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谁看着斐斐?”褚之劲说。
陈七月一时语塞。大家吃完之后,褚之劲揉了一下肚子,把碗碟都端到厨房里准备洗碗。
家长会。
陈七月走进教室时,里面已经黑压压地坐满了学生家长。小学一年级学生的桌椅比较矮小,衬托得家长身躯庞大。这种刺目的对比,显得很滑稽,却又有些压抑。坐满人的教室,唤醒了陈七月竭尽全力提升成绩而往死里读书的日子。
一时间有些透不过气。陈七月一口深呼吸,按着张贴在门口的座位表,坐在了知衡的座位上。
矮小的桌椅,让陈七月舒展不开手脚,暗自活动一下关节,才翻开知衡的考试卷。数学78分,语文82分。试卷上刺眼的红笔还写上了两个巨大且入木三分的“B”。
“这一次期末考试,我们班的张欣欣同学取得了双百的好成绩,是全班的第一名。”
班主任刚说完第一句话,全班的家长都在鼓掌。那位浓妆艳抹、眼睛透亮的欣欣妈妈压抑着骄傲的心情,故作谦虚地笑着对周围的家长点头示意。
“张欣欣同学能够取得这样的好成绩,除了她自身的天赋之外,家长的教学方法也十分重要。”班主任切换到下一张幻灯片,投影上出现了张欣欣的作业。
——上面有着欣欣妈精心的批改痕迹,在每一处错题旁,她都帮女儿分析总结错误来自哪个知识点的缺失、应该如何改进。陈七月看见在一处错别字旁,欣欣妈批注着:“想一想,愉快是来自哪里的感受,所以‘愉’字应该是什么偏旁?”
——又是下一张幻灯片,考查含反义词的词语积累:“()张()望”。欣欣空着没填,欣欣妈在旁边列举了十来个类似词语:七上八下、东倒西歪、大同小异、异口同声……在这些词语旁边,还用娟秀的字体写下鼓励的话语:“小欣欣把这些词语都记下,下次这样的题目就不会再错了哦,加油!”旁边还配上一个小小的笑脸。
“欣欣妈妈举一反三的学习方法,是各位家长需要学习的标榜。”班主任说着,脸却板了起来,“有些家长,就连孩子最基本的作业完成情况,都不检查。同样都是家长,为何差异这么大?”
“您说对吧,褚知衡的妈妈?”
陈七月看着张欣欣的作业上的批注,开始发呆,陷入沉思——就算是高中的时候,陈七月整理的笔记都没有这么详细。何况这只是一个一年级的孩子,陈七月深感,在“用功”这件事上,永远都没有尽头。
做多少都不算多。
“褚知衡妈妈?”班主任见陈七月没反应,便双手撑在讲台上,歪着头身体前倾,歪着头看陈七月,又提高音调多说一次。
这时陈七月才反应过来,这叫的是自己。就算离开课堂许多年,陈七月遇到这种情况,还是下意识地站起来。
陈七月快要站直了,才意识,自己不用站起来。但周围的家长已经发出阴阴的压抑着的笑。
“知衡妈妈,这就是我们在家长会里要举的反面例子。”班主任说,“这一次期末考,她女儿只拿了两个B,她之前还有一大版的作业空着。知衡妈妈,我想跟你说,孩子的学习你一定要上心啊!”
“要是家长都不做好正确的引导,孩子是很难学好的。”班主任的语气缓和一些,“总之,各位家长要引以为戒。”
陈七月早就低下头,手紧紧地攥着知衡的试卷,手汗打湿了卷子的一觉,让这纸张张扬地翘起来。她脸颊早已红透,一浪一浪的炽热扑打在她脸颊的皮肤上,钻进她疲倦的身体里。
血肉模糊地在自己身上雕刻成大家都认可的“光鲜亮丽”的样子,陈七月本已伤痕累累,以为终于熬出头,只是所谓的“孩子一时掉队”,就把自己拖入到万丈深渊中,让她再一次感受到切肤的,名为“落后就要挨打”的羞耻感。
就仿佛当初的努力悉数付诸东流。
家长会结束时,各科老师都给布置了暑假作业,一再强调,假期是学生温故知新,巩固根基的重要时间段。
陈七月就算感觉到这场努力,或许是骗局,但招架不住她身体内的血液已经渐渐沸腾,回程路上一阵头脑风暴,给知衡安排好一个暑假学习计划。等她把车停好在小区的地下停车场时,拔出车钥匙,就捧着手机在备忘录里列出时间点。
陈七月还没开门,就听见屋子里传出游戏机的声音。她进门之后,看见褚之劲把茶几移开,在茶几原本的位置上铺上了一张毯子。知衡和褚之劲两父女把游戏手柄接到了电视机上,开始打游戏。
明斐还在一边继续画画。
陈七月深呼吸,强忍情绪,等他们打了一局游戏之后,她才板着脸用有些生硬的声音说:“衡衡,就算是暑假,心也不能散,要劳逸结合,不要总是打游戏。”
知衡一时间红了眼眶,整个空气都僵住了。褚之劲才连忙说:“衡衡,你去房间里帮爸爸把手机充电线拿出来吧。”
知衡进房间后,褚之劲对陈七月说:“七月,这孩子放暑假第一天,不用给孩子这么大压力吧?”
