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笔记簿被烧掉一个角,里面的字完完整整留下了。
还不止,沈忆安在每一条他的自说自话后面都回了信。
“梅桑结,我是唯一一个在澜城哭成傻子的军官了,希望你平安。”
“梅桑结,找不到你,所以做什么都觉得无趣,吃饭睡觉对我来说也成了负担,还不回来看看我吗。希望你平安。”
“梅桑结,如果你知道我有多想把你关在澜城或者云城。哪怕是傈祜,你大概会认为我是神经病。我不要安稳,只要你。希望你平安。”
“梅桑结,傈祜的梅花开得很漂亮,春节平安。”
“梅桑结,我什么也没学会,除了找你、等你。希望你平安,想你。”
“梅桑结,你要是能多看看我就好了。希望你平安。”
“梅医生,你还没回来,我跟谁成亲呢。平安等我。”
他痴痴笑起来,视线却模糊了,他将笔记簿合上,仔细放进皮箱里,跟他父亲的笔记簿放在一起。
村里人纷纷给他送来玉米、柴火,说着他能听懂又不想听的话。
麦芽一如既往跟着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在叹气,明明梅花医生还像以前那样笑着,更不明白为什么爷爷奶奶把那张照片收起来不让她看了。虽然不像想梅花医生一样思念沈老师,可还是想看看他的脸。
岁暮天寒,她记得今天是梅花医生上山看梅花树的日子。不过这次他跪了很久,下山的时候眼睛也红了,也许是太冷了,风太大了。
云麓来了一位新医生,梅花医生把村子里的事交代得很清楚,还教他说云麓话。
丰收的季节,爷爷去世了,她第一次对死亡产生恐惧,懵懵懂懂地意识到爷爷不会再牵着她的手回家了。
爸爸妈妈赶回来,所有人都哭得很伤心。
可是生活还要继续,爸爸妈妈依旧去城里讨生活,牵她的人变成了奶奶。只不过奶奶总会在夜里偷偷哭,白天也经常愣神,喃着「太难了」这样的话。
她再次陪梅花医生上山,跪在他旁边,希望梅花树能跟爷爷说,保佑奶奶平安。
她在梅花医生脸上看到了某种奇怪的神色,她不懂什么叫解脱,只知道他现在十分轻松。
给村里人看病、往返哨所的人成了新来的医生,也不算新来,毕竟已经过去一年多了。
立春前,梅花医生将他的东西都送了人,说自己要走了,她不希望他走,可她已经能够分辨他的坚决,哭闹对他不再管用了。
她看着他将两本笔记簿丢进灶膛,跟烧柴的火焰不一样,过于炙热,飘起来的灰烬让她瞬间喘不过气来。
“明天我就走了,以后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要生病。”
她点头,却在第二天悄悄跟在他后面,梅花医生没往镇上走,他又去山上了,今天不是祭祀的日子,他却在梅花树下停住了。
起初他说些「今天天气很好」这样的话。没多久,他双肩发颤,垂着脑袋说:“你说让我在原地等你的啊,可我等了两年了,你也不来看我,太难熬了,我没办法了。”
她跟着他一路登到山顶,风将他的衣裤吹得紧紧贴在身上,她歪了歪脑袋。想,梅花医生自己该好好吃饭才对。
梅花医生在她面前变成了一只鸟,她无声地喊着,惊慌失措地跑过去,却抓不住他。
她趴在地上,伸长了手,眼睁睁看着这只鸟张开翅膀却一下都不肯挥动。
山的这头是一汪平静的湖水,平静到可以包容一切。
梅花医生不愿等第二年的梅花开了。
第五十五章
湖水灌进耳朵里、鼻子里、嘴里和肺里,只要他愿意,便可以浮出水面,可他克制住求生的本能束缚住自己,任由湖水抢占他的生命。
他闭上眼,感受湖水包裹着自己,在濒死之前想,还没跟沈忆安说「我回来了」,不过没关系,见到了就可以补上了。
他忽然被托住,艰难地睁开眼,他的父亲竟出现在云麓的湖里,微笑着朝他伸出手。
“桑结,在傈祜代表颜删汀着选择,代表着希望。”
湖水疯狂从他身体里流走,胀痛消退,他猛地坐起来,窒息感尚未消失,大口大口喘着气,手上一抓,不是水,而是床单。
“怎么了这是,我不就问一句怎么说吃了没吗。”
他被拥住,香味取代了咸腥的湖水。
“先不去学校了,带你去医院。”
察觉到他要离开,梅桑结紧紧攥住他的衣服,却不敢看他,生怕是假的。
“沈忆安,沈忆安…”
“在呢,起来吧,去医院看看,这几天你吃的也少了,哪儿不舒服?”
梅桑结狠狠咬了一口他的脖子,听见「嘶」一声,终于鼓足勇气去看他。
真的是沈忆安,是两年未见的沈忆安。
梅桑结小心翼翼捧起他的脸,身体剧烈颤抖着,压抑已久的哭声从喉咙里迸发出来。
沈忆安神色慌张地给他擦眼泪,谁知越擦越多,怎么擦也擦不完。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沈忆安…”
沈忆安身形一震,接着哄道:“好好,你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我们就去医院看看。”
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父亲始终在身后陪着他,告诉他他可以选择,快乐或伤心,向前或后退,平静或愤怒,甚至,重新来过。
他听沈忆安的话去医院检查了身体,晚上他搂着沈忆安,说还是不去傈祜了,去云城吧。
“不过去之前,我想拜访你父母。”
沈忆安心猿意马地拱他脖子,“拜访他们做什么,没必要。”
“有的,”手指插进他头发里,梅桑结笑着说:“拜托他们放你自由,军官也好,教师也罢,我不会放手的,让他们趁早死了这条心。”
沈忆安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抬起头,真诚发问:“要带枪吗。”
梅桑结的眼睛亮晶晶的,装作认真思考后点头,“带上吧,震慑他们。”
“梅医生,”沈忆安将他抱起来坐到自己身上,半硬的阴茎顶在他屁股后面,“怎么一夜之间变了许多。”
梅桑结撑在他胸膛上,感受鲜活的心脏规律地跳动。
“喜欢这样吗?”
“喜欢,只要是你就都喜欢,喜欢到——”
梅桑结俯身,堵住他的嘴不让他继续说。
身体越累,精神反倒亢奋,他听着沈忆安平稳的呼吸,整夜未眠。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沈忆安在,他也在。
他们十指紧扣,他的手腕上戴着那只万国表。
他没跟沈忆安说,他要去云城,拿走那家医院,成为沈忆安今后的支柱,他会好好利用曲家的资源,给像云麓这样的地方提供更多帮助。
想做的很多,幸好他还有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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