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朔讨厌他是顺理成章的,他几乎在顾朔的禁区横跳。顾朔是皇子,他爹想篡位;顾朔喜清净,他很闹腾;顾朔生活轻简,他喜欢奢靡;顾朔才学扎实,他不学无术,喜好一大堆,但都浅尝止辄,并不精通;顾朔踏实稳重,乐于办事,他安于享乐、风一样生活,喜欢一切自由自在美好的东西。
他俩做朋友都做不到一起,志不同道不合。
车夫问:“世子,咱们还追吗?”
苏景同摇头:“不必。”他或许并不想和我再有任何交集。
周文帝罚顾朔禁足半年。这事其实难办——顾朔没有可禁足的地方。
顾朔封了郡王,不能再住在宫中。但他逋一封郡王,就去了新州封地,京城中没留他的郡王府邸。从新州回来后,以顾朔的喜好,他更想找个小院子安安静静住着,但他郡王身份在,按照礼法不能居小院,只得暂住在京中一处老郡王的旧宅子。顾朔没住半月,便去滨州赈灾了。
旧宅子年久失修,又有皇后和廉亲王作梗,只修葺出几间房可用,平日歇脚尚可,若要禁足,全府封闭,那便麻烦了。缺东少西,屋顶梁柱还要修缮、陈设家具也不妥帖,日用品亦不齐全。禁足后仆役出门采买食物日用品,少不得打点禁卫军。
但最大的麻烦在于,顾朔没钱。他没母家补贴,只有新州的食邑,他在新州的四年,没收食邑,一个铜板的进账都没有,全靠以前当皇子时的积蓄生活。
因此以上所有需要花钱的地方,顾朔都没钱。
周文帝没想到这些,他的大脑中还要装后宫佳丽三千,放不下这些微末小事。顾朔也不争辩,他在皇子期间,除了干活,其他时候都是沉默且逆来顺受的。
苏景同都记着。
第30章 揍人
用摄政王世子身份送东西,扎周文帝和他爹苏季徵的眼。苏景同托左正卿去送的。左正卿他爹是铁杆保皇党,铁骨铮铮效忠皇帝,一身清正爱国,欣赏办实事的人才,由左正卿去送,最合适不过。
苏景同洋洋洒洒列了一长串清单,布料衣裳鞋子帕子腰带冠冕配饰、笔墨纸砚书箱镇纸笔架笔托画卷画轴空折子、床桌椅板凳多宝阁书架衣柜屏风罗汉床矮几红木箱摆件古玩、锅碗瓢盆米面粮油菜蔬鲜肉美酒、针线剪刀花样子脸盆毛巾……
和搬家没差。
富可敌国的摄政王世子出手,东西流水似地送进顾朔府中。
顾朔瞧了眼物件单子,对着第一行的明镜赤血宣红釉镶鎏金梅瓶沉默半晌,除了苏景同,他想不出谁用这么花里胡哨的东西,将东西原封不动退回。
东西退回来,苏景同深深反思:他送的其实都是士族公子规格的物件,远不到郡王规制,绝无逾制。
但顾朔喜欢清净素雅,他送的东西是不大好,光顾着顾朔的郡王身份不能用次品,忘了他喜好,东西太精致扎眼了。
他反手开了另一张单子,物件还是这些,选的是颜色清丽、造型简洁的东西送了过去。
论价值,和第一次不相上下,毕竟摄政王世子没有便宜东西,只是奢靡得很低调,奢靡得功夫全在细节内涵上,不显山不露水的奢靡,若非眼力卓绝,轻易分辨不出来。
顾朔又原样退回了。
苏景同挠头,这是嫌东西贵,来日不好还礼么?
