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四名,文相之孙开始,他开始长篇大论赞赏这些后起之秀,江北惘在一旁听着,时不时点点头或者附和两句。
文相之孙却没有在意江北惘的点评,他不断侧目看蒲听松,希望能得到这位同年三元的赞扬。
文相与左右两相不同,文相是文人之首,向来是寒门出身,由科举而来。
文相之孙自然也是喜欢文学、崇尚读书人的,苏仕元说的那些他就听得很认真,并且觉得有帮助。
可惜,帝师大人从始至终都低头喝茶,没有看过他一眼。
他有些失望地收回目光,却在与苏仕元握手的同时又振作起来。
他有些紧张道,“大祭司……学生有些问题想要请教……一会……”
苏仕元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温声,“好,一会劳你等等苏某。”
大祭司好温柔啊……可惜帝师大人太冷了……如果能同时得到二人的青眼……
文相之孙叹了口气,坐回自己的位置。
第三名出乎众人意料,竟是那徐王世子!
徐正年一愣,随即狂喜。
好!不愧是小言儿,就是靠谱!
以前考学的时候,小言儿就没有一次不靠谱的!
徐正年还是走着那肆意狂放六亲不认的步伐,上去领了奖,也没等点评就转身欲走。
转了一半,忽然想起来自家老爹要自己跟大祭司搞好关系来着……
他又转了回来,挠了挠后脑勺,憋了半天,一拍脑门学着那文相之孙作揖,说了句“学生听教。”
苏仕元看得心里一阵嘀咕,这么细腻的诗真的是面前这二吊子写出来的么?
果然圣贤书说得不错,人不可相貌,海水不可斗量,倒是他苏仕元浅薄了。
“小世子一会还请留步,这诗立意颇深,苏某有些地方拿不定主意,不知可否讨教一二?”
啊?什么深意?问他?他也不知道啊!
徐正年摸着后脑勺的呆毛,下去了。
苏仕元叹了口气,他真正想说的,其实是徐王的情况,顺便单独问问小世子,虎符收到没有。
徐王那边陷入僵局,为了保险,虎符一定被他送了出来。
可别路上出了什么岔子,镇北王、帝师、皇室的表面平衡不容打破,虎符无论到了蒲听松那里,还是江北惘那里,都不是一件好事。
都有可能使天平倾斜,大乱将起。
苏仕元收回飘远的思绪,拿起一张纸,“二甲,二皇子殿下江尽欢。”
“哐当——”
话音刚落,江北惘就失态起身,“大祭司,您……是不是念错了……”
怎么会呢?怎么可能!
苏仕元目光有点不悦,论诗,还没有人敢说他看错眼的。
“陛下”,苏仕元微微欠身,这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在他眼里,这首应当排第三,他表面的恭敬不变,“若论文辞,自然这首第一,然这丰收诗会的初衷,是为天下生民计,二皇子殿下这首固然很好,却有些夸夸其谈、华而不实。”
江北惘看到了苏仕元恭敬之下的不虞,他恍然想起自己并没有实权,有些畏缩又有些不甘心地坐下去。
为什么江弃言没有用蒲听松那首诗呢?这样他就可以……
为什么江弃言这个逆子总在跟他作对……为什么……
不,那首诗一定不是江弃言写的,江弃言怎么写得出来,江弃言才几岁啊,那诗里没有一个字提丰收,却处处都是丰收,从远景到近景的布局,从喜鹊的视角到庆功宴,从一只鸟到妃子大臣,无一不是国泰民安的景象。
江弃言才十岁不到,他能有多少见识,又有多少胸襟,能写出这样胸怀天下的诗作?!
江北惘不愿意承认江弃言比他更适合当一个皇帝,这种诗他写不出来,他宁愿相信这是蒲听松又写了一首。
对,一定是蒲听松觉得前一首不够好,于是又临时另写了一首,而他只是运气不好,运气不好罢了。
他这一生好像自从蒲听松出生,就一直运气很差。
都是蒲听松……都是蒲听松……
江北惘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哪怕再怎么不愿意听,他也不能堵住苏仕元的嘴。
苏仕元面带笑容,高声,“一甲,太子殿下!江弃言!”
