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至亲
昭阳从手下那里接过人,扶着董凡一步步走到江意秋面前,老人的步子迈得很小,这几步走得有些吃力,礼数周道。
“老身拜见乾圣王。”
他边说还作势要屈膝,江意秋连忙过去打住,一抬手臂扯到新伤,连眉毛都跟着抖三抖:“……董神医不必拘礼。”
说完又转头强装镇定道:“昭阳,记得去让军匠给打个木椅,有轮子的那种。”
董凡虽年事已高,但耳朵还是健康,连忙拱手,未曾抬头,“这恐怕不太合适,老身只是一介布衣,怎受得起乾圣王这般照拂?”
老人说话的语速很慢,声音沙哑得厉害。
“救过千万人性命,董神医自然受得起。”江意秋亲自给董凡推了一把木凳子。
帐里的陈设简陋,董凡四下望了望,主帅的营帐并不比路上瞧过的那些精贵很多,他习惯性地捋着自己的美髯,眼神注视着江意秋一双明亮的眸子。
江意秋稍微转了转脑子就知道这董凡怎的突然改了主意,那凉州的州府大人与董凡之间不过就是亲戚的朋友那种微不足道的一点儿情谊。
他心道虽然自己军功无数并不在乎这一次的得失,但董凡若能就此因着这么一层薄薄的关系能去皇城,也替他省了事。
有点儿像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昭阳看着自家主子发呆,又见那董凡也一直盯着江意秋沉默不语,只是脸上挂着一抹难以揣测出来的笑意。
他端了杯热茶,递给了董凡。
董凡依旧带着笑着接过,脸上的皱纹团在了一起。
昭阳手肘拐了拐那个走神的人,江意秋这才意识到,脸侧过来发现董凡正不加掩饰地打量着自己。
“我……可以称呼你‘小秋’吗?”
董凡双目间透着和蔼,那种感觉让江意秋觉得那打量的目光也变得不再让人抗拒,心里居然莫名升起一股暖意。
而江意秋出口的答应让昭阳瞬间绷紧了脑里那根弦:“当然。”
江意秋抬手,示意他用茶。
董凡的手颤抖不已,只泯了一小口,沙哑着嗓子道:“小秋若是不嫌,可否唤我凡爷爷?”
昭阳眉毛一抖,方才在路上可看不出来董凡这把老骨头是专门来找抽的。
居然敢让江意秋称呼他“爷爷”?
江意秋哑然,嘴唇张开却没有声音,他望着那张苍老的脸,只见那董凡眼角含了浊泪。
他摆手,昭阳将茶壶放下,将火盆往董凡身侧移近了些,便退了出去。
“你的母亲,闺名叫‘方舒’。”
闻声,江意秋瞳孔骤缩,侧脸惊愕地望着董凡,半晌才迟疑地问道:“您……怎么知道?”
他听见董凡的声音愈发颤抖,“她是我养了十几年的闺女,我如何能不知?”
江意秋倏地起身,手臂却用力过猛,伤口处热流涌出。
他眉宇皱起,脑子里又响着一阵阵鸣音,竟不知自己还有个爷爷尚在,而且还就是自己急着要找的那个名医。
他望着那张已经老泪纵横的脸,仍旧没法全然相信,却也直觉老人确是真情流露。
那陌生的面孔让江意秋不知所措。
董凡凝望着江意秋那张神似自己养女的脸,恍若见到了方舒的影子,如今这把年纪的人再经受不起这样的痛楚,他沉默着将准备好的药膏以及从药铺里新抓的药材放在了简陋的桌案上。
他起身,缓慢朝江意秋走过去,江意秋看他走得艰难,迈步去接。
“孩子,身上有伤得注意一些,伤口反复被来回刮蹭,留下的疤痕就再难去掉了。”
董凡揉了揉眼,引着江意秋坐回去,准备拆了纱布重新给他上药。
江意秋闻着桌案上这药的香味有些熟悉,只看董凡手里一番动作,不似方才因着激动那般剧烈抖动,一边又听见他嘴里缓缓念叨着:“上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没这般高呢。”
“上次?在哪里见过我?”
