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缓缓抬起腿,手电灯光下,那两个足印一模一样。
我……我是走的直线,人工种植的林子是笔直成排的,我没有转过弯,从墙那里开始就是直线。
我豁然转身,逃命似的向来路疾走。
然而,走出几十米,我发现,我足迹消失了。
眼底涌起一阵涩意,我不知道是恐惧还是愤怒委屈占据上风,我也没再试图向前走。
冰冷的手捧起罗盘,北方凛冽刺骨的寒风里,手电灯光下,师父留给我的罗盘指针正疯狂转动着。
手电灯光惊恐地胡乱在树林里划出无痕的线,我知道这里有什么。
可我现在看不见,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猛然闭上眼睛,然后努力看向四周,只有静谧无际的森林和灰色的雪。
我的手在发颤,牙齿不自控地咯咯响,冰凉的手指缓缓贴在左眼皮上。
一只右眼瑟缩着向左右看,什么也没有。
复又把手贴在右眼上,左眼里也什么都没有。
几个喘息后,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好在,还有月亮,能够辨别方向。
我仰起头,看向天上的月亮,勉强压下自己的恐惧,尝试跟着月亮退出树林。
东北角,往东1200步,往北800步,
我现在转错路,必须重新丈量。
月亮仍是月亮,在天上高高悬着,我透过头顶凌乱枝茬编织成的巨网看它,尽量忽略这里的异常。
走了二十几分钟,我靠在树上大口大口喘气,手控制不住发抖。
我越走越远,我找不到边,看着月亮也找不到。
我不知道是月亮在变还是自己在变,总之我仍在兜圈子。这种感觉特别难受,就像一个人一口气原地转了几十个圈那样,脑子都成了浆,伴随着头晕、恶心。
我不知道我走不出去,是父亲曾经挖出的那些骨头在阻拦,还是死在过去的那些亡魂一直不肯走。
爷爷辈来这里的时候,这里已经荒废,最早最早,这里的土地谁开垦就属于谁,所有耕地都是可以自己占用的,能开垦多少占多大。
我小时候听过爷爷提起,他来这里时,这片荒原只有这一户人家,院中有二十多间房子。
那时饭都吃不起,没人会对它感兴趣,房子多数都塌了,里边早就什么都没有了,爷爷就把房子推平,作为耕地。
推平后,那些或许遗留的东西,就都埋在了地下。
喉咙猩甜,四面八方而来的冷风狠狠从我身上穿透,这个季节,在野外待上一宿,人会冻死,我毫不怀疑。
更何况这里本来就比院外冷。
我的身体已经开始慢慢僵硬,暴露在帽子外的头发上起了白霜。
“你……你不讲信用……”呼出的气,让发上的霜更厚,露出的已经全部变白,轻轻一折,头发就会断裂,就如同十几分钟或是几个小时后的我,轻轻一掰,我就会碎成冰块。
我仰起头,看着这片树林。
这片树林是父亲亲手栽的,它们小时候我见过,只有细细小小一条,二三十公分左右。
那些曾经只到人小腿的树,那么不起眼。
由父亲种的树,他故去后疯长,困住了我。
“你不讲信用!”我用生疼的嗓子愤怒地低吼:“你骗我!”
眼泪砸了一滴,落在我的羽绒服袖子上,眨眼间变成了冰珠。
零下四十摄氏度的夜。
孤魂野鬼,它们杀不了人,但,他们可以困住我,让我冻死。
我真傻……我真傻……
我挪动脚步,捂着冰冷的脸,原地徘徊走动,怕自己血液被冻住。
我颤着唇,绝望地轻轻说:“我走了很远的路……”
风好像停了。
我焦虑地转了两圈后,脚步慢慢停住,抬起头看向密林深处。
风停了,四野静悄悄的,是雪落地都会有声音那种静。
羽绒服不用抵御寒风后,有一瞬不适应,后迅速回温。
我意识到什么,慌忙四处看。
而后,我的耳边炸起一声巨大的枪响。
声音真的太大,我的大脑被震得阵阵发麻,惊骇得魂儿出了一半的窍。
我的心脏随着那枪声瞬间脱轨,紧紧卡在了嗓子眼,踉跄后退,跌进了厚重的雪里。
然而周围空荡荡,什么也没有,这里只有我自己。
我想起了父亲的话,他说,曾在这里听过枪声。
不等细想,我听到了第二声、第三声。
这里正在发生极激烈的枪战!
