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前有一块空地,专门用来生火,这里的柴火除了有蓝色的发光条纹到是没什么特殊的,苏仕元把两个树叶碗分给江弃言和蒲听松,又递给他们两双竹筷。
碗筷倒是不会发光,苏仕元解释道,“叶子摘下来久了,就会失去活性,竹子、果子也一样。”
“就像之前的晨曦果,摘下来过了这么长时间,现在已经不会发光。”
江弃言目光移向木屋窗台上的果盘处,那里面静静躺着一枚白色的果实,光芒已经很微弱了,似乎很快就要熄灭。
所以这些光,代表着生命吗?
第43章 冠以伟大之名
苏仕元吹亮火折子,点燃篝火。
很特殊的火焰,不是常见的橘红或者明黄。
它是彩色的,跳动的火舌一层层包裹着不同的斑斓色彩,于是他们的眼中也印了五光十色的斑。
江弃言就那么凝望着他先生的眼睛,凝望了好久。
那些色彩太梦幻了,以至于江弃言总有些不真实的感触。
看太久了,蒲听松到底是没办法忽视他的目光,低低的叹了一口气,提醒般对他说,“吃饭。”
就是这一瞬,江弃言觉得他先生在发光。
不,不是觉得,他先生就是在发光。
天空中飘来雪一样的飞絮,落在先生的头发上,闪闪发亮。
是纯白的,是最洁净的光晕。
于是他端着碗,却忘了该怎么吃饭,满心里只有描摹出的如仙美景。
不知道怎样形容,不是第一次这样注视先生了,可那时候有太多太多杂念干扰,从未有一次,是单为先生的容颜痴迷。
先生的眉毛很长,带着细细的尾尖儿,像是狐狸的尾巴。
眉毛的颜色并不深,是淡淡的江南烟雨的感觉。
虽然他没有真的见过,但他觉得,这眉毛应当能与那青砖白瓦灰墙很好地融合成一副水墨画。
浅灰色的眉毛,柔化了先生的脸,过深的眼尾,让先生的目光总是那样专注又温和。
一错神的时候,就会认错了目光,以为是用情至深。
那是一双什么眼睛呢?是丹凤眼吗?因为它的眼尾又长又深,像是凤凰尾羽。
可,又不太像。
是桃花眼吗?可那瞳孔里流转的桃花,似乎是因为先生本来就有的柔情,他见过那双眼眸不含桃花的样子,冰冷冷的如一汪黑漆漆的深谭,令人望而生畏。
先生的眼睛,天生是很冷的,只不过因为先生总笑,所以才有了桃花眼的错觉。
那不是桃花眼,不是丹凤眼,也不像狐狸眼,狐狸的眼尾会上吊,看人的时候总有些散漫的不屑,可先生的眼尾是下垂的,带着一点点悲悯。
很莫名的,江弃言想,那应当是松的眼。
他曾经见过松树的眼睛,就在被砍断的伤口处,那里血淋淋地凹陷下去,于是眼眸就格外深邃。
只有松的眼睛,会有那么多道痕,那是岁月在它身上刻下的烙印。
对,就是这样啊,江弃言目不转睛盯着蒲听松的眼睛,世人多单眼皮或者双眼皮,如他便是双眼皮。
可先生与他们不同,先生是三眼皮。
眼睛忽然被一只微凉的大手盖住,“好了,不许看了。”
发烫的眼皮接触到这点凉意,其实是很舒服的,下意识就想多挽留一会。
可那只手却不停留,只是屈指弹了弹他的脑门,“有那么好看吗?饭都顾不上吃了?”
他眼睁睁看着那只手又一次离开,平白无故的,心底竟生了一丝不满。
为什么……总是这么急。
就是不肯多留一会……
先生放纵他的接触,却又不肯施予更多。
总是这样一触即分,总是这样在某个度上卡着永远不上不下。
总是……在刚刚消解一点燥热的时候,又勾起更多的火。
每当他以为先生要跟他亲近的时候,就能感受到先生在跟他保持距离。
可当他跟先生保持距离后,先生又招手勾引他亲近。
这么下去……会疯掉的……
苏仕元在一旁看得直摇头。
他活了一大把岁数了,自诩从未有看走眼的时候。
这小太子怕是已经深陷其中,非蒲听松不可了。
就是不知道蒲听松对这小太子究竟有几分真心?
