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啧了两声,从椅子里爬出来。蹲在地上鼓捣半天,掰成了平躺的小床。寻思这回能舒服点了吧,没想到还是闹心。整个人往下陷着,后腰没个着落。翻个身吱嘎嘎直响,他都不敢动弹。
午夜零点,手机自动转为休息模式。他打了个哈欠,嘴里习惯性地耍赖皮:“再瞅十分钟啊。”
一片寂静。
他反应了会儿,撑胳膊坐起身。看着熟睡的余远洲,不禁恍了神——这不是在溪原第二人民医院。也不会有人在他耳边嘟囔,连几点睡觉都要管。
他轻轻‘嗐’了一声,甩开折扇摇。拿了罐冰镇啤酒,豪气地喝了一大口。
这才叫日子。烟酒不忌,作息自由。自在啊自在!
段立轩尽情享受了一会儿自在,又开始觉得没滋味起来。
陈乐乐这瘪犊子干啥呢?回家没呢?他点开WX,看着那个花蛇头像发呆。
前天他踹了人家一脚,到现在心里都不是滋味。稍微一愣神,眼前就浮现出那双眼睛。在惨白的闪电里睁得老大,像要被屠宰的小牛,不可置信又哀哀欲绝。
段立轩从不是孬人。别说丁凯复,就再穷凶极恶的流氓头子,他该咋削还咋削。
可他就是怕陈乐乐。这个没钱没权、温温吞吞、一脚能蹬出去八米远的小大夫,没来由地让他肝儿颤。甚至连出院的通知电话,都是让段立宏打的。
但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又不是再也不见了。他做了会儿心理建设,还是发了条消息:“家里出点事,办完回去。”
十分钟过去,没有回信。他心里有点没底,又补了个抽烟小人的表情。
过了半个小时,依旧没回信。这回段立轩开始拨电话。连打了四个,一个都没接。
“草!谱儿还挺大!”他低骂一句,扔了手机蒙被睡觉。
但他没睡踏实,做了一宿梦。梦里全是陈熙南。一会儿掰他胳膊,一会儿掐他烟头。后面又梦见三月初那晚,血糊糊地横尸街头。
他被最后一个噩梦惊醒,心脏砰砰直跳。第一反应就是去摸手机,但仍没看到回信。
这回他彻底坐不住了,直接给小弟去电话:“大腚,你去趟二院,瞅瞅陈乐乐在不在。还有内躺椅,麻溜给人送回去。”
这头电话刚挂,那头余远洲醒了。从枕上偏过脸,沙着嗓子问:“出事了?”
“没事。”段立轩趿拉过来,手掌盖上他额头,“还迷糊不?”
话刚一出口,他又恍了下。多少个早晨,陈熙南起床也是先来摸他脑门儿,问他感觉怎么样。
陈熙南。陈西南。陈西北。陈北东。东西南北,晕头转向。回忆变成了紧箍咒,攥得他太阳穴直抽,急需找个敞亮地方透透。
他三两下套上大衫,手包往咯吱窝下一夹。俩脚在乐福鞋里蹬来拧去,不等穿利索就往外走:“吃点啥?牛肉火烧?”
余远洲没说话,只是看着他。两人对视了两秒,段立轩肩膀垮了。像是遛弯泡汤的小狗,闷闷不乐地蹭回来。掏出手机,手包扔回躺椅:“不走了。叫大亮去买。”
余远洲被丁凯复囚禁了一个多月,患上了重性抑郁障碍。目前的心理状态就像一个烂桃,稍微磕碰点都要淌汁。偏偏又无亲无故,只能粘着段立轩。段立轩在,他勉强维持个人样。要是段立轩不在,哪怕只是出去洗个澡,他都会迅速陷入惊恐。不是尖叫拍门,就是往床底下钻。
一方面,他死抓着段立轩不放。另一方面,他为自己的自私感到抱歉。羞耻着自己的恐惧,亦恐惧着自己的羞耻。只能在这小小的病房里,日夜琢磨怎么去死。因为有过跳楼行为,他被关在无窗病房。棚顶两条青白的LED,是这里的太阳,也是这里的月亮。
这早餐到底是大亮去买的,仨人对吃着牛肉火烧。空气里是香油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说不上来的压抑恶心。
正吃着,段立轩手机响了。他瞄到那个花蛇头像,光速抄起来接。等接通了,却又装着拿乔:“喂,干哈。”
“你给我打了四个电话,问我干哈。”
陈熙南的声音嘶哑疲惫,听得段立轩心直揪。
“啥动静啊,你感冒了?”
“嗯,有点着凉。”
“吃药没?”