房间里的知衡本想出门,听见父母的争吵,她停住脚,躲在门后面细细地打听。
“你知道吗?衡衡语文数学都只有七八十分!”陈七月一心急,歇斯底里地喊道。
“你高中物理才二十几分呢!这才什么时候啊,这么着急。”褚之劲笑了笑。
见褚之劲这一副不正经的样子,陈七月抓起沙发上的枕头,往褚之劲的胸怀里扔过去,喊道:“这才一年级呢!别的小朋友都九十多,还有不少双百的呢!现在是孩子打基础的时候!”陈七月厉声说完,深感脑袋缺氧,嘴唇都在颤抖。
“一年级孩子的天性就是玩啊,你这老是逼着她坐在书桌前,这不就是压抑她性格的发展吗?”褚之劲见陈七月“过度认真”,也不耐烦地说。
“大家都在努力,要是她落后了,以后哪有选择能释放天性的未来的机会啊?”
“那你努力了那么多年,现在释放天性了吗?”褚之劲轻而易举地击中要害。
陈七月低下头,避开褚之劲的眼睛,嘴里有许多“难言之隐”等着辩白,但此刻她心里的提词板已经猛地被褚之劲嘻嘻哈哈地抽走。
——辩白之词都要念台本,所以并非发自肺腑。但多年来的惯性,她无法接受没有这道桎梏会是怎样,所以猛然被扯掉遮羞布的羞耻感久久地盘踞在陈七月胸口上。
次日下午三点,知衡换上了打球的运动服,和褚之劲一起从房间里出来,敲了下陈七月房间的门,说:“妈,我写完今天的暑假作业了!”
“真的假的?”陈七月盖上手提电脑,转过头,有些狐疑地说。
“真的。”褚之劲说完,搭着知衡的肩膀,“刚刚我给她检查过了。”
陈七月见褚之劲这么说,暂时不追究——何况她现在还在研究叶九思和她堂姐的案件。两父女出门后,陈七月继续沉迷在电子文档中。
一旁的明斐头也没抬过,专心致志地继续画画。
傍晚,知衡和父亲一起回来之后,陈七月从电脑椅上站起来,舒展筋骨,走出房门。她看着两个大汗淋漓的人,说:“衡衡,快去换衣服,等妈妈给你检查一下作业。”
陈七月一翻开知衡的作业,却看见语文摘抄作业的字迹歪歪扭扭的,从昨天早上郁结起来的尴尬与羞耻却开始变质,毛手毛脚地从知衡的文具盒里拿出橡皮,用力擦掉上面所有的字迹。
知衡吓傻了,然后猛然尖叫。她身后的褚之劲皱了皱眉。
“你哭什么?”见知衡干嚎着,说,“你这敷衍的态度,以后把字写得歪歪扭扭的,我看你怎么办!”
“妈——”知衡干嚎得更厉害。
“你不要给我顶嘴,你不会觉得你这些字写得很好看吧?”陈七月说,“你没有重写完,就不要出来吃饭。”
陈七月说完,快步往外走,顺便带上房门。
隔着房间的门,陈七月还听见里面小女孩的尖叫声:“我讨厌妈妈!我讨厌妈妈!我讨厌妈妈!”
褚之劲只觉得烦躁,头皮剧烈发麻,也只好强忍情绪,用柔和声音来说:“衡衡,既然作业擦掉了,那我们也只能重写了。”
话是这么说,褚之劲却非常不理解陈七月为何如此紧张——只是一份暑假作业而已,认真写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他第一次认识叶九思的时候,就看着她理直气壮地不交暑假作业,还当着全班的面回呛“政治小甜甜”。
他更不理解,当初会爱上此般叶九思的陈七月,为何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是因为家庭的鸡毛碎皮吗?