这是江意秋沉默良久问的第一句话。
董凡拆完后看见那深见白骨的口子,本就褶皱遍布的额头,瞬间拧到了一起。
他说话总是不紧不慢,倒真的与记忆里的娘亲很是相像。
“上次啊,在漠川河。”
江意秋猝然想起,自己十四岁那年险胜西戎大军之后,在帐里高烧不退呕吐不止,身上的伤口都灌了脓,后来是昭阳带回来的药给治好了。
那药膏自带的香味就跟这时候闻到的一模一样。
“当时远远望到你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以为只是凑巧长得像罢了,因为很早之前,大概是……十多年前有人就跟我说你们两个都跟那姓江的臭小子一起去了……”
“可是后来在漠川河见过你一面之后,就听说你没死,被皇帝收养在了宫里,可我就更没法去见你了……”
江意秋越听越觉得眼热,抿唇不作声。
“你母亲本来也不是我亲生闺女,我福薄,一辈子没成家,只有她陪着我,后来就被你父亲给骗走了,连我这个老人都丢下不管了,最后一面也没让我见到……”
董凡的语气越来越平静,可江意秋的情绪愈发浓烈。
伤口被草药包裹,灼热与清凉并存的感觉淹没了江意秋的意识,他仍旧觉得心口绞痛不已,胸腔里苦水横流。
江意秋脑袋里闪过无数模糊不清的画面,唯有耳边的温言细语是那么清晰。
“听说上次也受伤了,让爷爷帮你看看,好不好?”董凡给他重新缠好伤口,又关切朝他问道。
江意秋低垂着脸,看不到神情,董凡静静等着,也同他一起陷入沉默。
忽然,静谧的帐里响起来一声哽咽,却能听出来是很清晰的两个字。
“爷爷……”
江意秋缓缓抬起来一张俊脸,睫毛都被热泪润湿,董凡从这张表情里再次忆起方舒同他告别那天不舍的容颜,仿佛就在昨日。
他顿时涕泗横流,再次哽咽出声:“好孩子……爷爷来晚了……”
傍晚,昭阳拿着整理好的所有供词准备到主帐去回禀,却恰巧碰见高月玥疾步走来。
“咸阳那边,你们的小老弟恐怕支撑不住了,你家主子才受了伤,我带人去吧。”
昭阳听罢,又想着凉州守备军里才出现过奸细,便问道:“监察御史可来了?”
高月玥啧了一声:“那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成天在我跟前查账,到底有什么可查的?”
“殿下如此安排,必定有他的道理。”昭阳原本想把洛阳守备军才出现过奸细的事告诉高月玥好有所防备,可转念一想又怕打草惊蛇,况且监察御史都已经开始发力了。
他转了转眼珠子,只听高月玥又道:“我马上要去打仗了,你帮我个忙。”
昭阳抬眉:“跟我客气什么?只管说。”
只见偌大的军营里面竟然出现了一顶轿子,轿子里藏了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她在洛阳的事都忙完了,那州府大人天天料理后续的那堆破事,我想也没空照顾她,便就带她一起走……但战场上刀剑无眼的,我怕顾不上,派人送她回去吧,我又怕在路上遇见山贼什么的。”
高月玥说着,抬高自己的手臂,向徐瑶瑶手心朝上。
昭阳在一边跟自己身旁的侍卫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他转念又一想,心嘀咕两句:“明明是你自己要拐跑人家,还要一个州府大人给你挡刀……”
“小女见过昭阳将军,情况特殊,恐要叨扰几日,还请将军收留。”徐瑶瑶的嗓音空灵悦耳,只见高月玥在一旁眼神飘忽不定。
昭阳回了礼,话说的有点磕磕巴巴,“收留谈不上……姑娘……不必见外。”
“你可替我好生照顾啊,等我回来,要是瑶瑶跟我说受委屈了,咱们两个就去枫山再好好比划比划。”
高月玥同昭阳厉声交代完,又立马换了个温柔百倍不止的语气对徐瑶瑶留了一句:“好好的,等我回来接你。”
昭阳只觉得自己活了十好几年,今天好像是第一次认识高月玥这个人。
他才带了个董凡回来,这会儿又多了个徐瑶瑶还有她身后的两个侍女,帐里的吃穿用度又得分出好几波来。
昭阳揉了揉直跳动的太阳穴,又听见徐瑶瑶道了声:“给将军添麻烦了。”
那声音简直如天籁之音,犹如丝竹般悦耳,也难怪高月玥那铁树都开了花。
“哈哈……没有的事。”
等昭阳基本给几位安排好了住处,赶到江意秋帐里的时候,那个平日里习惯只裹一件大氅的人,现下被包成了个大粽子。
他强忍住笑意,将供词呈了过去。
“敢笑我你的酒就别喝了。”江意秋斜了他一眼,扯过那几张纸。
昭阳抿了抿唇,忽然反应过来董凡居然没挨揍,敢让江意秋喊“爷爷”的人,居然能把江意秋裹成个球,而江意秋居然接受了!!
