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肢活动度怎么样?有没有排尿排便?”
“左脚恢复了点知觉,动还是不行。厕所儿…他没吱声。”
陈熙南把病情记录还给护士,伸进被里摸了几下。淡淡地嗯了一声,抬脸对护工道:“麻烦拿新的护理垫过来。”
“哎?那他咋不说呀!”护士跺了下脚,“下午看到输液袋空了,还喊我过去给他满上来着。这该吱声的倒不吱声了。”
要放平常,陈熙南保不准会被这句‘满上’逗笑。但当下,他表情沉静到可怕。拿湿巾来回擦着手,目不转睛地观察段立轩的脸。
护工大婶拿来了新的护理垫。刚要掀被子,陈熙南摁住她的小臂:“我换吧。”
这话一出,几人都愣了。老马还磕巴了两下:“啥,啥情况?你俩认识?”
陈熙南没答话。他沉默着伸进手,摸索着撤出被污染的垫子。仔细看了会儿,这才卷起来装袋,递给一旁的护士:“劳烦称下重。”说罢压了两泵消毒液,半跪在床边往里摸索。过了好一会儿,脸色才缓缓放松:“反射都在。应该只是暂时性的。”
老马也跟着松了口气。他抱着胳膊,话里有话:“这爷们儿瞅着就硬实,后边不能有事儿了。”
陈熙南把新的护理垫抻进被子,笑眯眯地装傻:“明早还得再照个片子,看看有没有后继出血。”
老马沉默了会儿,凑上来压低声音:“算老哥求你,赶紧整走。这是尊大爷,我们这儿伺候不起。”
“他难为你了?”陈熙南根本不接招,又蹲下身去观察尿袋,“昨天在急诊还很好说话的,一声疼都没吭。”
“不是吭不吭疼的事儿,你是不知道他谁啊?他…”老马话还没说完,诊台后的护士站起来叫他。
“老马!急诊来了个车祸的。说生命体征平稳,能动!”
老马一听到急诊俩字,瞬间就像戴上了痛苦面具。再一听说能动,面具更痛苦了——对ICU来说,急诊就是医院内部的电信诈骗。急诊嘴里的能动,大概就眼珠子能动。
老马只能先放弃和陈熙南扯皮,大步上去接电话:“没床。”
“没床就是没床。那我还能给你撵一个出…”老马说着,眼睛瞟到了陈熙南。就见这人从护工手里接过了脸盆,正在给段立轩刮胡茬。那细致认真的样子,好像他不是医生,而是高级沙龙里的Tony。
老马的脸一黑,立刻改口:“行,你等会儿。我给你腾个床。”
作者有话说:
NICU:神经重症病房
ICU其实有很多种:ICU、CCU、EICU、NICU…
一些不太大的医院,只有一个综合ICU。大一点可能分内外科,再大一些就会有专科ICU。
段甜甜死要面子。这回好了,面子彻底无了。永远地无了。
段甜甜(放空叹气):一想到被你擦过屁股,我他妈就不想跟你处了。
陈乐乐(天真疑惑):为什么?我擦得不好吗?
第7章 耻怀缱绻-07
ICU这个地方,既是销金窟,也是生死场。既是候车厅,也是中转站。
大门出来往左推,是去往普通住院部的通路;出来往右推,是去往太平间的电梯。一到晚上,门口挤满了打地铺的人。这些家属们虽短暂相遇一处,却各自有各自的归途。
“段立轩家属在吗?”护士的声音不大,却很有穿透力。
从地上轱辘起来好几个男人,紧张地踉跄上前:“在!在!”
“没事儿了啊,转特需病房去。跟着搭把手。”
几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竟孩子似的欢呼起来。
“谢谢!谢谢啊!”“哎妈我这心啊,好悬没给吓死。”“别堵过道上挡害!过来给二哥举下吊瓶!”
陈熙南站在床尾,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伙人。一个光头,一个青茬儿。一个鸡冠发,一个大龅牙。还有个高胖子,胳膊上纹了条龙。看样子有不少年头,鳞片全晕没了,搭眼瞅像条咸带鱼。
这时为首的光头认出了他,客客气气地哈着腰上前:“陈大夫,现在有空儿没?我寻思问你点事儿。”
他还穿着那件染血的花哨T恤,看样子是一刻都没离开。
陈熙南笑眯眯地点头:“你问。”
光头把他拽到地铺旁,拎起个红纸袋递上来:“瞅你忙得吃不上饭。哥儿几个给你买了点鱼翅,补补。”
陈熙南瞟了眼袋子,看到补品旁还有个信封。他不动声色地推回去:“心我领了,东西你拿回去吧。”
陈熙南从不收礼,无论是烟酒还是现金。不是觉得被侮辱,更不是嫌少。主要是太忙了,没精力应付。
如果他今天拿了人家的红包,就相当于应了这份人情。医疗活动充满了不确定性,谁也想不到明天会发生什么。就算患者平安出院,往后求他办事,拒绝前都得先斟酌一番。所以还不等光头再说,陈熙南就转移走话题:“我听这边护士说,他家属一直没到啊?”