他把库房翻烂了,没翻出便宜东西来,只好叫人上街去采买,只管要那便宜但能用的物什,清净好用就行。
苏景同给弦歌放了十张面值一千两的银票,估摸着按最便宜买需要这些。
一日过后,弦歌回来,十张银票原封不动,弦歌道:“面值太大,店家找不开,先赊着了。”拢共花了不到一百两银子。
苏景同心直抽抽,这堆破烂货送过去,顾朔不会觉得自己在羞辱他么?世子殿下这辈子没送过这么寒酸的东西。
一百两,是一道月下琼楼的钱。
但这次顾朔收了,只把苏景同留给他打赏禁卫军的一千两的金瓜子退回,并且回赠左正卿二百两的银票,道:“多谢费心周全。”
顾朔的意思很明了,他知道东西是苏景同送的,只想公事公办,不想掺杂感情。
苏景同也不好再去讨嫌,日用品总归是齐全了,托左正卿打点好看守的侍卫,隔三差五给补些东西便是。
禁足的半年,顾朔全无难堪之意,安心看书习字练弓箭剑术,坦然自若。苏景同则四处搜罗顾朔的信息,看他看过的书,去他去过的地方——他甚至还跑了趟新州。
顾朔在娴妃宫中的宫殿雅致清净,似文人墨客;在新州的府邸则简小整在,密密麻麻放满了书架,除了前人的经国伟略,便是顾朔的手记,整整齐齐记录着关于如何治理新州的研究。
顾朔从新州离开时,留了心腹接管新州,每月同他通信,至少目前新州还按照顾朔走前的安排稳步发展。
苏景同从京城去滨州赈灾,又从京城去新州游玩,一路上也算跑了大半个大周,比起其他州府,新州确实繁华,州府建设焕然一新,透着勃勃生机,百姓亦算富足。百姓们淳朴可爱,他们还不知道熙郡王已经失势,前路渺茫,只知道谁让他们吃饱饭,谁让他们穿好衣服,依旧热热闹闹地怀念着熙郡王。
顾朔解禁的那天,苏景同赶回了京城,却也没见到顾朔。顾朔只道自己身体不适闭门谢客。
人情冷暖、世事凉薄。京中朝臣都知顾朔失了圣心,纷纷押宝大皇子廉亲王,顾朔府邸门可罗雀。
起初没人发现苏景同喜欢顾朔,包括苏景同自己。他以为顾朔是他老师,是他钦佩歉疚的人。顾朔过得不好他担心,见不到顾朔他想念。夜里做梦,都是顾朔在滨州教导他的情景。
直到第二年的中秋国宴,周文帝坐在宴会上首,摄政王紧随其下,左面几排坐着皇子宗亲,右面几排坐着朝廷重臣。顾朔排行皇子第六,坐在第一排皇子们第六位,苏景同只有世子的名分,又是世子里地位最高的,在第二排世子们的第一位。
席上不知是谁提了一嘴陛下已经两年没有选秀了,是时候扩充后宫了,周文帝深以为然。苏景同心里嘀咕,周文帝这老东西忒不要脸,一大把年纪了,还惦记小姑娘。人说后宫佳丽三千,周文帝何止三千。低位妃嫔们都住大通铺了,还选呢。
周文帝随口接一句,“子政也该相看了。”
顾朔,字子政,去年顾朔解除禁足后,周文帝给他取的字——因为这个字,皇后同周文帝生了好大一场气,苏季徵也觉得不妥,名字代表长辈对人的期待,周文帝对顾朔的期待,让苏季徵觉得不安。
苏景同筷子停住,豁然抬头。
有人接话,“陛下说得有理,殿下年纪到了,是该相看了。”
苏景同耳朵嗡嗡响,全身热血往头上涌去,天地像在此刻炸开,他脑子里除了顾朔再装不下其他念头,他急不可耐地去观察顾朔的反应,迫切地希望他能说一句拒绝。
顾朔只平静地用膳,用膳的仪态一如既往地优雅,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苏景同心里不痛快,又不知这不痛快从何而来,顾朔二月生日,今年二月就满了二十岁,相看郡王妃天经地义。苏景同闷闷拿起酒杯,他还没喝过酒,世人常说一醉解千愁,苏景同不知自己在愁什么,但莫名其妙想喝酒。
