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是小朝会,不少朝臣闻弦歌知雅意,弹劾廉亲王酒后无状,蓄意伤人,弹劾的奏折雪花般飞扬,一眼望不到头。
苏季徵老神在在,在朝堂上闭目养神,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小朝会结束后的下午,大皇子就来摄政王府找苏景同赔礼道歉。
苏景同早上还在睡梦中,被他爹拖起来骂了一顿,勒令他把“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抄两百遍,一上午堪堪抄完,刚睡下,大皇子讨嫌的就来了。
苏景同完全不想理他,不许他进来。
大皇子心知门难进,不等通传的人回来,便硬是闯进门。摄政王府的仆役没胆子把亲王赶出府邸,只能硬着头皮将人拦在听雨堂品茗。
大皇子不肯坐下喝茶,打量着寻找机会进去找苏景同,他这几日若是不能妥善解决此事,亲王爵位便真没了。
左正卿下朝来看苏景同,听雨堂就在摄政王府一进去拐角处,进门的必经之路,和大皇子不期而遇,左正卿行礼:“见过王爷。”
大皇子立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搭话道:“是正卿啊,你也来看世子?”准备等左正卿答是,他便顺理成章地说“那咱们一起进去吧”,一道进去。摄政王府的仆役不会阻拦左正卿的。
左正卿将他的窘态收归眼底,知道这是来求苏景同的,看他样子,便知苏景同没消气,微笑示意,脚下生风,火速进了摄政王府,没给大皇子留下一起进来的时间。
摄政王府的正经主子只有两位,苏季徵和苏景同。苏季徵没有正妻,只有两三个小妾,但都未生育——苏景同生母是谁,至今是摄政王府最大的谜团。
于是王府除正堂外,分东西两院,苏季徵和小妾住东院,苏景同住西院,苏景同的西院接近半个皇宫大。
左正卿坐在驾辇上,沿路欣赏摄政王府的风景,无论来过此地多少次,左正卿都忍不住感慨苏景同好享受。
皇宫除了周文帝皇后太后三位正经主子,还有二百余名妃嫔,28位皇子,32位公主,摄政王府却只住苏景同和苏季徵。论宽敞,自不是皇宫可比。
摄政王府内做了大面积的苏式园林,景观雅致清净,匠心独具,又请工匠在地上制造云雾,行走间仿若仙境,文人墨客最爱此景。
左正卿进来时,苏景同正窝被子中睡觉,被弦歌叫醒,苏景同懒的起床,就赖床上不起,往里滚了滚,留出半张床给左正卿。
左正卿失笑,观察他脸色,“没挨打吧?”摄政王昨晚可是放话要收拾他。
苏景同伸出两只手给他看,“好着呢。”
左正卿捏着他手左右瞧瞧,没见挨打的痕迹,只指尖被笔压出些痕迹。左正卿从袖中取出一瓶药,放在苏景同床头,“熙郡王给的,说民间的方子,效果不错。”
昨天苏季徵气势汹汹,顾朔大约以为他要挨打了,所以送药来。
苏景同拿着药瓶把玩,药瓶是民间常用的竹瓶,清润微凉,苏景同突然觉得这顿罚挨得有点值——从滨州回来后顾朔基本不和他来往,这次终于顾朔主动了。
左正卿戳他脑门,“就高兴成这样?”
苏景同不好意思笑了一下,抱着药瓶滚到床最里面。
“我来时见廉亲王在外面站着呢。”
苏景同窝在被子里,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闷声闷气道:“不见他。”
左正卿坐在床旁,“今早大臣纷纷上书弹劾廉亲王酒后无状,莽撞伤人。”
“哦。”苏景同不意外,他爹昨天都当着周文帝和朝臣的面管廉亲王叫大皇子了,虽然这叫法没错,他加封廉亲王,照旧是大皇子,但这么叫是明确表态了,朝臣会弹劾大皇子不奇怪。
左正卿见他没松口的意思,不再多言,他只效忠国家,大皇子现在只是个皇子,还不是帝王,等他当上帝王,左正卿再为他卖命不迟。
左正卿坐在床边的软凳上,“他昨天说什么了,把你气成那样?”
苏景同不想说污言秽语,“他骂六殿下的生母。”
宫里的流言左正卿听过,大皇子酒品不好,一喝酒便发疯,什么脏的乱的都往出说,会骂卫贵人不奇怪。
左正卿掰过苏景同的头,让他眼睛看着自己,“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喜欢熙郡王?”
苏景同转开眼珠子,不吭声。
“熙郡王被禁足时,你让我忙前跑后送了三趟东西,前后加起来有六七百抬,女子十里红妆才128抬。”
苏景同“唔”了一声。
“你去新州玩了一圈。”左正卿列举。
苏景同不吭声。
“你平时不沾酒,昨天为什么喝酒?”左正卿追问。
苏景同挣脱左正卿的手,拉起被子把自己遮住,声音从被子中传来:“你说他喜欢我吗?”