“离得远。搁马来西亚呢。”
“马来西亚,有八九个小时也回来了。”陈熙南不太赞同地摇着头,“这么重的伤,家属该到场的。”
“呃,他哥情况有点特殊。不好回。”
“就一个哥哥?他父母呢?”
这回光头只是讪笑两声,没说话。
陈熙南上下看他,装作不经意地开玩笑:“看你们这架势,怎么说?社会人儿?”
光头脸上有几分尴尬,抬手搓了下后脖颈:“没。正经人儿。这都装B的。”
社会人这个词,在东北语言系统里的意思相当微妙。狭义用,他是黑恶势力的缩写。广义用,它指拥有强势的人际关系网。两层意思之间没有明确界限,要联系上下语境才能判断。
但不管哪一种,‘社会人’都是食物链的顶端。而东北也随之衍生出一种文化,叫做装‘社会人’。就好比自然界中的贝氏拟态,属于一种生存策略。
比如粉蝶会模仿毒蝶,奶蛇会模仿珊瑚蛇,鹿子蛾会模仿黄胡蜂。一个物种拟态成另一个强大物种,以此保护自己免遭猎杀。
人类也一样。印第安人在脸上画油彩,以此拟态凶狠;美国人对枪支狂热,以此拟态强大;房地产业务员穿上西装,以此拟态有钱。
而在东北,拟态社会人,大概有那么几个方法。
首先是发型。最有威慑力的是光头。没了头发,视觉上五官就比较突出,给人一种凶恶感。其二就是寸头、青茬,这种看着比较痞、狠。再次就是山鸡头,脑袋顶高高竖起,给人一种莫挨老子的暴躁感。再就一些盖头和炮头,不过比较低端,属于快手街溜子。
搭配发型的,还有花哨的衣服。什么大老虎骷髅头,老鹰神龙观世音,总之越醒目越好。最底层穿拼夕夕体型裤,好一点穿潮牌,大哥穿奢侈品牌。尤其钟情大商标,比如驴、古驰、范思哲、阿玛尼。浮夸点的,可能还会穿貂皮。不过穿貂的不一定是真大哥,因为貂可能是假貂。
除了衣服,还有一些其他装点门面的要素:纹身、名表、珠宝、豪车、软中华、大嗓门、能喝酒、送礼重等等。要素越多,看起来就越社会。而眼前这几个老爷们儿,无疑就非常社会,甚至社会到了不忍直视的地步。
陈熙南问光头是不是社会人,是隐含了一种不安和对抗。那意思就是:我不想掺和社会上的事,也不想有人情往来。
而光头回答说是装的,也无非是让他安心。意思是:我打算跟你正常接触,没有深层次目的。
陈熙南笑着拍光头胳膊,换上熟稔亲切的口吻:“怎么称呼啊?”
“叫我大亮就行。”大亮见陈熙南不再排斥他,又使劲把纸袋往他怀里塞,“哎,这你拿着。我都打听了,说人家属没到场,一般大夫不乐给开(刀)。哥儿几个嘴笨,这点东西,就当个心。”
“诶。我就是干这个的,客气什么。”陈熙南双手插在白大褂里,来回躲闪着,“不过昨天晚上,你们大哥说要请我吃饭。这我可记着呢。”
这话一出,大亮笑了,笑得非常爽朗。他猛拍着大腿,连连点头:“哎呀那必须的。那必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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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立轩被送往隔壁楼,那里是区别于普通住院部的特需病房。甫一进门,光景就大不相同。普通病区那边,走廊过道上加的都是床。而这里却是窗明几净,宽敞得像宾馆大厅。所有病房都是60平以上的套间,空调、冰箱、饮水机、微波炉等设施一应俱全。当然床费也非常可观,一天800块。
而普通的四人间一天只要30块,一个月下来就是2万3的差额。
2万3千块,也许只是某些人的一顿饭。可对更多人来说,这是一年的收入。
二院的特需病房是前年扩的,当时受到不少争议。有人认为医疗是服务。花钱买更好的服务,就和坐飞机头等舱一样。但也有人认为医疗属于公共资源,该一视同仁。对有钱人搞特殊,会让普通大众看病难上加难。
即便反对的声音更多,特需病房的扩建也还是如期举行,如期剪彩。
看着特需病房的环境,陈熙南心里好受不少。如果刚才他还为段立轩的孑然一身感到悲凉,那这会儿他又为段立轩的富裕感到庆幸。
毕竟有没有钱,对看病很重要。手术费用将近三万块,后续的治疗怎么也得十来万。在医院,生命是有价的。不是谁想活,就能活得起。
陈熙南今天已经下班,这会儿电话也消停。索性脱掉了白大褂,坐到外间和几个兄弟闲聊。聊天的空档,又进来两拨人。但明显没‘五大金刚’有话语权,不往沙发上坐,说话也多是附和。
从谈话中陈熙南能感觉出,这伙人文化不高,但思想不俗;举止粗野,不过待人客气;互相叫着绰号,却尊卑有序。
大亮拾掇好段立轩,出来使唤沙发上的鸡冠头:“大鹏!去酒店打包俩硬菜,陈大夫还没吃饭!”
