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的咒骂与哭喊声中,他看到边子濯的嘴缓缓张开——
“姜离,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
边子濯的话掷地有声,带着冷漠与狠厉,将姜离本就碎掉的回忆再次碾压。
姜离知道,所有的一切已在那时盖棺定论。之后无论他再怎么解释,都没有用了。
姜离缓缓闭上了眼。
今日他这是怎么了,分明每次都是一样的结果,他早该认清这个现实,也不肖再说了。
边子濯感觉到姜离的挣扎卸了力气,他垂眸看了看姜离,沉声道:“疯完了吗?”
姜离双手攥住边子濯的手腕,鼻尖又嗅到些边子濯身上未散干净的脂粉味,张嘴骂道:“别用你这脏手碰我。”
边子濯顿了顿,真就那么放开了,随后他自己也很厌恶似的,伸手在外袍上狠狠蹭了几下,然后站起身脱掉外袍,嫌恶般丢到一边。
只见他缓步走到桌边倒了些水喝,压住了喉咙里愈发上涌的酒气,道:“诏狱现在在管春耕的事?”
边子濯总是有办法从各种渠道获得一些消息,姜离侧过头去不看他,淡淡道:“年初对账的春耕预算一共五百万两,按照现在各处报批的账款,能追回的不过一百万两。”
“三百多万的亏空。”边子濯自行寻了个椅子坐下来,伸出食指轻轻敲着桌子:“去年大虞两省大旱,江南暴雪,北边战火不休,国库里能用的银子少得可怜,这钱怕是贴不上了。”
姜离听罢转头看向他,一双眼睛黑黝黝的:“一个月前,江南暴动,朝廷受不住压力,这才责令锦衣卫严查,但我怎么记得,从朝廷拨款到江南暴动,前后不过才十日。”
边子濯抿了唇,静静等他说下去。
“从瞿都下江南,光是路上的脚程都需要九天,江南的百姓消息真是灵通,第二日就聚集起来冲了衙门。”姜离盯着边子濯,道:“你说是吧?世子殿下。”
两人对视了片刻,边子濯忽然笑了。
“我怎么知道。”边子濯说的轻描淡写,他施施然站起身,理了理自己的长袍,走到姜离的窗前,俯下身道:“姜离,做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旁的用不着你管。”
边子濯呼吸的温度贴在脸上,姜离厌恶地转过头,朝床内靠了靠。
身前的人抽离,边子濯脸色沉了沉,一屁股坐到姜离的床沿边,道:“此次春耕督工的是东厂,司礼监那边肯定拿了好处,明日你去户部回话,寻个由头把这几百万平了,就当你卖谈明个面子。”
“嗯。”
姜离拢着被子蜷缩着,看起来整个人状态似乎有些不太好,声音闷闷的。
边子濯看了看他这蔫样,一想到今天竟会在阳春楼门口碰到他,不禁寒声道:“姜回雁既把你当做她的人,就别整日里去小皇帝那惹一身骚,对你没好处。”
姜离听着他讲话,忽然觉得有些喘不上来气,他单手撑着身子靠坐在床沿,胸口的伤处开始隐隐作痛。
他嗤笑一声,忍着痛道:“劳世子大人费心,我现在对姜回雁还有点用,就算知道我与明德帝亲近,也不会说杀就杀。”
边子濯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况且姜回雁年迈,明德帝执掌大权不过是时间问题。说不准到时候狗急跳墙,姜回雁要拉着我陪葬呢。”胸口的痛感越发明显,姜离却强忍着不适,咧嘴笑着,声音更是换了个欢快的语调,像是在调侃又像是在自嘲:“不如世子殿下推翻姜回雁的时候,叫定北军的弟兄们留我一命罢?”
边子濯听到他这番话,脸色瞬间便沉了下来,眼瞳黑的像是一汪死水,看着别处,神色复杂。
姜离看着边子濯的模样,顿觉可笑。胸口的刺痛疼入骨髓,短短几句话的时间,那旧伤便发作的厉害,姜离躬下身子,后背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边子濯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姜离?”
“呵,是了,他们都觉得我是叛徒,巴不得我早点死。”姜离满头冷汗地盯着他,伸手一把扯开胸口的衣服,露出心口那处狰狞可怖的伤痕来,他眉眼含泪,笑容决绝:“可你呢?你与我当年种种,无非因为我与他长得像罢了,一个替代品而已,为什么当年偏要留我一命……分明死了……也是无所谓的……”
姜离话音刚落,眼前便蓦地一片漆黑,顿时没了意识。
“??姜离!”