宫里给他备的酒是甜酒,并不辣,入口香,起初并不觉得易醉,但后劲大。苏景同不知这酒的厉害,咂摸两口,味道还可以,甜甜的,一饮而尽。
中秋国宴人多琐碎,伺候他的小宫女早听闻摄政王世子脾气不好,乖张跋扈,并不敢多劝,摄政王同朝臣们闲聊,亦没朝这边看。
苏景同耳畔是各色人等的议论声。
大皇子到五皇子都已经娶亲,按齿序该到顾朔了。大皇子廉亲王娶了自己的表妹,亲上加亲;二皇子娶了宗亲的女儿;三皇子娶了礼部尚书的侄孙女;四皇子娶了堂妹;五皇子娶了宗亲的女儿。
除了三皇子,其他皇子妃来来回回都在宗亲中打转。
摄政王和周文帝之间的平静维系不了太久,朝臣们轻易不愿让女儿和皇家牵扯上关系,免得将来朝代倾覆被连累,便是保皇党们,也舍不得让女儿将来遭罪。
廉亲王已经喝了两壶酒,醉意爬上脸颊:“肃老皇叔家有个小孙女,今年适龄。”肃亲王远离朝廷,闲散宗亲,手中无权,家中子弟不争气,没正经差使,唯独小孙女品貌才学上乘,家世徒有其表,人却出挑,配顾朔正合适。
苏景同的位置正好在大皇子身后,他赏花宴见过一次这位郡主,温柔娴静,满身书卷气,是顾朔会喜欢的类型。
苏景同斟满酒,一饮而尽。
三皇子附和道:“是不错。敏国公的外孙女也好。”敏国公已经赋闲在家,几个儿子有出息,都在军营就职,办过好些漂亮差使。据说他外孙女性情豪爽率直,英姿飒爽。
苏景同也见过这位姑娘,传闻并无夸大,京城的纨绔子弟们喜欢在清晨的山间骑快马,且要花式骑马,比马术,敏国公的外孙女穿着公子王孙的衣裳,打扮成男儿模样同他们一起在山间纵横,马术并不比他们差。
苏景同酸溜溜地想:其实人家马术比他强。
他是样样都懂,样样不精,一知半解,浮皮潦草。人家专心致志,主攻骑术,若她能上战场,这位姑娘也是顶天立地的豪杰。
顾朔或许也喜欢这款。
苏景同又灌了一杯酒。他发现仰头将酒灌在喉咙里,介于呛酒与不呛酒之间时的滋味最烧心,也最痛快。
一向谨慎的二皇子没说话,眼睛却不自觉瞧向了第三排的左正卿——方才周文帝提到要给顾朔选妃时,周文帝看了眼左正卿。
左正卿只比顾朔小一岁,惊才绝艳的病弱书生,从小身体就没好过,太医瞧过无数次,都瞧不出病根,只说慧极必伤,太过聪慧便容易夭折。左家是保皇党中最强势的一支,左正卿没走科举的路子,原先兵部挂职顾问,现在掌管着巡防营,巡防营负责护卫京城,有两万兵力。紧急时刻能顶一顶。
左正卿有个妹妹,年方十六,尚无婚配。
顾朔如果想和大皇子争皇位,娶左正卿的妹妹最合适。左家满门忠烈,左正卿他爹致力于弹劾摄政王二十余年,官位稳稳当当,除了他为人谨慎老道,也有左家势力盘根错节的原因在,摄政王不想动他,动起来太麻烦。总的来说,左家是门不错的助力。
周文帝又看了眼左正卿。
年轻一辈里,他只欣赏两个人,一是顾朔,二是左正卿。顾朔不必多言,若能生到皇后肚子里,周文帝便是死磕摄政王,也要把顾朔扶上皇位。左正卿,年纪轻轻本事颇高,可以倚重。
若能把左正卿的妹妹许给顾朔,有左家鼎力支持,顾朔当太子也有了资本——大皇子遗传了他愚蠢的娘,愚钝,难当大用。
苏景同注意到了他们眼神的方向,扯扯嘴角,不耐烦用杯子,提起细酒壶径自倒在口中。
没一会儿功夫,一壶酒便灌了个干净。苏景同又叫人上了一壶。
