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衣?】
李浮誉轻而小心:【感觉好一点了吗?】
确实有感觉稍好一点。
体内经脉还是空空如也、残损不堪,但就好像是……有人用同源的心法为他运转过周天,刺骨的寒意竟然消失了。
燕拂衣定在原地:【李兄,是你做过什么吗?】
李浮誉紧张地笑笑:【我能做什么,上次为了保住你的小命,早就把积攒的积分用光啦,连痛觉屏蔽都开不了——】
爹的,想起来燕庭霜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就生气。
燕拂衣的眼神平静无波,他竟也看不出半点其中的情绪,所有一切都被强行压制在那厚厚的冰墙之下,就好像他又是那么一直以来表现出的沉稳有度、无坚不摧。
但越是这样,李浮誉就越是胆战心惊,生怕冰面顷刻间裂作千万碎片,人就沉进不见底的冰海去。
他关于燕拂衣的预判几乎从不出错。
接下来几日,漠襄城的战况愈发吃紧,前来袭击的妖魔竟成了组织,聚集在一只来自魔渊的天魔领导下,城墙都几乎化成一片废墟。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城中肆虐已久的妖毒,竟仿佛渐渐开始不药自愈了。
这给深陷绝望的局势带来一丁点欢欣鼓舞的气息,只有李浮誉一个人要气死过去。
【你简直就是疯了】他在燕拂衣识海里用最大分贝嚷嚷:【你当你是什么,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吗!】
燕拂衣充耳不闻,他站在荒寂无人的坟茔中央,手持一把铁剑,微微俯身,聚精会神地画下那阵法的最后一笔。
好像有什么微弱而温柔的银光,掩人耳目地微微一闪。
光映在燕拂衣的脸上,竟给他苍白的脸色带来一点生气。
可那点生气转瞬之间就被抽尽,燕拂衣浑身一颤,竟站不稳,好像突然有一千根针钉进他的关窍骨缝,那些针上都带了极强的吸力,要把最后一点骨髓都抽走。
清瘦的身躯无声无息地跌下去,燕拂衣半跪着,勉力抖起袖子,露出一截手腕。
李浮誉大喊:【住手!】
银光一闪。
血珠过了一会儿才开始溢出那条深可见骨的缝,极其不情不愿似的,在一旁虎视眈眈的锋刃督促下,一滴一滴地滚落。
阵法中央,整个叶片都像落满了碎星的小草迎风摇摆,顶端是一连串亮晶晶的花苞,深红色的血液“啪嗒”一下,落在花苞上,那骨朵儿便抖一抖,抖出一条绽放的小缝。
李浮誉的声音都在颤抖:【够了够了够了,算我求你,拂衣,祖宗,你想就为这事儿死在这儿吗?】
燕拂衣凝定的眼珠竟稍稍一动。
“这事儿?”
李浮誉戛然而止,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燕拂衣的嘴角,就那么以他最不愿见的幅度挑了一挑。
青年摇摇头,似是有些自嘲。
他轻轻地说:“若是浮誉师兄,断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十四岁时,燕拂衣初出师门,白衣墨剑,清凌绝尘,于娄山关一剑惊天下,却因护持几个凡人,竟不慎踏入陷阱,身受重伤,险些命丧雪仪川。
消息送回师门,商卿月忙着照顾又染了风寒的燕庭霜,只给雪仪川的神官传讯,许他取用门派丹药;李安世另用传讯符,骂他愚蠢轻信,辨不清轻重缓急,简直不堪大用。
燕拂衣心里惴惴,见李浮誉赶来时,张口便连忙认错。
他原本以为,师兄即使不怪他将千叮咛万嘱咐的《历练指南》抛在脑后,也定要说他又不爱惜自己,发好大的脾气。
可李浮誉见到他,就先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李浮誉说:“我真为你骄傲。”
他的浮誉师兄说:“你没有做错。”
雪仪川的神官站在一边,刚旁听了掌门的传音训示,忍不住插话:“可为了区区几个凡人,便只算那些丹药,怕也是不值。”
李浮誉冷笑:“凡生天地之间者,无有高下,我辈修士,竟不知力高者其责不可不厚,修何道哉!”
