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攥成些许半拳,抵着下巴,思虑着,孙清越近日刚封了赏,可以让其护送物资去凉州,正好看看江意秋的情况,把上好的伤药捎过去。
正垂眸想着,忽然又有人开口:“洛阳可走水路直达咸阳,物资运送不成问题。好在凉州隔壁还有合州做缓冲,长阳的物资运送也能多出些时间来。”
话毕,那御史中丞又一针见血:“……恕臣直言,现下这么冷的天,江面早都结冰了,侍郎大人是准备让木船在冰面上溜过去?”
那御史中丞丝毫没有给那兵部侍郎留些面子,禾苑勾了勾嘴角,心道这中丞大人阴阳人的本事跟他有些如出一辙。
这么严肃的场合下,有两三个憋不住笑的就半捂着面,死死抿着唇并咬紧了牙关。
“依臣看,反正洛阳长阳两地要想往交战地送粮草,都需得经过合州,不如让合州州府齐大人统筹此事。”
那中丞这会儿抬起头来,禾苑才看清那人的面容,是个有些俊朗英姿的,不过应当已经是二十好几了,被李晏贞一番偷梁换柱,本应是一个好好的才子文官,却生生被耽误了这么多年。
禾苑垂眼望到那人依旧光彩熠熠的双目,心里百感交集,道:“甚好。”
一番讨论下来终于有了些可行的法子,禾苑手一挥,厉声道:“那便如众卿所言,传令下去,往后雪只会越来越大,路更不好走,物资运送必然是越快越好,让洛阳长阳两州尽快筹备,无论如何,御寒衣物伤药务必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安全送到,粮草战马则分批运往交战地。”
若是战场上生了什么变故,没有后援物资,肯定要吃大亏,况且入了冬天气寒冷,没有御寒衣物棉被,将士们若是要被迫上战场,那更是雪上加霜。
台下众人纷纷跪地,禾苑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凉州巡察御史迟迟未有消息传回,高大人已经前往咸阳,凉州这边,务必请中丞大人请留个心。”
那御史中丞应声俯首。
亥时,禾苑去看过疯疯癫癫的父皇后,一个人坐在院里,像是听落雪的声音,清辉洒下的银光罩着湖面,湖中只剩一轮寂寥残月。
江意秋面色惨白,右肩到锁骨足足三寸长的刀伤,幸好未及骨头,只是不像传回皇城的军报上那样,只有这一处刀伤而已。
第49章 拦信
军医这几日都歇在主账跟前的营帐里,唯恐江意秋有个不测。虽然现下已经入了冬,但那身上左右也有三四道寸深的口子,最长的一刀砍在了右肩,足足延伸至锁骨下方。
那日背水一战之后,江意秋直至今日都没有从榻上起过身,唯一一次就是他刚躺下不到一刻就拖着伤口还在频频暴血珠的身体拦下了要送回皇城的第一份军报。
那军报纸上墨迹都未完全干,十万火急的消息就那样被浑身是血,看起来犹如一个濒死之人拦在了马下。
送军报的斥候被吓得心神未定之时,江意秋便已用唯一能稍稍动弹的左手将那斥候腰间的军报抢过了来,很快那上面就被染了斑斑殷红血迹。
那斥候重重咽了口口水,抬眼看向江意秋佝偻着的身躯,右手还淌着血,腿上的伤口也崩裂了,只听他用虚弱的气息沉沉道了五个字:“来主账重写。”
斥候磕磕巴巴应着,心道:“大帅你要不还是先止血吧……”
凉州有险峻奇山,地势错综复杂,江意秋借着以往出征的一点经验将敌军引诱到了一处临崖山谷,与昭阳前后将敌军围攻,虽占据了先风,但也大战了八九个时辰才勉强重伤敌军。
待那西戎首领带着残兵溃逃之后,江意秋他们暂时寻着了个隐蔽点的山林深处扎营。
料想敌军在我方地盘损失惨重,加上其首领是个新鲜面孔,铁定没法应对在陌生环境中棘手的生存问题,本应当是乘胜追击的好机会,但江意秋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帐内点着香,有些许安神功效,幸得出征前禾苑将他所带之物都细细看过一番,又悄悄给他捎上了一些别的物事。
这香原是江意秋自己做的,在皇城的时候见着徐瑶瑶给禾苑做香,自个儿便摸瞎摸了一晚上赶出来一堆,却不曾想过这东西还会用在自己身上。
身上落了好几道伤口,牵动了往昔的旧伤,每日每夜火辣辣的疼让他根本没法好好入睡,就算军医把所有能用的镇痛药物都给他用上了,也还是能在半夜里不小心翻动身体而扯到伤口接着被疼醒。
昭阳在仓库翻到这东西之后立马就跑去给江意秋帐里点上,闻到熟悉的味儿之后江意秋便缓缓半睁开眼帘,动了动鼻子。
昭阳看见他的嘴唇微动,凑近了些,听着江意秋疼得都开始说胡话:“你什么时候长翅膀了?”
