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景同,字时祯。
霍方惊诧,“您怎么看出来的?”
“《吴渊兵法》、《褚子兵法》、《西北志》、《西北河道变迁史》、《山地与荒芜》、《气与风土》……这些书都生僻,近几年只有时祯看过。”
“您记性真好,还记得他看过的书。”霍方肃然起敬。
老学究慢吞吞地摇头,“不是老朽记性好,是他来得最勤,兵法军事类的书他全看过。”
霍方怔住,吃惊地回头看兵法军事类书厅,那密密麻麻看不到头的书架,整齐罗列难以计数的书籍,“他全看过?!”
“嗯。”老学究回忆道:“他天天在这里看。”
霍方五味杂陈,苏景同纨绔之名响彻大周,人人提到他第一反应都是荒诞奢靡,太学府中还流传着他在太学读书时日日逃课的笑话,结果他逃课后,就是来典籍厅看书吗?
老学究看到他圈起来的两本书:《兵法实用入门》和《攻守的边界》,“这里没有这两本书。”
“为什么?这里不是大周收藏最全的典籍厅么?”霍方问。如果连这里都没有,他要去哪里找书呢?苏景同既然把书名写出来,总该确定他们能找到书吧?
片刻后,霍方站在凌云堂中,凌云堂从前只有一张书桌,供曲庐博士使用,昨天苏景同来了以后,太学府在凌云堂加了一张书桌。
苏景同作为太监,礼法所限,衣食住行都被限制,新加的书桌是薄薄一层木头,一掌劈下去便能打塌。
此刻,霍方紧紧盯着书桌上的东西——两本书。
苏景同料定他们找不到书,走之前把这两本书放在了自己书桌上。
《兵法实用入门》作者苏景同——苏景同是反贼,书不能被收录在典籍厅中。
《攻守的边界》作者姜时修——他写书时人在西北打仗,只印了几本。
有那么一瞬间,霍方诡异地冒出一个念头:也许姜时修和苏景同是一个人,年龄相近,都是兵法大家,都是四大军师,都爱写书,先后失踪。
霍方被自己的念头惊出一身冷汗,他在想什么诡谲的东西?苏景同和姜时修怎么会是同一个人,太可笑了。
霍方翻开这两本书,书的前言是作者手写版本的拓印,只瞧了一眼,霍方便把心放到肚子里——姜时修的字可真一般啊。
和八九岁的孩童差不多,乖巧但不成型。
苏景同的前言是自己的笔体,没用蝇头小楷,笔走惊鸿,像他人一般,明艳浓烈。
两本书的行文风格也大不相同,苏景同的书和他人一样讨厌,讲解虽然深入浅出,但不难看出此人的优越感,书中坚持自己写的书最实用最适合入门;姜时修的书温和客观,态度谦卑,诚邀广大学子共同探讨。
这必不能是同一人。
霍方抹掉额头上的汗,他是疯了,才如此疑神疑鬼。
无论是理智还是情感,他都应当打开姜时修的《攻守的边界》,他也是这么打算的,比起看苏景同的絮叨,看姜时修的探讨更好,手指触及书时,鬼使神差地换了个方向,打开了另一本。
霍方为自己找理由:我看完他的书,才能更好的批判他。
从正午看到太阳落山,霍方的手一刻没停下来过,他起初还只是抱着挑刺的念头,看了两页便开始找纸张誊抄记录重点,等他把手头的纸抄完,屋内昏暗到彻底看不清,霍方才恋恋不舍地起来点烛火——不是不能早点烛火,只是他迫不及待想看后文,于是连点烛火都成了浪费时间的负担。
霍方点起烛火,回头打算继续看,他的确沉浸在其中一下午,但其实看了不过三分之一,他重点在誊抄记录,毕竟苏景同的书是禁书,全天下可能只有苏景同这里还残存一本。
霍方心里空落落的难受起来,他看了一下午,终于明白苏景同为什么要写这本书。大周在战乱前和平了几十年,安逸的生活让将士们的骨头变得酥软,让军师们改行讨生活,以至于战乱发生时,久经沙场的老将都老得上不了战场、年轻的新人全是纸上谈兵没经历过实战,至于军师们,大周已经没有军师了,军师是在战场上才能发挥作用的活计,没有战乱,哪里会有军师。
书籍的珍贵犹胜黄金,军师的理论学习需要极其宽泛的阅读。苏景同这本书融合了天下兵法的精华,他试图用一本书快速大量培养军师。
霍方茫然地想:可这本书被禁了。
他又看不明白苏景同了,他写书的目的是为了保家卫国,可又为什么要叛国呢?
