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道别
江意秋的目光停在那张依旧面如傅粉的脸上,流连在那双细长迷人的双眸,瞳孔清冷如月,好似深邃的湖底。
禾苑透过屏风入内,将手炉搁在案上,继而听闻小年在外呼了一声:“殿下!”
紧接着就听见李念慈的声音:“现在该叫皇上了,当心被别人听见了就要挨打了。”
“啊对!我怎么老是记不住……”
江意秋苦笑,最是无情帝王家,大抵都会如此吧。
“无事。”
禾苑淡淡回了一句,“让你去书房找的东西呢?”
小年“哦”的一声,“皇上要看这个册子做甚?”
禾苑没有回应,只接过那卷轴坐在案前,很自觉地伸出了手。
李念慈摸着脉象的时候,屋内只能听得见几个人呼吸的声音,连挂在梁上的江意秋都开始屏息凝神。
忽然间,他眼睛的余光扫到禾苑的柜架上,心里登时感觉被一只无形的大掌捏得他呼吸瞬间凝滞。
尽管那里空无一物。
往年江意秋出征回来都要给禾苑带些西戎的稀奇玩意儿,秋前他从自己带的一箩筐陶响球里面精挑细选了最精致的一个给了禾苑,他走之前分明还摆在柜上最显眼的地方。
江意秋这会儿才注意到,禾苑的整间寝殿中再也没有属于他的任何东西。
不管是那些小礼物也好,还是自己平日里落在这里的一些乱七八糟的耳饰玉佩,都像是从未存在过。
“皇上,工部说明天就派人来给换新的牌匾。”
江意秋一点也不关心这个,他只要听见禾苑问一句有关于他的话,他就敢跳下去。
可是从头至尾,一直到李念慈跟小年都退了出去,禾苑一个字都没提过。
江意秋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拿着从未有过的认真去寻找禾苑关心他的蛛丝马迹。
直至禾苑在榻上睡着,江意秋的手脚已经麻木了许久,只有胸口处的痛楚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禾苑的呼吸很轻,但似乎又睡得很沉。
江意秋伸出的手刚要碰到禾苑的脸,又缩了回去。
他倚靠在榻边,闭上眼静静听着,忽然一瞬间他又想起什么来,缓缓站起身往书房那边又摸了过去。
他焦急地翻找着,那地图和信。
可江意秋只找到一张写废了的明黄色诏书。
他骤然间倒在了禾苑常坐的那张木椅上,手里攥着那诏书,眼神空洞,瞳孔中是一望无际的深海,充斥着让人窒息的寒冷。
残风透过没关严实的窗缝溜进来,带动他额间的发丝。
江意秋侧过脸去望向那隐约透着月光的地方,将手中的诏书归位,绕过桌案走到窗户边,拉紧了它。
这大概是他能为禾苑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他想。
梅林在后山,本就鲜有人至,这个时辰的守卫更是松懈,江意秋竟是大摇大摆地穿过了两个醉地不醒人事的酒鬼中间,明晃晃地上了山。
他在山下驻足片刻,仰头望见的只有黑漆漆的枯木影子。
每跨一步石阶,他脑海里便浮现出自己背着禾苑,不费吹灰之力飞奔上这百来级台阶的情形。
那时候他还穿着一身大红袍,头上戴着沉甸甸的金冠,压得脖子都疼,但满脸洋溢着笑。
他那时正带着心上人去见爹娘,脚下踩着月光,耳边是禾苑责怪的语气。
脚底传来的咯咯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无人扫这阶上雪,他垂首发现自己的脚陷在了里面,足足有了几寸深。
融化在上面的雪水浸透了靴,刺骨的寒冷穿透他滚烫的血液,江意秋每一步都爬得万分吃力,他的身后是越来越远的皇宫,脚下的一级石阶,犹如万里一般漫长。
良久,他终于到了两座石碑前,好似倾尽了所有的力气,重重跪地,膝盖砸在雪里发出沉闷的一响。
“爹……娘……”
江意秋俯身,他发现自己根本抬不起头来,“孩儿不孝……”
好不容易有这一场来得及的道别,却是对着冰冷的墓碑。
“爷爷来找我了,娘……爷爷很孤单,他很想您,不过您放心,老人家身体还硬朗,以后我来照顾,肯定能活到一百岁。但以后……”
江意秋苦笑,“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他喉间哽咽,又想开口问问自己的父亲,会不会后悔当年的一腔真情与热血,可死人怎么会回应他呢?