左正卿呼吸窒住。
顾朔喜欢还是不喜欢,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苏景同是摄政王世子,顾朔是六皇子,是熙郡王。
周文帝和摄政王的事是笔算不清的乱账。周文帝皇位来得一言难尽。
苏季徵是从草根爬起来的人,童年时代只能用多灾多难来形容,他是本朝年纪最小的状元,也是从有科举以来第一个连中六元的人。苏季徵的仕途跌宕起伏大起大落,在几个势力之间游走。
周文帝的爹只有三个儿子,但周文帝的皇位争夺战并不轻松。
那时的大皇子既嫡且长,早早被立为太子。二皇子才学出众,野心勃勃。三皇子周文帝懦弱温和。
苏季徵曾经是太子党,但太子手下能人众多,对苏季徵不过平平,只当他是个漂亮聪明会读书的花瓶,没有他施展才华的空间。于是苏季徵转而扶持二皇子。
苏季徵搞政斗一把好手,二皇子没人可依靠,对苏季徵倚重非常。有苏季徵帮忙,二皇子不到五年就斗倒太子,登基称帝,周成帝。
周成帝登基后,有从龙之功的苏季徵权势逐步上涨,声誉权力都一步步达到巅峰。
周成帝雄才大略,需要苏季徵相助时对他以礼相待,登基后便看苏季徵不大顺眼——这人太过强势,又精于算计政斗,夺皇位时这是好刀,太平年代他就有点扎手了,于是开始琢磨狡兔死走狗烹,对苏季徵磨刀霍霍。
周文帝那时竭力扮演着懦弱平庸的角色,暗中观察苏季徵和周成帝的斗争,也许他们能两败俱伤,让自己捡便宜。
为了能及时捡到便宜,不被其他皇室宗亲抢先,周文帝悄悄养了私兵。
养兵不是易事,很快风声走漏,周成帝知晓此事,勃然大怒要处死周文帝。
苏季徵那时的目标只是做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周成帝不肯给他这份荣耀,还想将他连根拔起,苏季徵打算换个人当皇帝。
他带兵救回即将被处死的周文帝,又弄死了周成帝,扶持傀儡周文帝上位。
周文帝很上道,知道自己什么本钱都没有,给了苏季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柄,加封摄政王。苏季徵也上道,他从他和周成帝的斗争中意识到他的权力需要有边界,主动上交了兵权,又勒令苏家宗亲全部回老家当富贵闲人,好叫周文帝放心。
两人曾经君臣相和。
直到苏季徵的孩子一个接一个死亡,全部活不到周岁。
坊间传闻有许多,有的说苏季徵不行,有的说他操纵朝廷缺德事做多了遭了报应,但苏季徵开始抢兵权——无论是不是周文帝下手,至少苏季徵是这么认为的。
周文帝不肯坐以待毙。
这一轮政斗以周文帝认输结束。苏季徵只拿到部分兵权,想像处理周成帝般处理周文帝,已经不可能。周文帝也只有部分兵权,想扳倒苏季徵也不现实。两方只能达成微妙的平衡。朝政交到摄政王手中,周文帝开始装纸醉金迷,装昏庸无能,但是摄政王也没法真正拿下周文帝。
也就是从这时候起,苏季徵的目标变了,他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他为什么不能当皇帝?
他要走上权力的巅峰,但每个皇帝容不下他。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能当皇帝?
交出兵权是苏季徵这辈子做的最错误的决定,他在此后的十余年都在弥补当时的错误。
事情走到今天,双方已经没有和平的可能。周文帝一旦得到权力,会把苏家连根拔起,把苏季徵千刀万剐。苏季徵得势,皇族覆灭,改朝换代。
这也是苏景同明知道造反谋逆不对,明知道苏季徵当上皇帝对百姓不是好事后,仍然不对此事表态的原因——已经无法停止,向周文帝求和只能换来苏家上下族亲几千口满门抄斩。
作为周文帝的儿子,顾朔处境同样尴尬。他同样不知道自己的生死。
他们两个如何能在一起呢?
顾朔和苏景同都是心思玲珑的人,在一起且不说如何冲破立场的阻隔,便是相拥在一起,都得互相怀疑对方是否是探子,来委曲求全探听动向。
苏季徵如果赢了,苏景同能否保下顾朔的命,周文帝若是赢了,顾朔又能否保下苏景同的命?
就算真的保下对方的命,他们要怎么面对自己的父亲杀了对方全族的事实?
背负着血海深仇在一起吗?
左正卿叹气,“景同,出来。”
苏景同拉下一点被子,露出明亮的大眼睛。
左正卿认真道:“你向来聪明,你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的,对吗?”