第6章 往事如烟
往事焚了灰,断断续续,支离破碎。
姜离这一睡,便梦见了那年发生的许多事——
宣统十二年,蒙古兀良哈部族南下,破东北咽喉要塞紫荆关,直逼瞿都城。
鸿景帝带病亲征,集结北都调来的十万兵力和禁军二十万兵力,洋洋洒洒三十万大军出城抗敌,一举将兀良哈打退至紫荆关外。
却不想,即将得胜之际,三十万大军全军覆没,鸿景帝战死。
大军离奇战败,先帝之死更是疑影重重,朝中都知此事蹊跷,但反抗的声音全部被按住了,大权最终旁落至姜回雁手中。
姜回雁顺利携明德帝登基后,边拓作为鸿景帝的亲叔叔、鸿景帝最忠诚的簇拥者、大虞手握重兵的骠骑大将军,瞬间成了太后的眼中钉肉中刺,必不能留。
果不其然,太后垂帘听政后下的第一条旨意,便是彻查先帝战死一事。三司会审查来查去,查到了边拓的头上——边拓从北都挤牙缝般支援鸿景帝的十万精兵被污谋害天子。谋反的帽子一扣下,革职削藩后紧接着的,就是抄家。
这是赤裸裸的政治谋划,可悲的是,鸿景帝一死,除了远在北都的定北侯边拓,瞿都城内的帝党一脉都因紫荆关之变被清算,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一时间,京中人人自危,人性的趋利避害在这一刻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再没有人敢帮边拓说话。
一个月后,太后的肱骨之臣,西北总兵曹汀山将军领太后懿旨抄家定北侯满门,携大军直逼北都,与定北军爆发激烈内战。
四方压力之大,定北军断水断粮,又加之赶上了十年难遇的暴雪,北都这叶孤舟在苦苦支撑了三个月后,终是成了历史滚滚洪流中的牺牲品。
边拓一代天骄,驻守北都三十余年,未能歃血疆场,却死在了自己人的刀下。
整个北凉城人去楼空,铺天盖地的大雪之下,是数不尽的冤屈和不得善终。
-
姜离平躺在地上,身下积了好几层的厚雪被从他胸腔涌出的鲜血融化。
他依稀记得,刀刺入胸膛的时候,他正跪在曹汀山的军帐前,哀求他放过定北军残兵和边子濯。
雪霁初晴,北都的天透如蓝钻,他浑身轻飘飘的,定定地望着天空,他好像睡在棉花上,胸口的刀伤没有想象的那么痛,只是汩汩流着血,温暖的很,像是要将他轻柔地送去彼岸。
耳边慌乱又嘈杂,边子濯尖声咆哮的声音渐渐远去,姜离的眼前愈发模糊,几个看不清面容的人迅速围在了姜离的身边,将失血过多,已经完全没有力气的他扶起来,用纱布一层一层地裹紧胸膛。
“随军太医呢!”曹汀山的声音中气十足,他蹬着马靴,走到姜离身前看了看,立刻扭头吼道:“张太医!张哲!”
一个青年背着药箱,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在见到姜离浑身是血的模样骇地惊叫了一声。
“他可是姜家的人,太后指了名要留他。”曹汀山拽着张哲的衣领,沉声命令道:“救不活他,你便提头回瞿都罢!”
姜离眼前发黑,他在陷入昏迷的前一刻,费力看清了那个青年太医的长相,却从未想过,他与张哲见的这一面,便是他今后所有痛苦的开端。
边子濯那一刀刺的极深,姜离心脉受损严重,昏迷了整整一个月,等到他重新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身在瞿都城内了。
他被暂时安置在张哲的府邸养伤,边子濯则被押于宗人府受审。定北军残兵被解散,曹汀山接手了北都的管辖权。
所有的一切都变了,什么都没了,姜离静静地听着这些事,沉默成了他的常态。
姜离身子虚的厉害,整日蜷缩在床上,下不了地。张哲每天都会来给他送药,将一个小小的药丸服他吃下,然后再给他针灸,一点点修复他受损的心脉。
每次针灸下去,姜离都会疼得浑身发抖,但他依旧这么忍着,沉默着,万千执念只向一人。
春去秋来,姜离身体慢慢恢复。一日张哲来见他,说:“世子殿下被释放了。”
张哲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有些奇怪,但姜离已经顾不了其他,手里的碗一下子没拿住,“啪嚓”一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想见他。”这是姜离自恢复后张口说的第一句话。
张哲却犹豫了,他垂眸,视线越过姜离的领口,那处刀疤结了痂,猩红可怖。
姜离注意到张哲的视线,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他只是误会我了。”
“拜托了,张哲,我想见他。”