要说这世上有谁连他苏仕元都看不懂,那便只有蒲听松了。
苏仕元拿起长一点的公筷,给两人一人夹了一筷子菜,“吃啊,快趁热吃,这些菜苏某本就种得不多,上次两个小贼溜进来还糟蹋了不少……”
说到这里,苏仕元意味深长看了蒲听松一眼。
蒲听松只当作没看见。
不用想,这一定是秦时知干出来的畜生事。
苏仕元倒也没打算追究,他早已下了新种,新种都结过好几轮菜了。
他不过是随口一提,把小太子的魂叫回来罢了。
江弃言果然回神,脸上起了一层可疑的薄红。
他这会才感到有点羞,看了先生那么久,先生……
蒲听松没刻意去看他,只是时不时给他夹点菜。
他低头吃着,有些食不知味。
那些肉食并不会有什么异象,青菜好像也很正常。
是因为做熟了,失去了活性吗?
就像那些燃烧过的柴火,就跟外面的柴火一样变成了黑乎乎的木炭。
而那些彩色的火焰,或许就是它生命中最后一次绽放华光。
“活着的时候,它们鲜亮而特别”,苏仕元见缝插针,不放过任何一个引人向善的机会。
他这句话是说给在场两个人听的,“老去之后,它们渐渐失了水分,自愿脱落,不愿再抢新枝芽的营养,于是掉在地上变成了柴。”
“它们甘愿奉献自我牺牲,燃烧最后一段生命,带来这样美丽又温暖的华彩,难道不是很伟大吗?”
江弃言听得认真,不住点头。
下巴忽然被托住,江弃言看着先生的脸忽然凑近。
蒲听松的声音又低又沉,“点什么头?歪理还听那么认真,是觉得为师教不好你?”
江弃言连忙摇头,眼中多了一丝惊恐。
他再也不乱点头了!呜呜呜!
“什么自愿燃烧,如果人不拾它去做柴火,它只会回归大地,做母树的养料。总有人把贪婪和利用冠上伟大的名头,哄骗他人去牺牲来利好自己,这难道不是自以为是么?嗯?”
江弃言想点头,但是下巴被抵着,他点不下去,只好一闪一闪地眨巴着大眼睛。
苏仕元无意中被噎了一口,他总感觉蒲听松那句话是在点他。
臭小子!绝对是在点他吧!
苏仕元郁闷的闭嘴了,他们老一辈那些牺牲论,好像确实已经不适用了。
或者不如说,他们的牺牲没有意义,因为表面上他们是为了天下苍生,实际上只是为少部分人做嫁衣。
柴的燃烧最开始是为了取暖和驱逐野兽。
后来呢?
是为了人的口腹之欲。
它无私的燃烧是为了满足人的自私。
“行,你在理,苏某老了,就不讲歪理带坏你家小孩了”,苏仕元把残羹拾掇好,柴火就地掩埋,“往西边去有你们要的细藤,别可着一棵树薅,留一点给灵猴赶路。”
“哦对了,左边第三间屋子里有一些早上才摘的香蕉,遇到母猴拦路,就给一点让她们吃,别吓唬她们,这个季节她们有可能怀了小猴子。”
苏仕元已经拿来扫帚在扫地了,又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往江弃言兜里装了一把晒干的玉米,“劳烦小殿下帮苏某喂喂鸟,不用特意去喂,一路走一路撒在地上就行。”
江弃言摸了摸兜里鼓鼓囊囊的玉米粒,答应下来,“好。”
江弃言想,周先生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他到底在意着什么呢?他好像在意的东西很多,花草树木、鸟兽虫鱼,他在意平民百姓,也在意达官显贵。
他难道什么都在意吗?可那样会不会太多了些呢?
周先生很为百姓着想,可周先生的思想,似乎又是君王最喜欢的那种。
也许周先生适合做一位相,他安安分分照顾着百姓,安安分分替皇帝做事。
也许国家会被打理得很好,就像这遗忘谷中的一切那样和谐又井井有条。
但,如果绥阳的丞相真的是周先生,那么它一定会保持鼎盛然后永远不会再往前一步,等周先生不做丞相了,绥阳就会开始走下坡路。
因为他永远都是顺应,他从不求变,不变革,就没有新生的可能。
江弃言其实觉得还是先生的想法更对一些,虽然听起来有点自私,好像也没有周先生那么大的格局。
但,先生的想法能落实,而周先生的想法就有点像白日说梦。
自己骗自己的那种牺牲?那不就是帝师一脉世世代代所做的事情吗?