他一口菜没动,把第二壶酒也灌进了腹中。
左正卿的妹妹左毓只比他大一岁,因他时常去左家玩,两人很熟稔。比起大他四岁的左正卿,大他一岁的左毓跟他更有共同语言。左毓和左正卿性格相似,才学相仿,若非时代不公女子受困,她不能科举无法抛头露面,左家可以有一门双瑰宝,天底下再没比左毓更好的姑娘。
他要是顾朔,他也喜欢左毓。
苏景同的头晕晕乎乎的,甜酒的后劲上来,眼角脸颊红了一大片。第一次醉酒的苏景同没经验,意识像飘忽在云间,软绵绵的,周围的声音变得细小模糊,眼前渐渐有了重影,大皇子的头来回晃动,重影便更严重了。
他灌酒的姿势太豪迈,在对面第一排后面的左正卿都瞧见了,叫身边的宫女过来带话,别再喝了。
苏景同没听见,又招手要了一壶酒。
左正卿眼看他眼睛红润,目色迷离,东倒西歪,便知他醉了。宫人劝不住他,左正卿起身自己上来拦。
苏景同迷蒙,眼前混乱无序,好似大皇子和二皇子在聊天,大皇子喝醉了,整张脸都成了猪肝色,说话也颠三倒四,稀里糊涂。大皇子酒品奇差,喝醉了就发酒疯,在国宴丢脸过无数次。
苏景同恹恹地想:明知道自己发酒疯,还不少喝点。一会儿躲他远点。他发起酒疯来四处撒野。
苏景同听不清他们在聊什么,大皇子朝左正卿的方向看了一眼,脸上似乎有怒色。
苏景同脑子转不动:这傻帽看左正卿干嘛。
二皇子低头不知又说了一句什么,大皇子又怒视顾朔。
苏景同拎着酒壶接着豪饮:大皇子那蠢货,一天到晚就知道找顾朔的麻烦,就像在滨州时一样。
滨州。
滨州……
苏景同停下提酒壶的手,滨州……顾朔……
顾朔要娶亲了……
苏景同半趴在桌上,胃火烧火燎地疼,翻江倒海的难受。
大皇子和二皇子似乎争执了起来,大皇子低声说了一句:“凭他也想娶左家的女儿?”
二皇子声音更低说了一串,苏景同都没听清。
大皇子听完激动地来了一句:“他不过是宫里婢女的儿子,也配跟我比?”这一句声音不低,在第六位坐着的顾朔都听了个一清二楚,慢慢放下筷子,朝这边看来。
顾朔的亲娘卫仪原先是周文帝身边伺候茶水的婢女,长相普通,周文帝一次醉酒后,卫仪前去奉茶,周文帝强要了卫仪。卫仪进宫前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约定了等卫仪二十五岁放归回家就在一起,卫仪那时已经二十四岁了,只差九个月就能放归回家。卫仪不敢声张,怕周文帝把她留在宫里,等周文帝松了困住她的力道,便匆匆跑了。
等第二天早上醒来后,周文帝知道自己睡了宫女,想不起睡了哪个,宫女自己跑了,他无所谓,他多得是女人。他隐约怀疑是卫仪,因为广明宫也只有这个宫女样貌可以入眼,但卫仪没反应,周文帝估摸是自己记错了。
三四个月以后,卫仪发现自己有孕了。
宫女们住大通铺,同吃同住同洗漱,谁几个月没来月事一清二楚,且卫仪时常呕吐,三四个月开始显怀,种种迹象都瞒不住。
管宫女的管事以为卫仪在宫中和侍卫通奸,拿了她动刑审问,要逼出奸夫来,回头把这对奸夫□□及腹中的孽障一并处死。
宫中流言四起,有人说她长了张狐媚脸,不安分,有人说当了宫女还日日打扮,就是等着勾引人。
卫仪不堪重刑,且走到这一步,再没有放归回家的可能,卫仪哀莫大于心死,交代出和周文帝的那晚。
26/71 首页 上一页 24 25 26 27 28 2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