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为这个。”
竟然是这么简单的原因,赵郢一脸意料之外的表情,震惊又难过地抿了抿唇。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发生在四年前。那时他以为他和韩谦睡完就不会再有联系,结果没过多久,却在新一批通过面试的实习生里发现了一张与韩谦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唯一不同的是眼睛和发色。
那人瞳色接近纯黑,看上去很单纯无害,头发则是柔顺光泽的亚麻色。
更不巧的是,这个同名同姓的人被分到赵郢所在的项目组。
当他被韩谦以“不懂如何使用咖啡机”的名义堵在茶水间,他就像在虎口装死的猞猁,一动也不敢动。
“赵郢。”韩谦两指夹起他挂在胸口的工牌,普通话有点怪异,“原来你叫赵郢。”
二十六岁的赵郢还没晋升成经理,他把工牌从韩谦手里抽回来,公事公办地笑道:“也可以叫我赵组长。”
他这幅态度将韩谦气了个够呛,他握紧赵郢的手腕,压低音量:“赵组长,是吗。你对你团队的人也这么不负责任,上完床一声招呼不打就跑了?”
“还往床头放了六百块钱,你什么意思?”
不负责任的赵组长认真解释道:“没别的意思,只是感谢你后半夜帮我清理,你可以理解为辛苦费。”
“辛苦费?”
韩谦英俊深邃的面容有些扭曲:“你把我当成澡堂的钟点工吗?”
赵郢打断道:“钟点工一小时可没六百。”
自此他和韩谦算是结了怨,至于韩谦提到的同事聚餐,那又是后话了。
赵郢的掌心离韩谦的心脏很近,饶是这样他也感受不到心脏的跳动,好像捂的是一潭死水。
煤油灯昏黄的灯光将韩谦的侧脸照亮,亮到赵郢仿佛能看到他脸上细小的绒毛。
“我不在乎你之后会不会再爱上其他人。”韩谦说,“赵郢,我只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不要太快忘了我。”
赵郢故意唱反调:“如果我睡醒就立马忘了呢?”
他很乐意听到诸如“那我就永远纠缠你”“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之类的话,但韩谦却闷声说,他会让周宁一遍遍地提醒。
“我和他有过一笔交易,那笔交易让他拥有了一份丰厚的报酬。”
赵郢:“你死都死了,周宁怎么知道你要他做什么?”
“有没有一种可能,”韩谦说,“我可以托梦?”
赵郢质疑道:“真的假的。”
“早上九点,周宁会给你发消息。”
韩谦的轮廓越来越淡,宛如抓了一团虚无缥缈的雾气,煤油灯的烛芯也渐渐黯淡,随着烛火“啪”地一声熄灭,赵郢从梦中醒来。
客厅的时钟指向数字“8”。
赵郢手脚酸麻地坐起身,一条本该在卧室的珊瑚绒毛毯搭在他身上,由于动作滑到小腹附近。
他揉着太阳穴,感觉就像掉进兔子洞的爱丽丝,毫无压力地回想起梦里的每一处细节。
梦境是潜意识的象征,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韩谦的神态、触感又不像作假。
他的潜意识不可能还原到模拟出人皮肤的质感。
以及,他想起韩谦在梦里对他说,早上九点周宁会给他发信息。
他不介意等这一小时。
等待的过程中,赵郢在云升楼下买了份早餐。
咖啡是没法喝了,他怕心脏过速猝死,保守地点了一杯热豆浆。
“赵经理!”
电梯停在三十七层,赵郢一出来就遇见张简荣,他僵硬地扯开一抹笑,内心直呼晦气,表面却和和乐乐的,“早上好。”
“赵经理今天真是容光焕发。”张简荣环顾左右,小声道,“恭喜恭喜,首都燕城可是个好地方!”
赵郢笑而不语。
张简荣:“这事儿小白告诉你了吧。这样,下了班一块喝一杯?”
“实在抱歉了张主管,我这边不太方便。”赵郢的豆浆都快放凉了,还一口没喝,“昨晚我们团队连夜加班赶工,说好晚上请他们吃饭。”
他躲开张简荣试图搭在他肩头的手:“张主管一起来?”
