镜片。
简琢忐忑两秒。
总觉得陆霆视线变更冷。
这时,陆霆才说:“你毛手毛脚,捧着骨灰罐挤公交,也不怕砸烂。”
语气实在说不上温柔。
几多阴阳怪气。
简琢立刻不敢吱声。
从前几日接通电话起,陆霆对他就没有半句温柔。
其实简琢早就知道,哥哥性格雷厉风行,骂人不见血,唯独对弟弟好而已。
他现在不再是弟弟,因此,也不再有柔情。
别怕。别怕。
简琢在心底给自己鼓劲。
熬过这半天,你就可逃跑。
到了程家,交还骨灰。
程家人战战兢兢,深深看他,又看陆霆,眼神奇怪。
简琢只当他们是敬畏。
三十小时前,他们还撕破脸,扭打成一团,现在却可心平气和讲话。
这很现代文明。
陆霆在,社会公道也重新回来。
简琢有底气提起对程明纶财产的分配。
程父觑视陆霆。
这个年过六旬的老男人满头白发,与简琢低了声气:“简先生,你知不知道上个月的股市?”
简琢一愣,当然知道,在地铁上都能看到一堆人在看股市,被照得脸发绿。
程父哀求:“我们家三代人资产全被套牢。请你高抬贵手。不然我只能携全家去跳楼。”
简琢瞬间泻下气来。
他无法狠心。
他还年轻,好手好脚,一人吃饱全家不愁,总有办法讨生活。
第12章
这下又得再在陆家叨唠两天。
简琢知道这没什么。
陆家是老派世家作风,习惯客人借宿。
只是他不自在。
他嚅嗫向陆霆承诺,等他找好新工作,找好新房屋,马上搬出。
他和程明纶的东西装满十个大纸箱带来,陆霆腾了一个杂物间专给他放。
压根没法静悄悄。
从小给他做饭的娟姐见他回来,万分高兴,饱含热泪,紧握他的手,直说回来就好。
简琢心虚,干巴巴辩解:“陆先生心善,见我落魄,收留我两天而已……”
3/11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