他们曾经那么相爱,他们曾一起在北都的草原上策马看星,他们曾幕天席地,发丝交缠,做最亲密的事。
姜离相信自己还有解释的机会。
张哲犹豫着说:“世子殿下情绪不太好……今日我当值,听太医院的同僚说,谈明又问起了你的情况,似乎是太后有意想把你接到宫里去。”
“继续说我走不了路。”姜离话多了起来,眼睛盯着窗外扑簌簌往下落的枫叶:“我再等等。”
他知道自己想等的到底是什么。
他也相信他等得到。
但他错了。他等到了边子濯,但等来的那人已经不是他认识的边子濯了。
一幅他从未见过的画像被摊开在床上,姜离赤裸的趴着,苍白的脸紧紧贴着画上那人的脸,成珠串的眼泪不可抑制地落下,砸在与他几乎一模一样的眉眼处。画像上,鸿景帝身着明黄色龙袍,既可笑又讽刺。
姜离感受到了濒死般的窒息感,眼前景象光怪陆离地晃动着,嘴里被塞满了药丸,强硬吊着脑中已紧绷到极致的那一丝清明,让他不能晕过去,亦不能得到解脱。
边子濯的大腿青筋毕露,一次又一次,双手几乎要将那白皙的细腰掐断。
没有任何的挣扎与质问,那一晚,哀莫大于心死。姜离第一次度过那么死寂的夜,身后的人发了狠,要在这个静到可怕的夜里撕碎以往所有的遮掩与谎言。
也是那一晚,姜离彻底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
噩梦太长,再回忆下去,灵魂就要碎了。
姜离湿润的睫毛开始轻微的颤抖,终于在某个振动频率剧增的刹那睁开,像是溺水多时的人忽然抓住救命稻草,满眼都是挣脱束缚后的空洞与沉寂。
他定定的望着头顶的雕花床框,整个人像是从水里刚捞出来一样,浑身冷汗。
耳旁传来房门开启的声音,姜离转眸,正看见张哲端着一碗药进入屋子。
那一瞬,回忆与现实重叠,教姜离一时间有些分不清虚实。
张哲远远地见了他,脸上一亮,快步走来道:“我的老天爷,你可终于醒了。”
第7章 相望不相惜
姜离看了看他,长长的睫毛微微阖下,轻声唤道:“张哲。”
张哲连忙走上前,将姜离扶着坐起身来。姜离才卸下回忆的重担,整个人还懵懵的,带着明显的疲惫。
张哲看了看他,心下暗暗叹了口气。
他并非不知道姜离和边子濯之间的恩怨,准确来说,从边子濯将那个药丸递给他,并命令他用这个来继续吊着姜离的命的时候,张哲便已经算是他俩之间各种纠葛的亲历者了。
“都说多少次了,你现在不能心绪波动太大,你知道这次有多危险吗?”张哲将那碗药端到姜离面前,劝道:“快来,趁热喝了。”
谁知姜离却没去接那碗药,只是定定地看着,说:“我记得你昨日应是在宫内当值。”
张哲动作顿了一顿。
“你怎么来的这么快。”姜离说。
张哲登时浑身一震,他猛地放下手中的药,一把攥住姜离的衣领,道:“你什么意思?”
姜离侧过头去,闭上眼。
张哲喉咙开始发闷,他自是知道的,若不是因为他得到消息及时,逃了值班赶来,姜离现在怕是更加危险。
“我问你是什么意思!”张哲喝道。
空气安静了好一会儿,姜离歪着头,额前的碎发挡住他的眼睛,看不清表情。张哲拽着姜离的衣服,感受到从他胸口传来的起伏,那呼吸好轻好轻,好似一眨眼就会溜掉。
张哲呆呆站在原地,一股恐惧没来由地窜上大脑,惹的他脸色煞白。
张哲一直觉得,姜离很像一个碎掉但是被重新粘好的花瓶,表面上总是强撑着那一点力气维持原样,实则内里早已破碎不堪。
他似乎一直在准备着,准备着在某一天完全破裂,将所有人刺的遍体鳞伤。
“姜离,你……”
“没什么事。”姜离突然出了声:“刚才在梦里,我以为我要死了。”
他确实是死了。他在回忆里死去,又被迫活了过来。
姜离没有再说什么,他也不想再去解释,只是轻轻拂开张哲的手,撑着身体坐了起来,伸手去拿放在桌上的药碗。
张哲愣了一愣,姜离好像又恢复到了之前的状态,老老实实将那碗药端在手上,皱了皱眉。
“这是给你舒淤活气的。”张哲后怕般地看了一眼姜离,继续解释道:“那个药丸……世子殿下已经派了人送来,给你喂下去了。”
姜离哼笑一声,道:“本是一月四粒,堪堪吊着我的命,这月他却好施舍了,多给你一粒。”姜离的话里满是嘲讽,说罢还冷笑一声:“也是,那药丸就是他拴狗的链子,若是狗死了,链子便也无用了。”
姜离说罢,仰头将那碗药喝尽。
“姜离。”张哲忽的唤了他一声,双目直视着姜离的眼睛,犹豫道:“北都那年我将你从鬼门关拽回来,是想让你好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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