……
燕拂衣看着那株终于完全绽放的星涧草,喃喃地道:“不知以身渡天下忧乐,修何道哉。”
李浮誉满口苦涩。
错了。
他想,错了。你的浮誉师兄从不若表现出的那样潇洒完美,他只是喜欢你,又曾从另一个你不曾想过的维度那样深刻地注视、分析、一次次描摹过你。
他知道你会成为什么样的人,知道你会说出什么样的话,便顺水推舟地、处心积虑地,把你往既往的命运推去,又在你的面前,塑造出那样一个,你也有一点点可能会喜欢的角色。
他其实就是这么一个,自私又浅薄,其实一点都不值得你记得的人。
第16章
李浮誉说:“你的阵法知识量储备,简直丰富到不像一个剑修。”
燕拂衣摘下那朵星涧花,放进口袋。
“剑修只是最擅长修剑,不是白痴。”
他们有志一同地忽略了刚才那段,燕拂衣甚至表现出一点不明显的歉意——类似于他原本就不该拿一个来路不明的系统,与他心底的师兄比较。
可燕拂衣也能感觉到,这非但没让“系统”开心起来,反而似乎又给了他重重一击。
但是当然,那在眼下都不是紧要的事。
燕拂衣花了七日,每到子夜,他便持那把借来的剑,走遍墨襄城每条大街小巷,在每一处曾有人迹踏足的地方,种下无形无质的阵法。
今日是最后一日,线条繁复的阵法最终汇聚于乱葬岗,只有这阵眼交汇的地方适宜星涧草生长,再以浇灌布阵人的血,在漫天星光下,开出一朵珍贵的花。
“生于幽涧,恃梦浮生。”李浮誉的声音都放轻了,“星涧草万金难寻,用了这一株,你可能就永远都不能再拿回你的根骨。”
燕拂衣没有搭话,李浮誉也知道他不会。
他只是忍不住要说出来,就像跟在燕拂衣身边这多年的日日夜夜,他总心不定,意难平,总想用最大的声音在他耳边喊,让他哪怕能多关心自己一点点。
“我有分寸的。”
没想到竟还是听到微弱的声音,李浮誉一怔,发现燕拂衣并非在对他说话。
燕拂衣只是点点胸前那吊坠,狭长眼角似是一弯,显出几分乖觉:“我有在保护好自己,只是他们此时,比我更需要。”
冰晶在他的指尖闪烁,像一滴遥隔经年的眼泪。
他在怕“爱他的人”生气。
李浮誉喉口发酸,他宁愿燕拂衣什么时候任性一点,不管是对那些白眼狼,还是对他自己。
“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小明王阵要开启,最后要将这里的上千具尸骨都摧毁殆尽,”李浮誉声音干涩,也不知是不是在做最后的努力,“凡人愚昧,这事若是泄露出去,他们只会以为是邪修魔道……他们会怕你。”
燕拂衣动作没有停顿,淡然道:“但他们会活着。”
黑衣青年两指一搓,身周的泥土开始剧烈震动,只薄薄埋下的尸骸纷纷破土而出,化作漫天烟尘,与此同时,费尽千辛万苦得来的星涧花亦顷刻化作粉末。
燕拂衣将那些星尘似的碎末小心地收集起来,转身,再一次沿原路走遍每一条小巷。
细碎的星星便从他指间泄落,落在路边的杂草上,落在被污染的小溪、嗡嗡作响的蚊虫、和街边苟延残喘的难民身上。
最后一点点融入尘土。
燕拂衣走完整个城,停在城防旁最后一口井边时,天刚好蒙蒙亮。
有人警觉道:“你在干嘛!”
燕拂衣转过身,封锈涯匆匆跑来,看清他的脸,顿了一顿:“是你。”
燕拂衣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便要到城头上去。
封锈涯却将他拦住了。
“你等等,”少年人的声音亮得很嚣张,“此时正好无事,我要与你比剑——放心,不欺负你,我不用灵气。”
燕拂衣:“我不与你比。”
“为什么!”封锈涯听着他的语气,头毛就都炸起来,“你少那么得意,真不知虞侯为何那么看重你,我偏要看看,一个不能修炼的凡人,剑法能有多精妙!”
他不由分说,燕拂衣便听到有剑风袭来,他只稍一偏头,拿剑尖一点,便听极轻的“叮”的一声,封锈涯突然间失去平衡,踉跄一步,进攻的剑突然就戳进土里。
封锈涯:“……”
他不相信地睁大眼:“你使的什么妖术!”
燕拂衣摇头,转身要走。
他奔波了一夜,几乎压榨出仅剩的本命真元布下大阵,本就头晕眼花,脚步虚浮,根本没力气再应付什么挑衅。
“喂,你怎么这样,莫非看不起我?!”