江意秋垂眸,滚烫的泪瞬间烫融了膝前的雪,他身后的梅花犹如烈火开在枝头,但没有温度。
这偌大的城中,再无江意秋容身之地,他的头在地面结的冰渣子上磕出了血,睫毛上凝结着霜花,起身的一瞬间他脑海里思绪万千。
只一夕之间,竟恍若隔世。
绝尘被他拴在城外一处隐秘的林子里,饿得躁动不已,江意秋又把自己的干粮扔给了他,也就才过一日,他的背影却是已经不如从前那般高大阔气。
昭阳在营地里急得只差捶胸顿足,却见董凡倒是十分镇定。
他看着江意秋的爷爷这般平静,自己可是一点都坐不住了,自打江意秋离开,他就没合过眼。
“董神医,要不我先前去接应我主子吧?”
董凡依旧闭眸,“你跟小秋一样,叫我‘爷爷’就好。”
昭阳凑近来给添水,“哦……那……爷爷您不着急吗?”
“着急也没用啊,小秋这性子,就跟他娘一个样,倔得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昭阳对此表示非常认同。
“你跟了小秋很多年了吧?”
董凡缓缓睁眼,抬手抚上杯盏。
昭阳闻言,在董凡身边的凳子上坐下,“是有好些年了吧……我也记不清具体有几年了……”
“小秋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董凡身子前倾,望向昭阳。
昭阳闻言,心里一惊,前段日子大靖不是应当都传遍了那事儿吗?就连老弱妇孺都知道的,江意秋的爷爷居然恰好没听着消息。
“啊?这个……”
他一想到禾苑给江意秋送了鸩酒,根本没法直接告诉老人家。
“我看他帐里还有件红袍,搁在榻上,莫不是已经成家了?”
“啊……那个……”
“是哪家的姑娘啊?”
“额……可能……”
“莫不是我老了,耳朵不好,可没听见有传言说这个事啊。”
“……”
昭阳心道他现在难道不应该关心一下自己孙子的死活吗?难道就这么笃定江意秋能平安回到这里?
“爷爷您先喝茶,我去外边儿看看是不是那御史中丞又不安分了。”
说完,连忙躬身退了出去。
刚出帐就见着江意秋半张都是血的脸,“主子!”昭阳惊呼,垂眉一看江意秋腰间的刀也掉在了地上,手上还淌着血。
“回我帐里说。”
索性都是不打紧的皮外伤,伤口也不深,据江意秋说,好容易找到一处流动的河,让绝尘喝水,他却不巧碰上了一群农夫,抄起镰刀就朝他砍,对他穷追猛打。
可他也没法对这些人出手,只得挨了半天打。
昭阳听着,江意秋抬脸等着看他嘲笑自己,良久,两个人却怎么都挤不出来。
“那圣旨……确实是殿……皇上的意思?”
江意秋偏过头去,昭阳长舒一口气,“明白了。”
沉默良久后,昭阳又道:“只要把江蘅也杀了,再买通几个人传消息回去,就说主子已经饮了鸩酒。”
江意秋抬手放在他肩膀,沉沉拍了两下,昭阳这番言辞已经够他死全家了。
“还记得我爷爷说什么吗?”
昭阳看着江意秋强挤出来的一抹笑,不解:“什么?”
江意秋起身,低压着嗓子道:“他不会让我死的。”
那日没用完的梨花白还剩了小半瓶,幸得江意秋没有把那瓶子给砸地上,不然江蘅还要再跑一趟皇城。
他看着江意秋捏着瓶身,瘫坐在一把摇椅上边,眼神不屑地望着自己。
江蘅走进,低头看着眼前毫无将军风貌的人,开口道:“看来乾圣王已经想通。”
江意秋的长长的卷发落在雪泥中,恰到好处的弧度,就连江蘅都为这张人神共愤的脸心里有所触动。
江蘅没有听到回应,接着又言:“需要帮忙带话吗?”
话毕,江意秋倏地长叹一口气,“人都要死了,谁还管有什么话要说?本王说了,你会原原本本带到?”
他们两个到目前为止的关系一点也谈不上好,但江蘅没有必要与一个将死之人计较。
“当然,乾圣王这么多年立下赫赫战功,是我们大靖当之无愧的第一将军,这点小事,乐意效劳。”
江意秋听罢,哼笑出声,“第一将军”、“乾圣王”,不也是被抛弃的棋子?