“赵经理好意……”张简荣悻悻地收手,“你们团队聚餐,我还是不打扰了。”
赵郢拎着凉透的三明治豆浆坐回工位,到了九点,周宁果然打了通微信电话过来。
“周秘书,昨晚睡得好吗?”赵郢问道。
“托您的福。”
电话另一头,周宁语气透着淡淡的死感,“昨晚韩总托梦,让我转告您一声,别忘了今天是他头七。”
“韩总特地嘱咐说,地府的汇率是100000000:1,您烧纸一定要选打孔的黄纸,带金箔银箔的黄裱纸和元宝最好。有条件的话您还可以烧一杯福莲楼的黑糖珍珠奶茶,少冰全糖,加脆啵啵。”
赵郢:“……”
“知道了。”
他捏着眉心,叹气:“周秘书辛苦。”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周宁说,“这都是我活……应该的,赵先生。”
赵郢与他寒暄几句后结束了这场通话。
离上班时间还有几分钟,赵郢团队的同事陆陆续续踩着点到了,他一说请客,几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年轻人纷纷起哄想去KTV唱歌。
“我去的不多,地方你们选。”赵郢无奈地摇摇头。
他带的团队这些年有过一些变动,有的人嫌工作压力大辞职跳槽,有的人被调到其他项目组,抛开白舒沅这几个老人,去年秋招结束好歹注入了一批新鲜血液,没令他沦落到当光杆司令的地步。
趁着午休,赵郢点了一家口碑很好的下午茶,下楼在云升附近的金纸店买了韩谦要求的纸钱和一袋黑糖珍珠。
晚上大家走进预定的KTV包厢,有人眼尖地看到角落里的黑色塑料袋,问里面装的什么东西。
“装的钱。”赵郢打趣道。
那人还想接着问,被白舒沅一把拉到点歌台,“唱歌唱歌,别对赵哥的钱占有欲那么明显!”说完,众人笑作一团。
点歌台的待播列表一滑拉不到底,粤语歌英文歌摇滚流行百花齐放。伴奏的声音开得很大,赵郢找了个僻静的角落窝着喝酒,桌面不知不觉多出许多空酒瓶,但他一点也不觉得喝醉了,仅仅只是脑袋有点晕。
台上以白舒沅为首的人唱到一半没有尽兴,正好KTV的大堂经理进来推销,说他们人多,适合找气氛组热闹热闹。
赵郢站起身,摇摇晃晃走了几步,警惕地问:“你们这是正规气氛组吗?”
“包正规的呀哥!”
白舒沅在赵郢身侧旁听,为难道:“赵哥,会不会有点破费了?”
“没事。”赵郢挥挥手,站不稳地倚着沙发扶手,“还是我请客。”
“叫……六个人吧。”
他们预定的是最大包厢,再多十六个也站得下。
“好嘞哥。”经理殷勤道。稍后,他掏出一台对讲机,“108包厢,108包厢,来六个人。”
十分钟后,包厢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六个样貌不俗的年轻男生站成一排,个个腰细腿长,身高基本都在一米八以上,和韩谦差不多高。
说是气氛组,每个人真的手持荧光棒或者手鼓,不论台上的人唱得有多难听,一律夸成格莱美音乐奖得主。
赵郢没有待很久,他走之前知会白舒沅一声,到前台提前结了账,拎着那袋纸钱在街边等车。
“赵先生。”背后有人喊他。
赵郢回过头,是方才气氛组中的一个男生,眉眼锐利英隽,很有攻击性的长相,但因为年龄太小,又有几分青涩。
男生走过来贴心地为赵郢挡风,眼睛一垂,活脱脱一副“醉酒的爸病重的妈,上学的弟弟破碎的他”。
“您好像喝醉了,需要我送您回家吗?”
赵郢酒量好,在包厢喝的也都是啤酒,此时酒已经醒了大半。他板着脸端详男生的长相,耳边回旋着韩谦托梦说的一些话。
老一辈人常说,头七回魂,投胎往生,韩谦叫他不要忘了自己,但即将进入来世的人,又怎么会记得上辈子爱过的人呢?
赵郢心想,他还有至少四十年的时间来“记得”韩谦,这显然是不公平的。
一辆出租车停在离他们一米远的地方,司机按着喇叭滴了一声。
脱下来的外套垂在赵郢臂弯,衬衫单薄,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你把我送到家门口就行,麻烦了。”
一路上男生很安静,哪怕赵郢那样失礼地看了他好一会儿,他也没问原因。
赵郢沉默地把人领上楼,进门后背对着摆放了韩谦遗照的置物架,给男生转去五千:“谢谢你送我回家。”
“可是赵先生……”
赵郢留意着周围气流的变化,笑道:“以后有机会再联系。”
没等男生回答,他关上门,在玄关弯腰换鞋。
也许是很不经意的一眼,赵郢与那张黑白遗照上的韩谦遥遥对视,下一秒,他好像被雷劈了一般,电流淌过全身,使他无法控制地晕倒在地,直挺挺地昏了过去。
他昏厥的程度很深,深到再次醒来,感觉自己其实已经被劈死了,处在灵魂离体的状态。
不然——
不然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卧室?为什么一抬头就看见一道半透明的影子宛如风筝般飘在上空?