苏景同眼睫毛垂下。
左正卿郑重万分:“趁你还没喜欢太深,放弃吧。”
苏景同沉默地拉高被子,挡住眼睛。
左正卿坐在一旁,静静地等着。
过了许久,他听到苏景同沉闷的声音,“你也聪明,你也能预见未来,为什么和我做朋友?”
第32章 回忆-议亲
左正卿苦笑。
苏景同真会问。
他爹致力扳倒摄政王十余年,左家和苏家最终也只能留一个。
他爹因为他和苏景同亲近的事,没少发火,他祠堂都跪了几回,还要动家法,若非身体不好,家里祖母娘亲都拦着,他爹怕是要打死他。饶是如此,他每见一次苏景同,他爹就斥责他几天。情况最严重时,他爹把他关府中数月,不允许他出门。他爹还上过请罪书,大言自己教子无方,左正卿交友不慎。
左正卿在清流中的名声毁誉参半,正是因为交友一事。
他原本可以荫官,户部考察时,他爹在评价中给了极差的评价,直接否了他的荫官入仕的可能。
也只有这两年好些,他想别的法子领了差使,独立住在外头,不必去他爹面前惹眼。
但有时候缘分就这么身不由己。
从他第一次见到苏景同的时候,就已注定此后半生纠缠。
左正卿反问:“你呢,你为什么跟我做朋友?”
苏景同拉下被子,眨眼睛:“我是我爹的独生子,我爹若能赢,我保你们左家绰绰有余。”
左正卿:……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怪我不是周文帝唯一的孩子。
苏景同用眼神回他:你知道就好。
左正卿没在摄政王府待太久,他巡防营的事务繁杂,略坐坐便回去办差。临走时,左正卿看到大皇子还在听雨堂焦虑地等。
左正卿心下喟叹,又不好多管,没和大皇子打照面,从摄政王府西门走了。
苏季徵下朝后有事耽搁了一会儿,左正卿走后他才回家,进门便看到听雨堂里的大皇子,苏季徵问管家:“谁准他进来的?”
这声音传到了听雨堂,大皇子立刻起身,赶过来同摄政王说话,“王爷。”
苏季徵抬手示意他噤声,管家当着大皇子的面道:“是王爷自己进来的,奴才没拦住。”
苏季徵冷脸训斥:“让你留在府里看家,你就是这么看的?什么人都随便往府里放?明日来个刺客,你是不是也说他自己进来你没看住?”
管家一叠声道歉,“是,是,王爷说得对,是奴才考虑不周,看管不严。”
两人一唱一和讽刺他,大皇子从来被人捧着,骤一遇上此事,脸难堪得一阵青一阵白,很快又涨成了猪肝色。
苏季徵没理他,留下一句“还不撵出去”径自穿过院子,往西院去了。
苏景同送走左正卿,没了睡意,又不想起床,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打滚儿 。一抬眼,对上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苏季徵。
苏景同重重“哼”了一声,转了个身,用后脑勺对着苏季徵。
苏季徵笑笑,走到书桌旁,桌上放着苏景同抄的两百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大概是手疼,他左右手轮着抄,右手的字游云惊龙鸾翔凤翥,左手的字只能说乖巧。
苏季徵翻了一遍,从第一句到最后一句,字都正常,没有越抄越烦躁的敷衍,应当是听进去了。
“转过来。”苏季徵走到苏景同床前,“手疼吗?”
“不要你管。”
苏季徵看到床头放着一个竹瓶,竹瓶粗糙但实用,是民间的玩意儿,“谁给的药?”
苏景同下意识隐藏顾朔:“正卿。”
左正卿虽不奢靡,但也讲究文雅,哪里会用如此粗糙廉价的瓶子,且他是世家公子,没和平头百姓接触过,未必见过这款瓶子。
如果要给这瓶子的主人找个出处,怕是顾朔。顾朔在新州应当见过。
苏季徵收回目光,道:“别装睡了,起来,有话跟你商量。”
苏景同没理他。
“今日议论给熙郡王选妃,皇帝想定左正卿的妹妹,你要提前和左正卿通个气么?”苏季徵问。
苏景同下意识问:“郡王殿下怎么说?”
顾朔还不知道这件事,只周文帝私下想的,苏季徵道:“他说一切听皇帝安排。”
苏景同一颗心摔到泥里,闷闷道:“哦。”
“十皇子那边我给你告病假了,这两月不必去伴读了。”苏季徵道:“在家休息吧。”
“……啊?”苏景同睁大眼睛,他是十皇子的伴读,宫里要一直进学到十八岁,因而这些年还得老老实实上课。
苏季徵淡淡道:“爹准备废了廉亲王,你这些日子莫进宫,离皇后远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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