肩上猛然传来一股巨力,燕拂衣本能试图卸掉,却一时又忘记自己没有灵力,整个人被抓得摇晃一下,向后倒去。
他已经收紧肩膀,准备好与坚硬的地面接触传来剧痛,腰上却突然一紧,跌进一个宽阔的怀抱。
燕拂衣头晕得厉害,感觉有人在高速旋转着搅拌他的脑子,手脚都好像被照在厚而硬的罩子里,半点使不上力,胸口也骤然冲起一股滞闷,他软在那怀里一时站不起来,喉咙都咳出了铁锈味。
虞长明摸摸胸口,想找东西帮忙擦去燕拂衣咳出的淡淡血痕,不意却摸出一方雪白的细绢,他眸光微闪过不舍,仍是放回怀里。
只是这片刻的功夫,燕拂衣便自抹过唇角,推开他抬起的手腕。
封锈涯的声音变得慌乱起来:“不是,我就碰了他一下,怎么这么弱不禁风啊,不是你是不是装的……”
即使是他这样的直脑筋,也看得出虞长明面上淡淡的愠怒:
“我告诉过你,不要找他的麻烦。”
“我没……”封锈涯委屈极了,“我就想跟他比划比划。”
虞长明:“大敌当前,不思抵御外敌而同室操戈,你是没事做了吗?”
“我就是不服气嘛!”封锈涯恼道,“连问天剑尊都夸赞过我的剑道天赋,你凭什么说这个凡人剑法比我更精妙!”
“那你也不能——”
他们吵得燕拂衣更是头疼,他缓了一会儿,歇过劲来,默默握住虞长明的手腕起了身,低道:“多谢侯爷,失礼了。”
吵闹的声音同时消失了。
燕拂衣想了想,这事里有他一份,虞长明没有经验,小封这是闹了小孩子脾气,这种事情他在门派中处理过不少,对这样心性高又武痴的小少年,得顺着毛捋。
“封少侠剑风凌人,即使不用灵气,其锐亦如电曳倚天,直斩沧海。”
封锈涯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喃喃道:“你怎知我是修的霜雷剑法……等等,谁要你假意奉承。”
燕拂衣当没听到:“只是锐气过盛便掩了精妙,不过美玉微瑕,若挑剑时剑尖五寸加一分柔力,方才那剑,我挡不住。”
封锈涯竟好久没说话。
燕拂衣又淡淡一礼:“侯爷,我去城上看看。”
“……辛苦。”
这一次没人阻拦,燕拂衣终于成功转身,头也不回地上了城墙。
于他而言,指出封锈涯卡着的瓶颈不费吹灰之力,单他在昆仑道宗撑大梁的五年,当幼师的造诣比剑道都差不到哪里去。
虞长明和封锈涯被留在原地,看着黑衣青年的身影消失在城墙上,两人的表情都有些晚微妙。
虞长明没好气地瞪了封锈涯一眼:“怎么不说话了。”
少年稍稍移开一点视线:“因为他好像,说得对嘛。”
一句便戳中他冥思苦想多日的痛处,封锈涯甚至感觉有了些明悟,他从不喜欢师尊指点自己时的空谈大调,而虞侯不擅长教人,最多压着他揍一顿,然后让他自己悟。
都不像姓燕的这样,举重若轻,直截了当。
封锈涯咂摸了一会儿,扫一眼虞长明,又有些惊奇:“你怎么脸红了。”
“……因为他说得……”虞长明尴尬地低咳一声,“对啊。”
大夏年轻的揽剑侯背转身去,看向远方,面上又流露出那种似是而非的眷恋神色。
他拍拍胸口,细绢被妥帖地收在贴身处,是柔软的一团。
这位姓燕的青年侠客总让虞长明又一次想起“那个人”,他的夤夜静思,他的毕生所愿,也不知要努力多久,才能再见上一面。
若有那一日,他定要堂堂正正地站在那人面前,微笑说出:“我从没有让你失望过。”
燕拂衣站在最高处,微微昂头。
李浮誉已经没了脾气,其实他从来管不了燕拂衣,他只是在旁边看着,心疼得要命。
“燕将军。”
“燕少侠。”
“燕将军早。”
城上的残兵看起来模样都凄惨,见了燕拂衣的身影,却也都撑起笑脸来。
这些日子,还在战斗的没人不认得这个沉默寡言的青年。
他好像总战在最前端,剑法精妙,身姿潇洒,不知道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救过多少人的命。
但他也在一次又一次的战斗中看起来愈发摇摇欲坠,就连最粗心的汉子都能瞧见他额上的汗珠,与透出黑衣的愈发浓重的血腥。
燕拂衣转过几道弯,停在一处无人的角落,城下远方又开始出现黑色的烟尘,那天魔又卷土重来了。
昨夜的激战尤为惨烈,城中最后的战力都几乎被消耗殆尽,虞长明和封锈涯尚且感觉不到,可燕拂衣毕竟曾两届金丹,他嗅得出雾中深藏的危险——那天魔并非没有一举倾覆城池的实力,他只是猫捉老鼠似的,傲慢地用生死愚弄着一城孱弱的凡人。
看样子,天魔打算在今日结束这个游戏……只可惜,到底晚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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