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远山又掀开被子,这次真的下床。白柳依又一下子跳下来,走之前,先把小人书藏到哥哥枕头下面,然后跟着,问:“你醒了要去哪?”
“出去看看爹和娘。”
白柳依又拉住她哥衣服,多担忧地叮嘱,踮起脚谨慎道:“那今天不能出卖我,我的小人书值好几个铜板呢。”
“不说不说。”
“那你快走吧。今晚饭里肯定加鸡腿,爹娘要高兴死了。他们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醒呢。”
*
白父白母得知自己儿子醒过来,能说能跳,口齿流利、吐字清晰,完全不像傻了样子,差点跪谢苍天。任谁等希望等二十多年,也不及上俩父母辛苦。白远山醒过来后,首先想出去自食其力,他的身体在家躺二十几年,再不出去,真成锈迹斑斑了。
白父白母不舍儿子一早早出去,尽心挽留十来天,终于又放开手。白父的熟人帮忙找了活,让白远山去京城外的道观洒扫。活不多,也轻松,适合静心养性,有些达官贵人想寻僻静地,也会到道观上香抄书。更为传奇的经历,是这座道观山后,住过昭德帝的生母婉妃。偶尔昭德帝过来,替自己母亲捐上香火。
这道观幽静,也需要进来的杂役穿素色道袍,挽黄杨木簪子。非门内之人,也要拂避尘埃。
第六十三章
道观离家远些,来回走一趟要耗费一个时辰。白远山不愿麻烦,便跟家里约定,每七天回来次,平常住在观里。观内道长清正,来往有名,家里人也不担心安全。白远山住到观里,掏空自己带的家底,托官驿寄信。
他没法直接寄到王府,先转寄给逢虞山。在特殊时候,龙泉卫为联系京城边关,会在县郡留下暗号,收到书信的人能转交给任何人。白远山想起这很久不见的老上司,先想法给他写信。能联系上他,也不难找到严信祯申陌。
书信寄出两三日,道观内道士委托白远山清扫山后的石阶。山脚到山顶,有一条几百米的山路。洒扫到山顶,便能见到婉妃生前故居。庙观荒废已久,自婉妃去世后,前任皇帝下令封锁,院内桃花开了二十多年,积满缤纷。
山青绿带,水满雾飘。白远山穿着一袭素白布衫,黄杨木簪插挽在发间,黑长散发垂在身后。走上一段路,他把扬到身前的头发撇在脑后,继续扫开叶子。这不怪他不想束发,谁躺了二十多年,能顶得动大长发,家里也不让剪。说要等到生日时剪,暗含一岁一枯荣,春风吹又生。
离他生日还有多久?好像就一个月。
这次生日和谁过?
白远山想到去年,当然,是他记忆里去年。申陌到京城外两百里村落,严信祯和他乔装成一男一女夫妻,重新在人烟荒少的村间相见。逢虞山率人监视周围动静,他们在一家草屋见面,房子归到某个暗卫名下,装作荒废。
虽然只见了一晚上,但还是吃上饭,排除了白远山动手。严信祯看着他,他和申陌拿带来的棋子下棋。灯过夜半不落花,棋声绵绵影似融。
山涧的云雾重新聚合成笼,白远山撑着扫帚杆走神一阵,又想起身后的山路,重新弯下腰扫地。
一步,两步……
白远山走得不快,却在山间听到回声,下意识望了望四周。
他停下来时,回声依旧不断,击快如擂鼓,快声紧密,嗒嗒敲在白远山耳边。白远山凝神听一阵,不由自主看向自己来时的路,青山翡翠,声松阵阵。风吹过林海雾,青蓝色人影冲出轻雾。