我缩在雪地里,捂着耳朵发抖,我的腿肉眼可见地在颤,可我仍试图冷静下来,瞪着眼睛四处找。
两分钟后,我从雪地里爬起来,迈开步子,穿过两排树的中央,径直向一个方向走过去。
耳边穿过子弹破空的声响,我越走越快,我知道那不属于这个时间,不知道能维持多久,只能尽快。
我跋涉在深厚的雪里,有种错觉,我正行走在乱世的枪林弹雨中。
而后,我停留在了一棵树前,那是子弹射往的地方。
枪声骤然停了,夜重新变得静悄悄。
第532章 三世伞
我缓缓蹲下,伸手拂开一层雪。
头顶传来扑棱棱的声响,我抓着一把雪,仰头看,是一只老鸹,黑漆漆的站在枝丫,正歪头盯着我。
我脱下书包,打开,从里边取出了洛阳铲。
冬天,雪几十公分厚,雪下土冻得很硬很牢固。
手电被我固定在树干上,正对着一片空地,我攥着铲子,挖了下去。
我不知道自己挖了多久,身上起了汗,旁边的冻土混着雪已经堆了老高,树林里仍一片灰黑冷寂,月色朦胧,手电灯光给我照着明。
当我看到黑色的漆时,腿控制不住一软。
我跪下来,胡乱用手扒开上面的土,手电灯光照射下,那块黑色木板反着油量的光。
就像刚刷上去一样。
我双手抓在木板边缘,使出吃奶力气往起搬,黑色木板纹丝不动。
我咬牙站起来,用几乎虚脱的手抓起洛阳铲,顺着那块木板往旁边挖。
深坑里,一具黑漆棺材出现在了眼前。
我手脚虚软,靠在土堆上喘粗气,因为过度疲劳,手不受控制地在发抖。
我垂眸看着面前那具棺材,心里茫然又害怕。
几分钟后,我勉强动了动,手脚并用爬出坑,找到倒在雪地上的背包,从里边拿出一把锯子、一块黄布,重新跳了下去。
跳下去时没留神,脚差点扭了,我打量四周,这么深,怪不得当年翻地都没有翻到。
棺材上没有棺钉,不知是当初没来得及钉还是有其他缘故。
我把洛阳铲插进边缘,用力一撬,“咯吱”一声牙碜的声响后,棺材盖被起出。
我趁着这点空隙,快速把它推开一条缝隙。
见过棺材的都知道,那东西的盖子很重很重,但是有一定坡度,一边高一边矮。
也许埋的时候,地面本就不平,且这只是一个薄棺的缘故,盖子很轻,我轻而易举地把棺材盖推开了很大一条缝,惯性作用下,盖子直接侧翻到了一边,暴漏了棺材里的景象。
我匆匆看了一眼,其实也只看到了一抹清冷的白,对死尸本能的恐惧让我吓得跌在了地上。
几秒钟后,我跌跌撞撞爬到棺材边,眼泪一滴一滴砸了下来。
我伸出手,用力去扯棺材里的东西,不知所措地哭着说:“怎么……怎么都是树根?”
那是一副被树根缠绕的白骨。
板板正正平躺着,身上的皮肉尽数消解干净,只剩下一幅骨头架子。粗壮的树根刺破了棺材的边缘与底部,像数不清的黑蛇,紧紧将它缠绕。
我看到了有一条树根,从脆弱的棺材底部破出,即将穿透他的心脏位置。
我用锯子锯开缠绕在白骨上的树根,一点一点,谨慎小心。
直至我能够把白骨顺利取出的程度,我在地上铺开了黄布。
然后,小心翼翼触向那具白骨安稳摆在身侧的左手、一只修长好看的骨头架子。
骨头表面微糙,有点冷,但我的手我也很冷,趋近麻木。
我轻轻牵起了他的左手。
“你起来吧。”我低低说。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我自己的声音。
手骨捧放在黄布上,而后,是右手。
从头骨依次向下,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全部放在黄布上。
捡到腿骨时,我忽然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咔嚓”响,就在我身后。
背上霎时起了一层白毛汗,我胸口剧烈起伏,惊恐地转过头去,直直对上了一双幽绿的眼睛。
有那么瞬间我心脏都停跳了,但很快重新鼓动起来,越来越快,我与那双不足一米的绿眼睛对视着,迅速抓起一旁的洛阳铲,向它拍了过去。
“滚开!狐狸!”我龇牙咧嘴地驱赶它,吼道:“把胳膊给我放下!”