江意秋艰难地伸出手,兜住了昭阳快落到地上的下巴,“午饭送过来的吃食太硬了,我爷爷没吃好,你让人去熬点粥送过来。”
昭阳看着董凡坐在矮凳上熬着药的背影,犹如天雷在头顶炸开,这还真他娘的是江意秋的爷爷啊?!
第73章 赐酒
江意秋在灯下仔细看着那几张供词,凉州守备军里混入的奸细差不多都是大靖跟西戎的混血,这些人大多都在边关地带生存。
因为他们的身型同那高大强壮的西戎人看上去毫无关系,但若是说起长相来,那还是稍微有点区别,按照江意秋离开之前去刑部亲自查看的结果来说,要区分这些人最好的办法还是通过说话的口音。
一个人生活了十几二十几年甚至几十年,要想在一朝一夕就改变他们那么长时间赖以生存的语言方式,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些人在西戎也没有活路,西戎人不可能承认他们拥有这么矮小脆弱的后代,甚至选择直接将幼童少年们残忍地杀害。
而他们自然也不会大靖内的百姓所接纳,大部分都只能游走在边界地带。
从他们抓到的这批人交代内容看,偷窃军报是他们的主要任务,而他们也似乎已经形成一个有组织的群体。
尽管江意秋对此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想,但如果想反过来利用这批人又觉得风险太大,恐会出岔子。
他揉着眼睛有些困意,瞥见帘子被掀起,一股浓郁的药味儿顺着风就窜了进来。
“小秋,把药喝了,伤好得快。”
江意秋唇缝紧抿,一点也不想受此酷刑。
“我……身体恢复很快,不用喝药也能几天就好了。”
董凡怎么能容忍病人不喝药?况且这还是自己十几年没见的宝贝外孙子。
硬生生将药给递了过去,紧盯着江意秋,“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苦?是药更苦,还是打仗更苦?”
江意秋撇嘴,“药更苦……”
董凡寻思着,这小子不会是那种在宫里娇生惯养的性子吧,但听闻这么些年江意秋战功赫赫,都是真刀真枪拼战沙场才有的功绩。
“难不成还要爷爷给你弄点糖来才肯吃?”他看见江意秋眨巴两下眼睛,咂了咂嘴,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这都多大个人了,喝个药都还得哄啊?”
江意秋嘿嘿笑两声,能让他暂时舍弃自己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威猛高大强壮英勇善战的形象来撒娇的,除了禾苑,现下又多了位亲人。
他看着董凡又掏出来木箱子,在里面翻找着。
“那个……”
江意秋知道昭阳第一次找到董凡的时候就把禾苑的事讲明白了,可那时候董凡已经言明自己不会插手帝王家的事。
他有些迟疑,不知道现下能不能为此求个情。
“什么?”董凡在灯下依旧慢慢找着东西,光线不好找起来有些费力。
江意秋起身过来,屈膝蹲下,“爷爷,之前昭阳去找过您吧?”
“是啊,正巧在府里见到的时候,我就认出他来了,小伙子精气神挺好,到这儿了之后,才知道他是你的手下。”
“那……他上次去找您,跟您说的那事……”
闻言,董凡手上的动作一顿,“说是要去皇城救人的吧,要救的还是禾家的儿子?”
一般没有谁敢言皇帝的姓氏,江意秋猝然问道:“您与阿苑的父亲也曾有过交集?”
董凡没做声,突然手里摸到了正找的一小罐蜂蜜,侧过头来朝江意秋温言道:“糖,爷爷给你找到了。”
江意秋心下了然,眯了眯眼睛,就着一口蜂蜜将那碗黑乎乎的药汁尽数吞下。
“呕……”
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的错觉,这种味道简直比同禾苑喝的那一碗什么糖都没有的药,更加难以下咽!
“你这么‘阿苑’‘阿苑’地叫,听起来你们关系不错?”
董凡这把年纪了,喜清静,加之住的地方也远离市井,自然对某些消息不曾耳闻。
“啊……是啊,您不知道?”江意秋将碗搁桌上,扣了扣脸。
董凡疑惑,抚着自己并不是很柔软的胡须,“他叫‘禾苑’?”
江意秋连连点头,嘴里的苦味让他并不想再开口说话。
但他好像忘了自己要问什么,董凡已经拿着药碗打帘出去了,江意秋看着老人的背影,为了照顾自己忙进忙出的,精神头可真不错!
在大靖第一神医每天盯喝药每日查看伤口的精心看护下,不出十日,江意秋已经又能一挑十了,听闻皇城中禾苑也已经顺利登基,他便恢复得更快了。
期间他不是没有想过赶紧请董凡去皇城给禾苑看诊,但想必自己身上的伤没好,说了也是白说,现下他已然活蹦乱跳了,便迈着大阔步往董凡的帐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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