白远山驻足在原地,像忘了移动,手心里竹竿一松,从手心缝里滑出来,咣当吊在台阶上,沿着一阶阶石头滚落下去。
申陌踏上两三百级台阶,仰看到白衣的青年,与天地俱为一尘,出世脱俗,霎时间喜慌交加,踉踉跄跄抬脚半步,差点叫上个石阶绊倒,又连忙换脚,才稳稳站在上一步。他走上两三步,看见上面的人近了一大截,比他自己走更近,明白对方也在走向他。
“小景……”
“白远山……”
申陌连叫了两个名字,紧紧盯着白衣青年,脸颊边泪湿划痕。
“我回来了。”白远山张开手臂,抱向跑上来的人。最后两步夹灭在扑进的怀抱里,白远山紧紧搂住熏香的衣领里,压埋的力气几乎要把他挤进申陌的胸膛里。申陌久久抱着白远山,后知后觉地转过首,抬起白远山侧脸,紧紧贴着。
申陌问了很多,白远山怎么回来的,为什么叫白远山。
白远山担心申陌不信,全部和盘托出,他不是落水前的白景,是另一个灵魂,叫“白远山”。而让他担心的没有发生,申陌什么都答应他,倾听之时,全是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思念。
白远山长缱过申陌的齿香,分开唇瓣,眼神融进哥哥的注视里,问另一个人收到他信吗。
申陌破悲为笑,捧起白远山的脸,俯首凝视着,“你寄给逢虞山,就有人知道了。除了你,不会有别的人知道这个。那封信内容,只有真的你才会写。字和信,都是你写的。”
白远山盖上脸颊边凉手,自叹道:“我还以为会晚些。以为多等些日子。”
申陌不多言,垂下首,重新吻了一遍爱人。
“严信祯呢?”白远山问。
“他也回来了。应该快到了。”
“跟你同一个时间知道?”
“嗯。”
白远山想到边关那么远,叹口气,出来捡起地上扫帚,打算扫完这几阶再下山。然而,他捡起一会,申陌拿走他的扫把,双手捏着,几下扫去叶子,让白远山同他去山顶的庙观看看。
山顶的庙观住过申陌生母,去那里意义不言而喻。
白远山欣然答应。
当了一年皇帝,申陌洒扫的动作一点不慢,一两刻时间扫干净剩余台阶。两人同时站在紧闭的旧门前。申陌从袖里拿出道观给的钥匙,咔哒打开门扉前锁链。铁链哗啦落到门槛前,申陌推开门,先牵过白远山的手,然后一起走进院内。
二十四年未有人至,桃树过了二十四载春秋。院里裙纹石桌石凳不挪一寸,砖间泥土盖满苔藓。
申陌重新折了根桃枝簪子,拆掉弟弟发间道簪,几尺长青丝如瀑散下,泻下指间。桃枝为束,永结同心。白远山簪上新的木簪,重新勾住申陌的脖子,在桃花树下亲吻美若冠玉的哥哥。
两人浓情蜜意,差上桌伏案。远从边关回来的王爷终于到场,一身风尘仆仆冲上大开的庙观。
白远山道袍掉了半截,内衫将露,肩颈那风光欲显未显。桃花风情落下,像软红覆梅,白里透香。半扎发髻间,更别着枝新簪的桃花。神怪谈不上,更像修炼到半岔,误入歧途的小神仙。
“早来来不着,巧来却巧时。”严信祯头回绕口道,走近拂干净的石桌旁,也抚上白远山半张侧脸。笑意乖张,求里不带卑意:“这天下苦楚数不尽,但有两上心人,需得神仙垂怜,两三辈子也偿还不了心愿。小相公可还愿意?”