“……”听罢,昭阳侧身去把盆里的炭火敲了敲,火星子炸开的声音夹杂着外面凌冽的寒风呼啸声,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但相比江意秋还算是幸运。
江意秋微弱的呼吸声近乎有些难寻,昭阳转过脸来听见那人就算是倒下也不肯放弃嘲讽人的样,不凑过去听,单单看嘴巴动的两三下就知道他说的什么:“还能专门跑回去拿香……可真行!”
这句话说完后,他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昭阳支着头,心里感叹万千,他不是不知道江意秋把禾苑搁在心尖尖儿上,但军医都说那样一个重伤的人还能从榻上爬起来然后行至马棚前方,真真是全凭自己的意志在坚持。
“我就离开了一小会儿……”昭阳看着军医又重新给江意秋做止血包扎,鬓角的汗珠清晰可见,偏过头睨到江意秋身上的伤口甚至比之前出血更厉害。
几个人在帐里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个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换了一盆又一盆水,鲜血染红了一块又一块的素纱布,那伤口还在不住地往外冒血珠。
忙活好一阵后,终于是将血给止住了,江意秋疼得昏厥过去,又被疼醒,反复几次,折腾得脸上毫无血色,像个人偶一样躺在榻上丝毫不动。
“这次务必要请昭阳副将把乾圣王看住了,不然再要有一次的话,您就算是要臣的脑袋,臣也没法了。”
那军医说完就提着箱子摇着头出了帐,昭阳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了地。
军情原则上不可有隐瞒,但江意秋执意要改,据地也才刚刚建立好,昭阳手中一堆事情等着去处理,原以为江意秋躺在榻上没法子,哪里知道这人为了改个军报这么不要命。
江意秋的身材比一般人要强壮高大许多,只要好好遵医嘱,好起来也比普通人更快,昭阳原先也是不担心此事,但让这小霸王这么一折腾,直接完全牵动了身上的旧伤。
昭阳守在旁边看地图和军内杂务,他这几日一直在想他们第一日与凉州守卫军碰头的时候,从战场上捡回来的那个副将。
那个副将他曾在两三年前见过,如果不是有人会做假皮面具,那么那名副将是什么时候起了反心?
细想着,忽然就听见从一旁传来的细碎梦呓,江意秋还是会疼得直哼唧,转而又习惯性地去找那件衣裳,仿佛只要闻到一丝残存的气息,就能让烦躁不安的灵魂瞬间听话温顺下来。
昭阳无言地看着江意秋的小动作,只觉得可怜。
那人可能也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太狼狈,慢慢侧过头去埋进半张脸,眼角滑下的一滴清泪不知是被疼的还是因为太想禾苑了。
这山林间的冬风相比边境的小很多,毕竟有连绵起伏座座大山为盾,因而虽然物资在战乱中被敌军抢去了一部分,又毁掉了一些,但军中的御寒冬衣暂时能让将士们匀一匀。
“主子,齐轩这小子立功了啊。”昭阳接了手下送来的信,前几日幸而在得知凉州遇袭时江意秋思虑片刻后便派了齐轩速速赶去咸阳支援,才没有中敌军的奸计。
齐轩临行前脸上都是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样,虽是临时给他安排的几千人马,昭阳还担心他心里会有负担,加上可能没有领兵的经验恐会召不动将士们,但齐轩走之前就洋洋洒洒的一句话抛给了他:“遵命我的哥!”
江意秋欲起身,平日有神的黑亮眼睛现下半眯着,抬了抬些许手臂,很快就被剧烈的疼痛感击败,那里脱臼后军医给他正了两次才完全安上,他紧皱着眉抬了抬眼睫往信那边望去,虚弱着声音道:“给我。”
军医交代让他务必要好好在榻上躺着,昭阳没给他,并且立马将人按回了榻上。
“嘶——给老子轻点儿!”江意秋疼得直眯眼睛,脑袋又落回了枕上。
昭阳嗤笑一声,江意秋吃瘪的时候可不多,“军医说了,现下旧伤未全好,又添这么重的新伤,若是不想影响以后上战场,主子就好好躺着吧!”