坐在书桌前的知衡已经泣不成声,握着笔的右手,筋骨的形状都快要勾勒出来,而她的左臂抬起来,用短袖衫的袖子擦掉眼眶里流出来的泪水,可是刚擦掉泪水,她眼眶里又冒出眼泪。就是她憋不住张开嘴抽气时,口腔里的唾液也跟着拉丝。
褚之劲见到这样的场面,胸口一阵酸楚,不好再说话。
陈七月走出房门,情绪还未平复,便快步冲向厨房,猛地拉开冰箱门,因为太用力,里面的瓶瓶罐罐微微颤抖,撞在一起叮叮当当地响。
她拿起一瓶酒,抽出瓶塞就仰起头往喉咙深处灌。快速吞咽几下后,陈七月喝下了半瓶酒,有些头晕,便扶着橱柜,凝望着微波炉反光里的自己。
她知道女儿在哭——毕竟胸口的绞痛根本抹不去,就算没有血肉相连,那种直接的血髓传递的感觉,也紧紧地将她们连结在一起。
所以,她凝望着玻璃反光里自己的轮廓,却觉得眼前那身影极其陌生——女儿哭到了极致,不就走上了自己中学时因为没考好而用小刀在手臂上划的老路?以前的她尚且不知道具体是谁逼迫自己走上这一条路,但如今她却亲手把女儿推向这个深渊。
陈七月忍不住问——你是怎么忍心的?
就算头晕目眩,暂时麻痹了内心的感觉,胸口还是有一股烦躁的火苗在旺盛地灼烧。她一激动,便抄起酒瓶往地上一砸。
玻璃碎四散,清脆的爆裂声。她情绪化作一道有形的波澜,一圈一圈地往外扩张,直抵在画画的明斐。
明斐放下油画棒,开始哇哇大哭。
内心极其紧绷的陈七月,一听见明斐的哭声,在内心已经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但她却不敢发出声音,只能抬起双手,猛地在头上乱抓。
她深呼吸一口,顶着一头凌乱的长发走出厨房,抱起明斐,轻轻地拍打她的背,说:“斐斐,妈妈在,不要哭……”
褚之劲觉得屋子里气压太低,刚出房门,就一头扎进了阳台,身体撞在栏杆上,猛地吸一口气。
“妈妈我讨厌你!”房间里的知衡抓狂地喊道。每当她喊一声,陈七月的胸口就被刀割了一下那样锐利地发疼。
然而臂弯里那个一直没停过哭泣的明斐更让陈七月透不过气。她抱着明斐,走到玄关处拿走钥匙就猛地出门。
褚之劲手肘抵着阳台栏杆双手手掌捧着下巴,张望着楼下一片暗红色天空中,升起的一盘浅黄色灯光,这些灯光安静地睡在广袤却黑暗的地面上。柔弱一点灯光中,就会有一种能在感官里大爆炸的鸡皮蒜毛吗?
一地鸡毛就是所谓“正常人生活”的必经之路吗?褚之劲禁不住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一想到如果以后每一天都要被淹没在尖叫和琐碎当中,他就觉得自己熊熊燃烧的人生,就此凋零。
广州是一座繁华的城市,褚之劲却每一分每一秒都想逃——比起江逢那就要吞噬自己的热烈眼神,他更受不住眼前的这一切。无助的困兽之斗,让他忽而意识到,他想回到那一片呼啸茫茫的风雪深处,紧紧地拥抱着江逢,让他们的体温温暖彼此。
——冲撞、对决,然后相辅相成,互相打磨阳刚之气,爆裂摩擦之中传递火花般刺目而绚丽的激情和爱意。宽厚无边的积雪吞掉了所有噪音,眼里只有棋逢敌手的他。
褚之劲拨开心里的云雾,终于看见自己想要什么。
明斐已经三岁多,陈七月把她抱在怀里,只觉得很吃力。她一咬牙,调整一下酸胀的手臂,让明斐抱住自己的脖子。
她带着小女儿在小区花园里兜了一圈又一圈,明斐的情绪终于平复下来。一阵饥饿感冒了出来,陈七月带着明斐上楼。
知衡耷拉着脑袋,坐在餐桌前,正在吃一碗没有任何配料的汤面。陈七月看了一眼,说:“爸爸给你煮的?”
知衡嘟着嘴点头。
“爸爸煮的面条好吃吗?”陈七月漫不经心地问。
其实清汤寡水,面条还泡得太久,吃进嘴里没多久,就会倒胃口。但知衡还在怄气,说:“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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