可到头来,他们不过是皇帝的一颗磨刀石罢了。
江弃言握紧蒲听松的手指,他不会卸磨杀驴的,他若登基,一定会重用先生,他觉得先生有实力治理绥阳,而且他也愿意支持先生改革。
他会义无反顾站在先生这边,而不是像父皇那样,一边享受着别人的奉献和帮助,一边让那个人万劫不复。
蒲听松感受着手指上传来的力量,眼底闪过一抹极为浅淡的笑意。
看来他所说的,被小兔子听进去了啊。
他并不如苏仕元所想在点他,他还没那么无聊做那些没有意义之事,事实上从头到尾他想点的就只有江弃言。
蒲听松很快不再纠结这些,而是想到了另外的事情。
虎符虽然在江北惘那里,却不急于收回,当务之急还是向漠北支援。
这也是他来到极北之地遗忘谷的另一个原因,遗忘谷离漠北最近,让苏仕元派人增援自然是最合适的。
不过倒也不必太急,漠北的军饷至少还够支撑到入夏。
蒲听松既然要支援,当然不可能白白支援,他有自己的考量来换取他要的东西。
第44章 今以谋乱之名
是夜,蒲听松拎着几个编好的小笼子,跟在江弃言身后,看他用捕梦网捉萤火虫。
那些飞舞的小光点到处都是,散着一点点黄绿的色泽。
捉到一只,他就会很高兴,蒲听松便把笼子打开,让他放进来。
等夜深十分,他们回树屋时,笼子已经装满了。
江弃言珍重地把它们放在角落,简单洗漱后,便爬上床睡觉。
他闭着眼,并没有看到点点荧光正在一个接一个消散。
于是次日蒲听松在外面转了一圈,再推门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某只垂耳兔正跪坐在墙角哭,听见动静,才红着眼睛咬着嘴唇回头。
“它们……怎么了……”
蒲听松倚着门,语气听不出情绪,“大抵是死了吧。”
江弃言莫名觉得这样的先生有点淡漠的冷意,他鼻头一酸,更多眼泪涌出,“是因为我困住了它们吗?”
“萤火薄光,也向往夜空”,先生的声音透过晨风,就显得好凉,“蒲草贱根,亦挣扎浮沉。”
三尺微命,不过是……
最后的那句话他放在心底,没能说出来,一个小不点就飞扑过来,死死抱住他的腿,“不是的……”
可能是因为还带着哭音吧,江弃言的声音很软和,却不知为何透着点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萤火微光,聚多成月。”
“蒲草轻薄,能渡风浪。”
“那你可知”,蒲听松停顿了一下,藏去眼底的不甘,“萤火虫聚集在一起会死,蒲草想要在江上漂浮就必须舍弃自己的根。”
江弃言浑身一颤,所以那些萤火虫……都是那么死的吗?是因为他把好几只关在同一个笼子里?
“蒲草断根之后,会日渐干枯,渡过风浪又如何?不过也是必死的结局。”
“不是的……不是……”江弃言还想说些什么来辩解,可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蒲听松闭了闭眼,漠北早上才来的消息,苏仕元转交给了他一封由大鹰送来的密信。
镇北王死了。
三日前就死了,死于暗杀。
镇北王妃还在前阵顽抗,但……命在旦夕。
其实他不该把这些情绪带给江弃言的。
但……徐经武怎么死的,是谁动的手脚,他怎会不知?
他一清二楚,才会更加心寒。
他才刚刚离京,江北惘就坐不住了。
既然坐不住,那就别坐了!
“这几月你跟着周先生就在遗忘谷,无论遇到什么事,无论周先生跟你说了什么,不许出谷,更不许去寻为师。”
现在漠北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如果那里已经都是江北惘的人,那么此去便是自投罗网。
但他不得不去,镇北王已死,王妃再怎么样也是个姑娘,怕是不能服众,世子那边恐怕刚知道消息,还在赶路。
他再不去坐镇,漠北要么大乱,要么彻底落入江北惘之手。
到时候他和寻花阁可就真不一定还能压得住皇权了!
袖口被紧紧攥住,蒲听松感知到江弃言眸中浓郁的不安和难舍,他却只是摇摇头,示意自己必须离开。
“乖一些,为师只去几个月,入秋前便回来接你。”
江弃言到底还是松了手。
先生一定有重要的事情去做……他…他要懂事……
苏仕元站在门前不远处,“吃过饭再走?”
“不了。”
“带上这些干粮和水”,苏仕元把一个包袱抛过去,“谷口看守的童子会带你去牵马。”
“有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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