说完,他将信纸展开,用手捏着举在江意秋眼睛前方,让他仔仔细细瞧了个清楚。
江意秋躺了几日,浑身都是瘫软的状态,就连动动眼珠子都觉得累,好容易才勉强看完了齐轩写得歪歪扭扭的几行大字。
看信上齐轩所言,西戎在凉州的孤注一掷确是为了声东击西,若是迟上几个时辰,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昭阳心里不禁再一次感叹,江意秋数年的领兵经验加上本就过人的天赋,完全就是为战场而生。
“主子,我近日派人查看了一番,那日剩下的残兵估计都已经躲起来了,在近一些的几个庄子上都寻了一遍,他们应当是没敢去,毕竟他们的长相与我们相差太大了,他们也不敢冒这个险,不过,我是不相信他们就这么放弃了的。”
西戎人的身材大部分都壮硕无比,成年男子几乎都身高八九尺,他们的脸就跟他们的性格一样,焊烈凶狠,他们不会被擒住,因为他们会反抗至死,也不会被敌人所威胁,因为他们除了忠于首领,没有任何其他的感情。
江意秋略微起来了些身,虽然伤口不那么疼了,但右手还是尽量避免活动,只能左手接了昭阳递过来的水。
昭阳看他多饮了一些,等着江意秋开口,看看能不能稍微商量一下接下来的作战计划,毕竟他抠破了头日思夜想了好几日,下边也有几个出谋划策的,但都不太可行。
“嗯,应当是。”江意秋淡淡说道,垂眸似是在思虑,可又抬眸转而问昭阳:“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会不会仿我的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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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昭阳挑了挑眉,“这……太难了吧。”
且不说他会不会,江意秋本身就很少提笔,在桌案前从来就没法安安静静坐哪怕半个时辰,先生讲课一回头的功夫他人就不知道又从哪个狗洞偷偷溜了。
昭阳望着江意秋一脸愁苦的样子,马上就明白了他的心思。
“要不试试用左手写?”昭阳试探着问道。
“你这不是想看我的笑话?本来我右手写字就很难看,左手怕是连我自己都没法认了。”江意秋对自己的字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的。
“我箱子里有几本兵书,你拿去,上边有我以前写的一些批注,给你三天时间学会本妃高贵的字体。”
说完,江意秋欲习惯性地抬右臂,可还是稍微动一下就扯的疼,马上又换了左手指了指角落里。
昭阳扶额,听见如今已经开始自称本妃的乾圣王又加了一句:“不行,三天怕阿苑等急了,两天吧。”
第50章 寒暮
宫里的雪愈发密了起来,砖红色的墙上顶着一团厚厚的白雪,地上掉落的还未来得及清走的梧桐树枯枝无意勾住了禾苑的袍子。
他今日要亲自跑一趟太医院,顶着一路的寒风和碎雪,还有小年一路的念叨声,匆匆赶到太医院大门口的时候,几个前一晚上收着消息的太医今日早早就在这里候着了。
虽然那些太医们忙活了整整两天,几个人精挑细选了一箩筐上好的外伤药,但禾苑看过之后还是觉得非得自己亲自去找一找。
常说久病成医,这么多年,他自认为对这些多少有点了解,太医们也不敢多说什么,被禾苑遣散后,一个个只能悄悄退到了外边,有人轻轻叹道:“殿下对太子妃真上心……”
立马有人扶额道:“……现在就叫太子妃是不是有点不合礼数啊?”
有些个年轻面孔的御医不知详情,也小声问道:“啊?这是给乾圣王用的?战事不利吗?他居然受伤了……”
太医院内讨论军情不合规矩,小辈们很快就被厉声斥责:“专心做好你们手里的差事!别的少多言!当心一个不留神就把自己的脑袋玩儿丢了!”
禾苑在里间听着外边的动静,一边看着小年穿梭在木架子中间。
外边愁眉苦脸的一群人像几座石墩一般杵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状况,毕竟小年抱着的两个大箱子摆在那儿,惊得他们一个个心道今日太子殿下莫不是要把太医院洗劫一空!
人群里有一位抚着把美髯,眉头紧皱着,那鬓角花白的发以及着的官服能看得出是位资质很老的太医,他忽然慢慢挪出人群,步履由缓升急入了门,踏过里间的药房门槛对着正在柜子前翻看的禾苑,躬身拱手。
“殿下,后方药库里还有些名贵药材,兴许乾圣王能用得上,不过里边东西繁杂,怕您找不着,不如让老臣带您去吧。”
禾苑听着声音回过身一望,是常去太子殿为他看诊的那位老太医张百泉,立马回以一抹温尔笑颜,微微颔首道:“那就有劳了。”
宫里的药库本就是需要有人来定期洒扫归置物品,门推开,一张连一张的足有九尺高的落地木柜快要把整个屋给塞满,浓烈的药香弥漫整个内里。
小年揉了揉鼻子,跟着禾苑进了里边,上下左右扫视了一遍,疑惑着问了句:“这……很繁杂?”
后边杵着的那位显然不知如何作答。
完了之后小年又凑过来禾苑身边悄声道:“这程度也就抵得上江公子府中的一个小玉坠架子。”
禾苑轻笑着嗯了一声,他所言不错,照理来说全大靖没有第二个人的衣袍配饰花样门数种类比得过江意秋的。
单说他的耳坠这一门,就足足挂了半面墙,更不用说再加上平日穿的常服、腰封、鞋靴、玉佩还有偶尔来了兴致给额头上也整一个珠子缠着,皇城里的贵女们都不如他这么能折腾。
这世上大概也没有什么能比得过江意秋几间衣厢的繁杂。
一时间都静默无言,小年眨巴着眼睛呆呆望着禾苑的脸,几日没见禾苑的眉眼舒展过哪怕一丝分毫,方才无意间说起江意秋,脸上才有些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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