白远山扬起一边眉,又弯着唇角落下眼眉,轻轻蹭过严信祯唇瓣。浅笑道:“准了。”
第六十四章 番外一
梓树青翠,垂下的花丝鹅黄清雅。宫女小心拂开路边片叶,打着遮阳伞,挡住小皇孙头顶骄阳,受淑太妃吩咐,送小皇孙去凤梧宫。自初春过,凤梧宫住进来新人,皇帝昭而不藏,靖亲王直见无阻,住的新人得此殊宠,令朝堂内外噤若寒蝉。
御史台筹谋几日,终于在一次早朝斥责,要求皇帝遣人出宫。靖亲王直进无阻,皇帝夜而宠幸,那是谁遵守礼法?倘论后妃规训,内廷的人不得与靖王私通。凤梧宫之人无皇后之德,也无廉耻之心。
一众谏官慷慨激昂,恨不得亲自上场,抓走后庭藏的妖孽。
在他们眼里,皇帝与历代的皇帝一样,承受不了独担风险的危害。昭德帝做的太出格了,大家不说明话,但心里知道凤梧宫住的人是皇后,还是靖王妃。皇帝与靖王的夫人是一人,两人却一点不打,互相控制方朝堂,从敌对的可能变成合作。靖亲王母亲,以前的淑贵妃,现在被昭德帝尊为淑太妃,完全不加管皇帝内事,唯一干涉是养了皇孙,昭德帝以后有继位的储君。
昭德帝罢朝了两日,褪下了龙袍,送去凤梧宫。
之前群情激昂的谏官通通被叫到凤梧宫见面,一个上午过去后,出来时面色各异,难以言喻。他们斥责的皇帝主动褪下龙袍,送给凤梧宫,凤梧宫的“妖孽”见到他们,也主动坦白,自己根本不会理政。以后委托家里的两位替他谋划,无论何事,都是家里的两位出面。
这是一个十分另类的想法。“皇帝”无皇帝的权利,臣子代替皇帝行驶权力。放在现代,有专门的名称。白远山不展开讲,他的意思是这样了。无论“皇帝”是谁,都轮不到他插手。
谏官只是普通的官员,比别的官员更大胆些更嘴尖点。申陌罢朝两日后,又恢复朝政,没穿龙袍。臣子们跪在地上,也不敢上朝,纷纷劝皇上息怒。
风波足足闹了半月,南江还遇到小纷争,严信祯同申老将军率兵剿匪。南江出身的官员没有谏官迂腐,他们不关心皇帝娶谁要谁,这些只是日后的史书诟病,与他们今日的利益无关。谏官遇上难缠的对手,又无他人支持,自己也慢慢收起尖牙,只要凤梧宫的人不插手朝政,也能理清靖亲王与皇上的关系,兵权与文政无争,就不会逼迫。
在龙袍风波后,夏日骄热,淑太妃带过来小皇孙。她领来小孩后,带了一年,等到长大些,想让白远山和申陌带。孩子长大,迟早要受到储君的培养,但对于后宫的女人,能教的实在少。以前皇后的教法,也不让她满意,带出来的太子心气狭隘。
来到凤梧宫,宫女与门外的嬷嬷问声,知道皇上在里面,便没有进去。小皇孙独自进到宫内,拜见自己名义上“父亲”。
“儿臣拜见父皇、爹爹。”小皇孙望见榻上对弈的青年,稚声稚气作揖道。
右边宽袖长衫的俊美青年很明显不给说话,他对面的琵琶袖青年已放下白棋,走下榻,半蹲到地上抱起“儿子”,然后快步走回来,扶着小孩坐在自己腿上,让他和自己一块看棋局。
小皇孙抬起眼神,见到“父皇”冷冷瞥了眼,一下子屏住嘴,低头看棋局。
虽然他会一点,但这一点,也让他看出这棋局不难。皇上明显陪白爹爹下棋。
“申公子,二打一不算过分吧。”白远山故意道,客客气气称皇上为“申公子”。
申陌捏起白远山棋篓的白子,放下一棋时,故意用白子边缘蹭过白远山的指骨,沿着指尖落下,敲到指尖最近的棋格,抬眉,含浅浅的,几乎忽略不过的笑,轻声咬字:“三打一。”
白远山弯弯眉,又陪着下一会。
皇孙看着,更认真地发现白爹爹的棋艺很一般,大概于宫里谁也打不过。细声细调的太监会让着白爹爹。