“苏某请诸位一同鉴赏此诗!诸位请看,此诗构局……”
“妙,尤其‘喜鹊喜’这三字,可谓开篇点睛,视觉也很有新意……太子殿下……”
江弃言从方才起,就一直晕晕乎乎的,有点搞不清状况。
他不安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先生,直到先生摸了摸他的头,“站起来,抬头挺胸,然后大大方方去迎接属于你的荣誉。”
属于……他的荣誉。
他的……他自己的……他的荣誉。
他打败了先生。
江弃言轻轻握拳,随后又松开,他重重点头,背脊挺直,他不能露怯,他不想给先生丢脸。
蒲听松一直笑看着他,目送他上台。
他感受到身后那道目光,那目光撑着他的腰杆,让他多了无限勇气。
从他站起来那一刻,全场都在向他注目。
万众瞩目,那些目光中,或多或少都带着些认可。
文相先起了头,站起来鼓掌,“殿下无愧太子之名,实乃我读书人表率!”
于是其余人一同齐刷刷站起,举杯说他无愧太子。
以往别人叫他太子,是因为他是皇家的嫡长子。
是因为他先生叫蒲听松。
可今天,他们叫他太子,不为别的身份,只因为他是“江弃言”。
这是他自己争来的认可!
江弃言眼神渐渐坚定,他的心跳如擂鼓,可他的神情自若无比,他用最好的仪态走到御案前,躬身,“父皇……”
再一转身,仍是谦卑有礼,“周先生……”
这声“周先生”一出,全场寂静。
什么意思?难道大祭司……
苏仕元下意识看了蒲听松一眼,蒲听松没制止,他就笑得很开心,他轻轻应了一声,“好。”
苏仕元想,其实早在十年前,他的天平就已经歪了。
“明年来遗忘谷…多住几日…苏某…”苏仕元说到这里,眼眶忽然湿润,他感叹着自己当真是老了,摸了摸下眼睑,温和道,“好久没清扫路阶,迎接客人了。”
文相之孙眼底流露出浓浓的羡慕。
大祭司这是要收学生啊,不过太子殿下确实值得,那诗写得太好了,他虚长太子几岁,却也是自叹不如。
就在众人已经足够震惊的时候,蒲听松缓缓起身。
文相之孙瞳孔颤动,难道帝师大人要点评吗?
江弃言转过身,隔着一段距离,与先生目光对撞。
蒲听松只说了一句话,“先生以你为荣。”
那一刻,江弃言只感觉自己快要晕倒了。
他觉得自己离那个犹如过街老鼠、人人唾弃的江弃言已经很远了。
远到,那个时期的江弃言好像只是一场噩梦,从未存在。
梦醒时分,他睁开眼,在先生的怀里。
太安心了,安心到,他想永远赖在先生怀里,永远都不离开先生。
从小先生就很尊重他,先生从不俯视他,跟他说话的时候,无论正在说什么,只要他想开口,先生都会停下来听他先说。
如今在这样隆重的诗会,先生说,等他打败他。
先生好像从不觉得老师要永远压学生一头。
在这么多人面前,先生说以他为荣。
这一刻,江弃言真真切切感到自己已经离那个总是不点灯的阴暗墙角很远很远了。
那个角落里的青苔再也不会弄脏他的衣,而他也再不会缩在那个角落,抱着自己的双膝瑟瑟发抖,恐惧到哭泣。
先生已经把他从那个小角落抱了起来,把他捧在掌心,捧到阳光之下。
他仍然会控制不住自卑,控制不住怯懦,控制不住害怕阳光。
可,在他的心里,已经有一颗小小的名为自信的种子在萌发。
先生用宠爱作养料,想让他的血肉重新生长。
想要他长成一颗不惧高处的松树。
幼年时的话,他一直记了好久好久,“为师字岁寒,便叫你讳深吧。”
他叫江弃言,字讳深,他不是没人要的灾星。
他是绥阳的太子,是先生的小孩。
江弃言的目光再也不能移动分毫,他眼里装不下其他任何东西,他就那么认真又专注的看着先生,然后一步一步走过去。
蒲听松下意识伸手扶住了桌角,江弃言直到撞上先生的手,才发现自己太专注了,以至于根本没看路。
“是不是一会不牵着你,你就要摔一跤啊?”蒲听松垂眼笑,“怎么这么看着为师?离开一会都不行?”