可能是摔倒后扭伤了脖子,赵郢揉搓着疼痛难忍的后颈,不可思议地看着那道影子逐渐成型,凝结成清晰的实体。
与此同时,韩谦阴鸷低沉的声线自空中传来,仿佛自带3D环绕音效:
“赵郢,你他妈要找人能不能等我头七过了再说?”
第9章
赵郢没有说话。
他像被施了定身术,又好像怀疑自己并未彻底醒来,还沉陷在一个真实度极高的梦中梦里。
那道半透明的影子降下来少许,只有上半身的韩谦双手抱臂,生硬道:“怎么?高兴傻了?”
赵郢终于有了点反应,他谨慎地伸出一只手,穿过犹如冷雾的魂体,紧跟着把手收回,又做了一次相同的动作。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亲眼见到逝者的灵魂更值得震撼。
韩谦对他这种来回试探的态度非常不满,在赵郢第三次伸手时,他瞬移到床尾,用行动无声抗议。
“你今天头七,再过两分钟投胎。”赵郢摁亮屏幕,晚上十一点五十八分,他把手机竖在韩谦眼前,“为什么你还在这里?”
“你以为我想啊?”韩谦此地无银三百两,很大声地说。
他嘴里嘟嘟囔囔:“为了给你跟周宁托两场梦,我辛辛苦苦在地府刷了一天盘子,早知道能还阳……”
“你说什么?”
韩谦飘到他近前,眼底闪过一丝不知名的情绪,“在地府过奈何桥的时候,我被阎王派来的阴差拦下来。他们说,当时辽西那段山路,黑白无常本该只勾走司机一个,把我带走纯属意外。”
这是地府历年来最严重的工作失误,事故评级为最高级。
阎王身为地府一把手,以身作则被扣了十年绩效,黑白无常全天庭通报批评,暂时失去评优评先资格,被罚无偿打工三十年。
重返地府,韩谦得知真相后气得火冒三丈,“我命不该绝?遗体都进焚化炉烧成骨灰了,你跟我说我命不该绝?”
他露出一抹阴森森的笑:“那我托的两场告别梦算什么?我刷的一千零八个盘子又算什么?”
阎王捋着长到拖地的白胡须,心虚地笑了笑,下属犯错,他这个领导也面上无光。
“算你……舍己为人,无私奉献?”
韩谦在堂下来回踱步,脸色铁青:“少废话!阴曹地府跟阳间发展同步,你们这有‘问政地府’的群众意见箱吧?我要投诉!”
“年轻人,切勿急躁,切勿急躁啊。”阎王提着衣袍走下台阶,咳嗽一声,“你这个事,我们不是说不想解决,没有任何一件事是我们讲说,要以一个消极的方式去面对的。常言道‘事在人为’,咱们现在呢,不妨坐下来喝杯茶,平心静气地想想办法……”
韩谦冷哼道:“我要投诉到‘问政天庭’。”
阎王闻言浑身一凛,在心里把黑白无常骂了两百遍。
这两条鬼把他连坐了不说,还让他这个一把手给他们擦屁股,简直本末倒置,倒反天罡!
“好好好,年轻人。”他从袖中取出一张鎏金纸笺,食指悬于纸面,虚空写了几行字,盖上象征阎王身份的印章,“你的还阳申请我批准了,从现在开始,你随时都能返回阳间。”
韩谦接了过去,头也不回地离开。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卧室里,那张阎王亲签的阳间通行证仿佛一片不会掉落的羽毛,轻盈地静止在半空。
字迹透出的金色微光有一部分洒在赵郢侧脸,他探出指尖想要触碰,纸片却有意识似的躲开了。
通行证化成一股水流,融入韩谦的掌纹。他打开赵郢床头那盏火山形状的小夜灯,扁嘴说,“阎王偷偷告诉我,有人在阳间为我供了八盏长生烛。赵郢,是不是你——”
“不是。”
赵郢揉了揉后颈,别过脸:“不要自作多情。”
“呵呵。”韩谦猛然移到赵郢背后,朝他脖子上那条细细的银链吹了口冷气,“装什么,你根本就是对我余情未了,不然为什么把我们的结婚戒指随身携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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