恍惚间,老学究的话又在他脑中回响:“你是勤学堂的吧?老朽听说他在勤学堂讲学……昨天你们……”
老学究的声音低落下去,昨天全太学学子恶搞苏景同结果反被整的事想必传得轰轰烈烈,连这位足不出门的老学究都听到了。
他似乎很想说几句,但话到嘴边,不知道怎么说出口,唉了几声,犹犹豫豫,几次三番开口都又憋了回去,最后在他临走时,老学究终于对着他的背影艰涩地说了一句:“时祯是个好孩子,你们……”
霍方回头看他,他又一次说不下去,似乎也知道在太学府为叛国的人说话不合适,只能干巴巴地重复道:“他是好孩子。”
老学究吞回了后半句:你们别欺负他。
好孩子苏景同在晚膳时分准点踏入正殿,视线在晚膳上转了一圈,苏景同沉默一瞬,诚恳地问潘启:“今天怎么了,日子不过了?”
今晚的菜色颇有摄政王府的矫情做作风格。
主菜名唤月下瑶台。用鲜芦笋、干贝、竹荪、鱼骨、鱼肚、虾、海参、荠菜、马蹄果、荷叶、丝瓜、秀珍菇、莲藕、木耳等食材精心雕琢,复刻出月下瑶台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精巧繁复,又用鸡、鸭、鲍鱼、猪骨、冬笋、板栗、白果、火腿、肘子吊高汤,拟制云梦泽。
配菜是满江红、四时春、瑶柱翠玉、山家三翠。甜品是玉玲珑、南海金丝燕。
主打味道不一定好吃,但破费人工。只月下瑶台中的拇指大的小凉亭,细细看去,还能看到凉亭柱子上雕刻的双龙戏珠的龙眼龙须,苏景同记得摄政王府做这道菜时,光雕刻亭台楼阁这一道工序,需要十五个专做微雕的大厨一起忙活两个时辰。
菜名别致——听菜名不知到底是什么菜。
苏景同爱这些附庸风雅的菜,用膳时还要臭讲究,依据当天菜色搭配不同的香料、不同的衣裳——丫鬟仆役也得跟着换,吃月下瑶台要去水榭亭台、吃红藕香残玉要去荷花池、吃山野知春早要去后山竹林。
顾朔喜欢简单的生活。他在摄政王府时,苏景同一次没敢叫小厨房做败家玩意儿。
现在顾朔是政事压力大,终于疯了么?苏景同认真地想。
顾朔瞥他:“坐。”
苏景同战战兢兢,他又想到新的可能——顾朔可能要把他扔江南去,这是送行饭。据说送行都要给吃顿好的。
顾朔蹙眉:“怎么了?”为什么一脸悲痛像上刑场。
苏景同抽抽鼻子,“我明天还能见到陛下吗?”
顾朔不知他从哪里抽风来的话,但他习惯苏景同天马行空的跳脱思维,淡定道:“可。”
哦。
那没事了。
苏景同接受了这桌鸿门宴。
顾朔用膳时不爱说话,苏景同心里揣测顾朔用意,也没兴致说话。
顾朔余光瞥苏景同,苏景同满脸凝重,但比先前动筷子频繁,吃了月下瑶台的月亮和亭台轩各一个,满江红的一片鱼肉一块豆腐,四时春一样一口,瑶柱翠玉一一筷子“瑶柱”一筷子“翠玉”,山家三翠一样一筷子,两勺玉玲珑、半盏南海金丝燕。
顾朔迟疑:明儿若做个八仙过海,他是要吃八口么?若真如此,尚食局不妨研究怎么做一百零八罗汉。
用完晚膳,顾朔逼着苏景同在宫里散步了半个时辰才许回来。
苏景同从左正卿那儿要到银钱,买了炭火锅炉,试图自己烧一壶热水出来——他不会用炉子,但经过这两天蹲点观察,他认为自己具备了充足的理论知识和旁观实战经验。
不出意外,他应当是个动手小天才。
顾朔在暖阁中批奏折,西南王一党正在陆续被审查,咬出不少事情来,朝廷要大换血,顾朔要吏部拟人选,吏部不敢擅专,尤其这个时候分外敏感,于是每个人选都介绍得十分详尽,破费功夫。
禁军首领江天也上了折子,这几日潘启在用裁减宫人的理由清理宫里的奸细,竟从广明宫发现了一个西南反贼插进来的奸细,手都能伸进广明宫来,江天坐不住,插了一手,让星纪卫拿下奸细,上书汇报。
顾朔批:“严查,莫打草……”
广明宫院中一人突然高呼“走水了——走水了——”,宫里立时糟乱起来,叫嚷的,狂奔的,乱做一团。
“真走水了——快快快,提水桶来——”不知是谁又喊了一声。
顾朔悚然一惊,丢了笔,鞋子都顾不得穿,一身亵衣匆匆从正殿出来,直奔偏殿找苏景同,潘启提着鞋追在顾朔身后,“陛下——鞋——”
顾朔用起轻功,转眼即到——苏景同的房间太小,窗户不能过人,一旦被火困住门不堪设想。
苏景同的屋中冒着黑烟,味道刺鼻,宫人们正聚在这间房外,顾朔后背冷汗瞬间冒出来,“他人呢?”