“那就委屈江大人,做一回传话的太监。”
他抬手将那木塞拔出,端详着“梨花白”三个字,倒入准备好的一个瓷白的玉盏里。
“这死法,倒也还能接受,至少死得不那么难看。”
江蘅没有出声,他看着江意秋端起那鸩酒,听见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告诉他:微臣叩谢皇恩。”
江意秋仰头尽饮,眼神决绝狠戾,痛苦难耐地躺回了摇椅上,拉下眼帘,嘴角的鲜血顺着往下淌。
江蘅伫立在一边,看着人咽了气,深深叹了一息,弯腰将那灯叶拾起来,随他一起回了皇城。
禾苑听罢,看着眼前呈上来的刀,骤然间一口血瀑喷涌而出,朝堂里众大臣见状,一齐陷入慌乱。
第76章 芍药
“你……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禾苑倒在龙椅上,一双微红的眸子大睁,眼下熬得乌青,像是好几日没休息过。
江蘅同一众大臣跪地,未敢再做声。
九旒冕上的流珠在空中晃动,禾苑凝视着那把再熟悉不过的刀,上边还留了血痕。
“怎……怎会?”
那触目惊心的血色映在禾苑渐红的眸中,他支撑着站起身来,摇摇晃晃走下台去,在江蘅身前停步。
江蘅手上一轻,又言:“他死前……托微臣给您带一句话……”
禾苑闻言立刻望向他,只听江蘅颤颤道:“微臣叩谢皇恩……”
微臣叩谢皇恩。
话毕,只听得那刀掉落在地上发出的哐啷声,禾苑一双凤眸中红血丝遍布,他揪起江蘅的衣襟往上狠狠提,冷眸中寒光四射:“他当真……死了?”
江蘅被这力道狠狠拽歪了身体,连带脖子都被扯得一阵剧痛。
“是……乾圣王未曾抗旨不遵……”
大殿内跪伏着的一众大臣唏嘘不已,徐章甫上前,面带悲痛,声音沙哑苍老:“皇上保重龙体,幸得在年前逼退了西戎贼人,此战,乾圣王功不可没,老臣请求将乾圣王的遗体接回,厚葬……”
此话一出,大殿内无人不应。
他们等着皇上的准许,可迟迟没有听见出声。
死亡般的静谧笼罩着所有人,低到极致的气压让人喘气都困难。
“朕……要亲自去验明!”
禾苑一抬衣袖,擦掉了嘴角的血,他那双细长的凤眸中红色遍布。
徐章甫闻言立马反对:“皇上万万不可啊!凉州战乱刚平,咸阳的危机也还未彻底解除,须得您坐镇才行。”
江蘅也跟着道:“况且各州混入的西戎奸细目前正在清理之中,保不齐有漏网之鱼,这个时候前去,难保皇上的安危!”
“是啊……如今年关在即,许多事宜还得皇上亲自定夺裁决。”
“况且江大人亲眼所见,当是……”
久久,禾苑在小年的搀扶下回到龙椅上坐下。
“皇上保重身体……”
小年看着禾苑衣袖上边的血迹,沉默地抿唇,小心翼翼替他在后背顺着气。
禾苑垂眸冷冷望了望下边众人,嗓音里带着寒意:“孙将军现在到哪里了?”
兵部出列道:“回皇上,昨夜才收着消息,已经过了合州。”
“怎的如此慢?”那语气稍显不耐烦。
地下那人立即伏低了身体,颤颤道:“孙将军有传信来说,合州州府大人请将军帮忙前去指导一二,故而在路上耽误了两日……微臣想着明日也便也该到了。”
禾苑闻言,继而又将脸转向了另一边,“江中丞今晚将视察各州守备军之事整理成册,明日一早给朕。”
“臣领命。”
接着,禾苑又将礼部、工部、户部现如今的各项棘手事宜尽数安排妥当,语气相当冷静。
“诸位可还有事要奏?”
下边的人都垂头不敢再言,因为几乎所有的政事,包括修缮街上沟道的事情,方才都已被上边那位悉数提出。
他们在感叹如今圣上超凡绝伦的记忆力和应变能力的同时,也还未完全从乾圣王逝世的余震中收回神来。
徐章甫抬眼望向那低眉垂眸瞧着他们的圣主,年轻却透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极致无情与狠戾。
“皇上,那……”
他放才提出的将江意秋接回来厚葬一事,禾苑并未给出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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