“二哥还是多惦记自己个儿吧。烟酒碳酸一样不落,康复训练也偷懒儿。”
段立轩本来正支腿拉胯着,听到这话不自觉地收拢起手脚,一整个正襟危坐:“那没有。咳,我这,都按医嘱整了。”
“搁东城扫听家靠谱的康复机构,省着以后走道儿拌蒜。烟最多一天三根儿,酒最多一周一回。”陈熙南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要睡着了,“可乐少喝,多吃点鲜水果儿。还有假发少戴,闷头皮。时间长了油汗堆积,伤口长不利索。”
听到熟悉的《西南京经》,段立轩终于踏实了:“行,我记着了。你昨儿干啥了?咋累这样。”
“真记着了?”
“那我纹身上?”
陈熙南轻笑了声,又气若游丝地叹道:“没事儿挂了吧。”
“哎!你等会儿!”
“嗯?”
“呃…内什么。”段立轩挠了挠眉毛,声音小了点,“我这突然走…对你有没影响啥的?”
“哦呦。垃圾都撇出手了,还回头䁖一眼?”陈熙南语气酸溜溜的。但比起生气,更像是撒娇,“想听我说句没事儿,换您个心安理得?呵呵,我偏不的。”说罢果断挂了。
段立轩回拨了两个,均被拒听。再拨,就‘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草!这瘪犊子!”他嘴上骂咧,脸上却笑。不再骚扰「陈乐乐」,转而去拨「刘大腚」:“喂,大腚啊。你转告陈乐乐。说等我办完事儿,立马回去给他赔罪。让他有啥想要的,都提前列好了。”
“二哥,陈大夫没在二院。”刘大腚喘吁吁的,背后荡着楼道里特有的回音,“我听说,他昨儿让人给打了,请了几天伤假。”
“啥玩楞?!”段立轩噌地站起来,“草!谁说的!什么吊话!”
“…他那个同居说的。”
“他妈的谁?”
“神经内科的,叫韩…”
“我问你谁打的陈乐乐!”
“那还不知道。”
“麻溜儿去查!说没说打啥样儿?”
“听说…挨刀儿了。”
“草!MGLB的我看是谁JB活腻了!!”段立轩彻底炸毛,一脚踹翻了躺椅。像柱龙卷风,在小屋里到处乱卷,“你赶紧带人去他家看看!再留俩搁那儿守着!”
“哎,哎,这就去。”
段立轩刚挂断电话,大亮就凑上来:“用我回去不?”
“不用。大腚办事我放心。”他那薄片嘴变成一把小剪子,嘁哩喀喳地胡乱剪着,“到底他妈谁干的?他一个小大夫能惹上谁?挨熊了也不吱个声,就自己挺着!能挺出钱来咋的!一天到晚蹭蹭嗒嗒,遇事儿不知道跑,净搁那嘎达乌龟爬!”
余远洲看他着急,也放下了手里的火烧:“二哥,有事儿就去忙吧。”
段立轩脾气暴躁,但他从不凶余远洲。这会儿彻底乱了套,回头嗷唠一嗓:“少他妈管我!管好你自个儿!!”
这话一出,仨人都有点错愕。余远洲看了他一会儿,一寸寸往被子里缩。
段立轩绷起脸,撤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大步走到床边,胡噜着余远洲的头发:“别怕,别怕啊。二哥就这脾气,能是冲你吗。”
余远洲只露着一双眼睛。在被子下大口喘气,拼命遏制抽泣。
段立轩看了会儿,怜爱地刮他脸颊:“瞅你这可怜吧唧的样儿,我心里头闹腾。嘴没把门儿了,你别深合计。”
“二哥…”余远洲不停地打着嗝,酸着嗓子问,“我,嗝,是不是,嗝,变样了?”
段立轩拨发丝的手停了。
余远洲变样了吗?
何止是变样了,简直是面目全非。
想当初的余远洲,那多硬铮一爷们儿啊。不管对方多么权势滔天,都敢怒、敢言、敢反抗。横眉冷对的时候,奔腾得像凉月下的瀑;回眸一笑的时候,又潋滟得像朝阳下的河。
但如今,那个光芒万丈的余远洲像是死了。他变成一颗行将熄灭的灯泡,一只裹上蛛网的蝴蝶,一座惊惧孤独的雕像。
“变就变吧。”段立轩坐到床边,叹了口气。搓了两把膝盖,歪嘴苦笑,“那谁能不变。”
余远洲费力地擎起脖颈,揪住段立轩的衣摆。
“我是不是,嗝,变得,特招人烦?”