宫人一哆嗦:“没、没见到。”
顾朔当即推门要进去,潘启赶过来,“陛下不可——奴才去。”
顾朔一把推开潘启,自己踏进去,“心肝?”
屋里黑烟弥漫,看不清情况。
顾朔脸色白了两分,冷汗浸透衣裳,“宝宝?”
“你在吗?”
“心肝?”
没有声音。顾朔脑子嗡嗡响,难道已经呛晕过去了?
潘启及时提着灯过来,提灯也不管用,黑烟笼罩,什么都看不清。
顾朔顶着黑烟在屋中摸索,榻上没人,仅一人通过的过道里也不见人,顾朔行动太匆忙,脚踢到个硬物,顾朔低头,是一个炉子。
“这、这儿——”苏景同被烟呛得差点把肺刻出来,扶着墙从屋外拐角处摸索出来,顶着一道黑一道白的小花脸,连连摆手,声音沙哑:“我——我在这儿——”
苏景同有气无力地喊。
他声音太小,淹没在嘈杂的声音中。
苏景同咳嗽声震天。
潘启一回头,“哎哟喂我的祖宗,您在这儿啊。陛下——世子在外头呢。”
“没、没走水。”苏景同咳得惊天动地,“是烟。”
顾朔白着脸出来,苏景同衣服脸都是灰扑扑的,头发乱糟糟的,人却精神。
苏景同尴尬解释:“我想烧水。”
他不敢看顾朔,低下头嗫嚅道:“不、不会用炉子……”
从头到脚扫视几遍,苏景同露出来的皮肤都完好无损,顾朔心里松了口气,浑身的力气褪尽,腿一软,几乎站不住,勉强靠着墙壁,支撑着体面。
潘启赶紧上来给苏景同擦脸,“我的好祖宗,您刚去哪了?”
苏景同怀里抱着一刀纸,支支吾吾:“我……把雀栖花带出来了。”雀栖花娇贵,被烟熏了便不好了。但也沾染了黑烟,要好好晾晾才行。
烟还冒着,自己还被呛了,先去救纸?顾朔一口气哽在喉咙里。
“它冒烟,又不会着火。”苏景同小声辩解。要是着火,他能浇一瓢水灭火,可炭光冒烟,又不起火,放一会儿就散了呀,他能怎么办,难道命令炭别冒烟了么?
雀栖花可金贵着呢。左正卿一年只能做三刀。
顾朔额头一抽一抽地跳,“过来。”
苏景同不敢过去,顾朔这个声音,一般是发火的前兆,过去没他好果子吃。
苏景同躲柱子后面,坚决不出去。
“过来!”
苏景同从柱子后面探出脑袋:“你先发誓不发火。”
顾朔气笑了,磨着后槽牙:“嗯。”
苏景同狐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嗯。”
苏景同纠结:“你不太诚心吧?”
“过来!”
再拖下去,顾朔真要发火了。
苏景同犹豫踌躇,但也不敢多磨蹭,硬着头皮一步一步慢吞吞磨了过去,试图安抚顾朔的情绪,“哥哥我没事——”
顾朔一把把他扯到怀里摁住,力气之大,几乎要把苏景同揉进骨血里。
苏景同的牙磕到顾朔肩上,痛了一激灵,“哎——”
顾朔一巴掌拍他臀上,苏景同“嗷”地一声叫出来。
顾朔磨牙:“你现在有事了。”
第27章 抽签
半个时辰后,泡完温泉、看过太医的苏景同,换上新的小太监衣衫,坐在顾朔床脚,开始他晚上的差使。
顾朔心急找他时喊的心肝宝贝他全听着了,久违的称呼重新出现,走马上任的心肝宝贝自觉又有了闹事的本钱,底气足足的,全程头没朝顾朔那边看去。
他生气——顾朔把他拎回来看完太医以后,就冷着脸不理他。
“哥哥你不讲道理!”苏景同生气。
顾朔闲闲地靠着床头翻了本书看,脚上缠着纱布——找苏景同的时候太心急,忘了穿鞋,一脚踢在炉子上,烫伤了。太医给苏景同看过,没呛到,于是顾朔成了这场误会中唯一的倒霉蛋。
“谁是你哥哥,小太监和皇帝能是兄弟吗?”
苏景同更生气了。
顾朔懒散地翻了一页书——太医方才回报苏景同没事,健康且活蹦乱跳,顾朔的心放回肚子里,这会儿浑身发软,懒得动脑,只想做些轻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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