那只鬼鬼祟祟的红毛野狐狸被我吓了一跳,扔下嘴里的骨头棒子,拔腿就跑。
我小心捡起骨头,把它放回黄布上,转身,继续捡起棺材里的腿骨。
这个人应该很高为了减缓恐惧,我催眠自己想些无关紧要的事,那条腿骨很长,我在心里估算了一下,他的腿大概比我的长出五六公分。
终于全部完成,我小心把黄布系好,站起来,又看向棺材里。
棺材里没有宝藏,几枚金属色的东西落在破开棺底的泥泞里,那是一枚枚子弹。
我抱着那副轻飘飘的骨头,从坑里爬了上去。
把骨头塞进背包里,我抱着背包,往外走。
头顶的老鸹扑棱着翅膀闯进密林,我发现我能辫清方向了,就好像头脑一下就清楚了。
兜兜转转那么久,我走出去只用了十几分钟。
远远看见了树林的尽头,低矮的土墙正淋着月光。
我加快脚步往外走,快走出去时,我忽然听到了唱戏声。
咿咿呀呀,哭哭笑笑,原自树林深处,模模糊糊。
我停步,侧身回头看。
里面仍晦暗阴森。
他们唱的是什么?那么杀气腾腾。
我仔细听着,那腔调我从没听过。
走出树林时,眼前视野立刻开朗,寒风兜头扇了过来。
我一点也不想多留了,抱着背包快速向墙边跑,那里还留着我来时的脚印,我跨过矮墙,顺着来路走。
眼泪又控制不住淌了下来,是因为劫后余生也是因为后怕,吧嗒吧嗒落在背包上,变成一粒粒冰珠。
我在无边无际的雪原上跌跌撞撞往前跑,身后悄无声息跟着几只黑乎乎的影子。
我不断回头看,那一双双绿油油的眼睛在夜色中盯着我,已经跟了一路。
我停步,抓起一把地上的雪,狠狠砸了过去。
我恼怒地大声吼道:“坏狐狸!走开!”
几只狐狸慢慢停了步。
我迅速往乡道上跑。
我租的车停在乡道上,静静等着。
拉开车门,把背包放在副驾上。
然后上了车,打开车载灯。
车里很冷很冷,和外面几乎不差什么。
我打开暖风,空调呼呼的运作声里,慢慢热起来的风吹在我的脸上。
我疲惫地靠在驾驶座,觉得身上半点力气都没了。
我打开车灯,灯光照亮了宁静的乡道,远处村庄的鸡叫了,已经快要天亮。
我慢慢转头,看向副驾上安安静静的背包,沉默片刻,抬手,发动了汽车。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夜里,我旷了一整天的课。
店门外拉着厚厚的卷帘门,黑底白字的招牌在昏黄路灯下冷清黯淡,今天又下了雪,门口堆着售卖的烧纸、金元宝上都盖着一层薄薄的雪。
有零星的大学生从街上经过,手上拿着浴筐,是刚刚从对面街的澡堂洗完澡回学校,除此之外,这么冷的天,路上几乎没人走动。
我抱着背包走向店门口,摸出钥匙,打开了上面挂着的锁。
永乐殡葬寿木。
这是我的店,师父临走前把店给了我,我靠它生存。
店里很冷,打开灯,纸人纸马、寿衣、棺材都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头,又满又挤,白炽灯泛着苍白的冷光。
我重新拉下厚厚的卷帘门,锁好,把玻璃门也严严实实合上,确定没什么问题,转身走进店里,深吸一口气,将背包放在老旧的红漆木桌上。
店里太静,拉链拉开的声音清晰明显,流畅的响声里,我的头皮阵阵发麻。
黄色的包袱露出一角,苍白的灯光静静铺在上面。
我垂下双手,垂眸死死盯着它,干燥到开裂的嘴唇轻轻阖动,低低说:“你……可以说话吗?”
那是一堆凌乱的骨头,被我一根一根拾起来的,我站在原地,盯着它,至少等了五分钟。
它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想我一定是傻了,我怎么能指望这堆东西说话?
殡葬店里冷得呼吸都是白雾,凉气和潮气从地板渗上来,我没钱交店里的取暖。
连续两天没有睡眠,长途跋涉,我的身体已经累到了极致。
我跌坐在旧转椅上,椅子不堪重负,发出“咯吱”一阵响,我打开了桌上的小太阳。
暖光和局部的高温发热,让我的身体慢慢回暖,我没骨头一样靠在椅子里,无神地盯着那个背包里边露出的一角。
“接下来怎么办?”我没什么力气地问。
人都嫌弃我这里晦气,除非家里有白事或者要祭祀的,否则不会有人上门。
店里冷清清、空荡荡,纸人纸马不会回应我的话。
我今年读大二,十九岁。
读的专业是市场营销,距离家最近这个学校没有殡葬专业,我挑了个稍微沾点边的专业混日子,毕竟卖棺材也算是销售。
大二课多,课表上今天满课,我旷课一整天,但是没人告诉我是否被老师发现,因为我人缘非常差。
很多人都讨厌我。
我翻看手机记录,一天一夜了,里边没有新消息提醒,都是一些公众号的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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