大鹏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陈大夫,有啥忌口不?”
陈熙南客气道:“不用,你们吃。我这就走了。”
“别呀!正好哥儿几个也得吃,咱一块儿。”大鹏露着一排骆驼似的板牙,“要你回家不也得整?人多热闹。”
陈熙南看他们盛情难却,便也不再推脱:“好。那蹭你们一顿。”
大鹏前脚刚走,大亮就凑到他身边小声问:“陈大夫。二哥那胡子…咋给刮了?”
陈熙南没当回事:“不刮鼻氧管错位。再说我看他蹭得也挺痒的,总筋鼻子。”
大亮面露难色,欲语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
“二哥这胡子留得讲究,修都得找专人,轻易动不得。”
“啊?找专人修?”
不怪陈熙南惊讶。段立轩这小胡子,也就比青皮重一点。他三天不刮也能留出来,不明白为什么要找专人修。
不过他仍没往心里去:“再留就是了,住院还是以方便护理为主。再说刮完也挺好看,显小。”
“哎妈这可不兴说!”大亮啪啪拍着大腿,像是听到了违禁词,“这话你千万别当二哥面儿说。他最烦别人说他小。他要让你猜他多大岁数,你就说35。”
“哪里有35?刮了胡子也就二…”
“哎可别说二打头的!”大亮凑到他脸跟前,煞有介事地叮嘱,“他就乐意听老的。你说他65,都别说25。”
陈熙南呵呵地笑起来,语气宠溺地答应道:“好好好。他要问起,我就说35。”
作者有话说:
介绍一下段爷手下的五大金刚
无眉光头:大亮
青茬酷哥:老蔫儿
碎嘴鸡冠:大鹏
枯瘦龅牙:瘦猴儿
带鱼胖子:刘大腚
第8章 耻怀缱绻-08
几人又唠了会儿,大鹏拎着两大包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个酒店服务生,手里同样拎着两大包。
餐盒太多,茶几上都排不下,只能叠着放。陈熙南一看,这菜点得确实够硬,硬到看一眼就饱。
北方人嘴里的硬菜,和南方人的不同。
南方讲究花样演绎,恨不得在米粒上雕清明上河图。炖焖煨焐蒸,折腾时间越长,菜越硬。比如水晶肴肉、松鼠鳜鱼、佛跳墙、蟹粉狮子头。不过再往南去,好像又更讲究意头了。什么比翼双飞、金玉满堂、发财就手。哪怕是个土豆泥,也得取个响当当的名。
而北方的硬菜,讲究量大顶饱。必须是完完整整的一份儿,看着必须有排面。动物越大,菜越硬。肉越整装,菜也越硬。比如猪牛羊就比鸡鸭鹅硬,烤乳猪又比红烧肉硬。
关于硬菜的定义,大概和文化有些关系。老广那边普遍抠门,并且抠得坦荡自豪,跟有没有钱无关。他们不习惯为面子买单,把生活过给自己看。
但北方则完全相反。点菜要豪,结账要抢,穿戴要档,打肿脸也得充胖。排场和尊严是挂钩的,搞得越大,代表越在乎。反正花钱就是爱你,爱你就得花钱,其他的都是扯犊子。
换言之,大鹏点的菜越多、越硬,则代表他对陈熙南越敬重。
陈熙南吃了两口,就被这菜顶到了喉咙。他撂下筷子喝了口茶,又开始套话:“咱二哥是本地人?”
神不知鬼不觉的,他已经把自己融进这伙兄弟里了。在刚才的闲聊中,他发现有的称呼段立轩为‘段爷’,有的称‘二爷’,还有的称‘二哥’。地位看着越高的,叫得就越小。看来大亮说得没错,段立轩还真就爱听老的。
但陈熙南不打算叫太老。他还准备追求人家呢,爷来爷去的怎么处对象。于是捡了个最热乎的‘二哥’来叫,偷摸占点口头便宜。
其他人也没觉得不妥,纷纷点头:“就咱溪原人,土生土长。”
“我也是溪原人。”
大鹏接话了:“陈大夫刚从外地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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