“嗯……”江弃言应了,他很想钻到先生怀里,但是这里人太多了,于是只是坐到一边,然后暗戳戳靠近,跟先生贴在一起。
第41章 遗忘谷
诗会之后,苏仕元拜访了几位高官,了解了一些局势,就与小童踏上了返程。
小童扶着他,此时正当午后,阳光虚虚实实映在两人身上,没来由的,江弃言觉得很像古人画中的一幕。
好像是一个成了仙的老道,身旁跟着个小仙童,老道轻易不出门,唯逢乱世平天下。
“先生……”江弃言仰头看蒲听松。
蒲听松牵着他的手,听见他唤,便俯身低头,“嗯?”
“周先生是不是很大年纪了?”
“嗯……为师也不知”,蒲听松想了想,道,“不过他身旁那个童子,倒是有四十多了。”
“遗忘谷是块奇地,等来年我们去了,你就知道了。”
“嗯”,江弃言便没有再问,他压下心里的好奇,换了一个问题,“先生,我觉得好奇怪。”
“怎么奇怪?”
“就是……先生这两年教的那些书……好像页数不对……”
江弃言说得比较委婉,其实他感觉这些书好像是被人故意撕过似的……
“觉得是为师藏私?”蒲听松有些好笑的看着他,“原先就是残本,小弃言若是不信,为师带你去书铺看看,现今存世的《阴符书》都是不全的。”
是这样吗……
江弃言还是觉得哪里好像不对,先生履行诺言,自他八岁开始教他权谋算计,但……
但他始终感觉差了点什么。
先生教了他那么多,似乎也足够他应付外面那些大大小小的阴谋诡计了。
可,他为什么还是看不透先生呢?
他隐隐约约觉得,先生用什么东西遮住了他一只眼,而他另一只看到的,只是先生想让他看到的。
江弃言嘟起嘴,先生绝对就是藏私了吧!
藏私就藏私,他又不会怪先生。
江弃言拉着蒲听松的衣角,轻轻扯了扯。
很快他就被抱起,他把柔软的小脸贴在先生胸膛,听里面沉稳的心跳。
先生防他一手是应该的,先生会害怕也是应该的。
毕竟皇室亏欠帝师一脉的真的太多太多了。
但他不会跟他们一样的,江弃言用鼻尖蹭了蹭蒲听松锁骨处,嗅着雪松香气,他想,总有一天先生会明白的,他即使伤害自己都不可能会伤害先生。
等以后他继位了,先生要什么他就给什么,他要把全天下的好东西都弄来给先生。
“怎么好像还没断奶一样呢”,蒲听松摸了摸他的头发,“都没给你喝奶了,身上还是一股奶味。”
有,有吗?
怎么他闻不到……
“前几年喝太多了,腌入味了?”
江弃言把脑袋抬起来一点,他看见先生眼里的玩味,撇了撇嘴,红着耳根轻声 ,“都怪先生……”
都怪先生非要给他喝这么多奶,这下好了,他身上的奶味散不掉了!
别人闻到了,肯定要笑话他的!
“怎么能怪先生呢”,蒲听松跟他半开着玩笑,“都怪小弃言自己不长个,为师担心你成年了还像个小娃娃。”
他哪有不长个?明明是先生长太快了才觉得他不长个!
不过……他好像是比同龄人看着娇小一点,可能是骨架小的缘故吧。
江弃言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软肉,脸忽然变得很红。
他是不是锻炼太少了呀?徐正年的肉就很结实,硬邦邦的,皮肤还很黑,一看就很有力量。
他呢?他又白又软像个小姑娘……
江弃言用幽怨的眼神看着先生。
蒲听松注意到了他的眼神,有些不解,又有些想笑,“这是什么表情?想吃了为师?”
“嗯……”就是想吃了先生!
江弃言用小牙咬先生的肩膀,以此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蒲听松任他咬着,抱他进了马车,打道回府。
时光转瞬即逝,江弃言看到燕子在檐下筑巢,就知冬去春又来。
某日清晨,蒲听松开始收拾行囊,他便知道,一切都已安排下来,他们要启程去遗忘谷了。
他想帮忙,还没到近前,就被先生抱起来放在了包袱中央。
先生拿起方布的两个角,就准备打结,他有些不高兴地盘腿坐着,等先生把他当行李一起打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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