他眼中蓄满了泪。一眨眼,就顺着太阳穴流下。像两条小银链子,随着哽咽震颤摇晃。
段立轩偏头看了他一会儿。千般怜悯,万般无助。
“不怕。”他揩去余远洲鼻尖上的一点泪珠,握住那只缠满绷带的手,“不管变成啥样儿,都有人要。别人儿不要,二哥也要。”
话从嘴里出来,却远得似是另一个人说的。那天陈熙南的话,神圣而遥远,颂钵一般在耳畔震颤。
无依无靠的两人,手攥着手。像两匹伤痕累累的小兽,嘬饮着同一份温柔。
作者有话说:
大碴子:
谱儿大:架子大。
麻溜儿:赶紧去。
蹭蹭嗒嗒:磨磨唧唧。
支腿拉胯:叉着腿坐。
硬铮:硬气
京片子:
䁖一眼:不庄重地,随随便便地看一眼。
扫听:打听。
拌蒜:腿脚不利索。
第30章 耻怀缱绻-30
“小小喂鹌鹑蛋,白娘子喂粉皮。聂小倩喂白霜,雨师妾和黑玛丽喂大白。”陈熙南敲下Command-S,缓缓扣上了笔记本,“麻烦了啊,回去请你吃火锅。”
“拉倒吧。那蜀九香我可不去了,再吃皮燕子该报废了。”韩伟在电话那头惆怅地叹气,“陈巨巨饿两天能死不?我不敢上前儿啊。”
陈熙南请了四天假,直接回了老家。这可苦了韩伟,不仅要独自与蛇共舞,还得帮他喂鼠鼠。
“死倒不会,只是我怕她吃了莎乐美。”陈熙南有点为难,仰在转椅上沉吟半晌,“这样吧,我抽屉里有胶带。劳您一驾,给莎乐美的缸盖儿缠缠。还有啊,黑玛丽眼神不好。喂的时候记得用镊子,别被叼着手。”
“哎,挣你俩子儿我是真不容易。”韩伟那边传来开冰箱的声音,紧接着是哗啦啦的塑料袋声,“你伤咋样啊?”
“不碍事。就是最近心累了,想歇歇…”卧室门被敲响,陈熙南回头招呼了句,“门没锁。”
他妈推门进来,往桌上放了碗切好的火龙果。看他在讲电话,便默默地坐到床边等着。
许廷秀今年六十四,是个精神板正的老太太。将近一米七的高个子,瘦条条的长身板。紧噔噔的方脸盘,眉眼间都是老师的威严。头发用网兜盘在脑后,戴两粒珍珠耳环。穿着到脚面的长裙,熨烫得没一个褶。
岁月会蹉跎皮囊,但不会坍缩气质。正相反,她往那里一坐,就是一部70年代的散文诗。
陈熙南匆匆挂了电话,拿过碗笑盈盈地吃起来:“别担心。就是找机会歇两天。”
“能不担心么。你懂事,打小儿就报喜不报忧。”许廷秀看了他一会儿,怜爱地拨他刘海儿,“那粘血的纱布,用卫生纸裹起来扔,紧怕我跟你爸瞅见。”
陈熙南不说话,只是讪笑。像讨饶,也像撒娇。
“你总嫌我俩老了。我俩是老了,但不是没用了。”许廷秀啪地拍上桌面,疾言厉色地说道,“不让孩子受委屈的能耐,倒还拿得出来!”
“委屈是有一些。”陈熙南放下碗,抱起胳膊摇头,“不过关系着感情。我本打算稳当了再和你们说。”
养了近28年的儿子,头一回提爱情的话茬。许廷秀惊喜万分,眼睛感动得波光粼粼。
“是你们单位里的同事?”
“是我的病人。”陈熙南有点害臊,来回躲着她灼热的目光,“诶,妈你别这么看我。”
“什么时候带回来?”
“嗳,甭问了!瞅他这抹咕丢的样儿,指定被人家玩儿得团团转呢。”陈正祺在门口听了半天,终于没憋住插了嘴,“我说儿子,你可别想不开。我被你妈统治了四十来年,跟蹲渣滓洞没两样儿。”
许廷秀胸脯一挺,眼睛一瞪:“我俩说着话,谁采访你了?”
“你不采访我也说,”陈正祺是个模样和善的老头,眼睛总眯缝在笑纹儿里,“楼下站了一帮儿,正喊陈大夫呢。儿子去䁖䁖,不认识咱报警。”
陈熙南本来正笑着,听到这话脸白了。刚走上阳台,就听见了叫卖喇叭的朗诵。
“陈大夫,陈大夫,陈熙南小大夫。二哥问你还好吗。要是berber乱蹦,你就喊两嗓;要是栽楞楞肚皮朝上,你就招招手。没气儿了不行,交不上差。交不上差,二哥不爱。左脸欠抽,右脸欠踹。驴见驴踢,猪见猪踩。陈大夫,陈大夫,陈熙南小大夫。二哥问你还好吗。要是berber乱蹦,你就…”
七八个大老爷们儿,稀拉拉地站了一草坪。打头俩高个子。一个鸡冠发,举着喇叭。一个大胖子,拎着躺椅。
陈熙南哗啦一声拉开窗户,挥了两下手。披上运动衫,独自下了楼。
大鹏一看到他就窜上来,前后左右扒拉着瞧:“你没事儿吧?伤哪儿了?”
“没事。”陈熙南抿着嘴,强行把笑意憋回去,“二哥怎么知道的?”
“听说你请假了,问的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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