白远山下了一会,低头问小孩子,他要不要来下。
小皇孙听闻过申陌威名,遑论下棋,朝政手段都不是大臣能及。当年龙袍风波,算小打小闹,白爹爹在内廷,靖亲王就不会作对皇帝。他不敢与十足疏离的“父皇”下棋,在白远山头下承认自己能力不足,想以后再来。
白远山揉揉小孩子软软的脸蛋,忽而叹道,皇上小时候也很有耐心。他不会下时候,申陌教着他也要下会。
申陌看了看自己弟弟,凤眸盯在白远山回忆时的眼尾,不是他看错,弟弟一边思念时,一边的余光转移在他眼里。弯圆的眼型随年龄长开,收起在眼尾成钩子,眼睫忽闪忽动,转弯的眼睫似柳边燕子振翅。申陌不言不语,与白远山交流着目光,衣袍的腿叠在另一条腿上,够不到案几挡着的对面。
“崇寰,过来下一局。”申陌开口叫小皇孙的名字,冷冷道。
小皇孙全名叫严崇寰,倏然听见“父皇”叫自己,紧张地看向对面华贵的青年。对方叫自己小名,也没觉出亲昵。白爹爹叫他,光听语气,知道不是父子也是朋友般的大哥哥。
申陌已经捏起一子,放到新开的棋盘上,淡淡道:“靖亲王一会进宫,下完了去找他。没检查完习武,靖亲王不来凤梧宫。”
光靠耳闻,严崇寰也知道他三叔和白爹爹的关系。下完了棋,把他往三叔那送,三叔过来见白爹爹前,还得看着他,大概率是严格对待。皇帝父亲在前吩咐,严崇寰也不能多犹豫,在皇上下完一子,也跟着上去。
他开始下时,身后的白爹爹也认真起来,看着他和皇上的棋局。
没过十子,他就被申陌打下来,毫无还手。严崇寰心里叹口气,知晓自己功力比皇上父亲差远了,准备投降。
然而,在他投降前,后面看局的白爹爹突然出手,替他下了一子,一下子跳出申陌的局。申陌一顿,下局的棋手抬起眼,惊讶地看向自己皇后出其不意的一手。白远山不惊,反拍掌笑起,声音爽朗,抚着严崇寰的肩头,给他指向自己下的那子,也给申陌解释缘由。
“我以前也这么下,这么败给严信祯。严信祯挑出局面疏漏,我记了十多年。”
在与申陌分开的十年,白远山下棋的朋友转移到严信祯身上。严信祯擅长军务,这种下棋也不难,几次挑出白远山的疏漏和破局之法。
申陌忽然明白,也笑了起来,接着一下子,补上自己空缺。
即使是一子,严崇寰也不忍挪开眼神,专注盯着父皇和爹爹对弈的一手。那不只是简单的反转,也是三人间秘而不宣的联系。父皇也有疏漏地方,可白远山是一座桥梁,稳住了昇朝颓败的趋势。
白远山看眼外面天色,拍拍严崇寰肩膀,让他去找靖亲王吧。靖亲王该进宫了,一会他也要见严信祯。
严崇寰自知礼数,懂事地由白远山抱下去,行礼道别,由门口的宫女打伞回去。
宫殿一空二静,白远山注视着申陌补上的下一棋,也忍不住捏起自己棋子,尝试接着一下。然而,对面的位置已起,这局棋局被对方主动停下。白远山坐倚不动,感受到靠过来怀抱,后脖衣领轻轻由檀香叼起,暧昧声音道:“弟弟还主动谈起与朕旧事?”
白远山坚定不移,正经道:“与自己哥哥夜晚学棋,白日同甘共苦,情深意笃。”
“还有……”申陌搂上弟弟腰身,倚靠在弟弟脖间,手指悄悄摸进系回的衣带,“——同床共枕。我们每晚都睡在一起。”
“严信祯一会过来,我们再去床上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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