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的尸骸大阵降下时,他甚至被一柄不知何人遗落的剑,一剑穿心。
如今人总算救回来,实在不能苛求更多。
然而很突然,李浮誉分明看见,那双深黑的眼睛深处,竟又炸出一团微弱的光。
燕拂衣的视线,定定地落在他脸上。
……怎么回事?
念头都还没有转过来,李浮誉便极为惊恐地看到,如同积郁千年的厚厚冰面突然裂开,从下面迸发出清澈的涌泉,多到令他想不到的泪水从燕拂衣眼中冒出来,大滴大滴地溢出眼眶,落下脸颊,淌过高挺的鼻梁,又沾湿了他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
那轻飘飘的、湿润的液体简直将他的心击得粉碎,就像有千钧重的东西硬生生砸进柔软的心房,将那小小的一片搅得鲜血淋漓,他真的尝到血腥气,呼吸间都带着灼烧般的火烫。
“怎么……”李浮誉的声音极轻,他几乎发不出声音,又要强迫那断断续续的气流从喉咙间撕扯过去,尽管知道燕拂衣该听不见他的话,可仍控制不住,想柔声宽慰他,或至少帮他擦去一点眼泪。
“很痛吗?拂衣,是很痛吗?”
可燕拂衣不说话,李浮誉很后知后觉才发现,他似乎开始真的能够看到自己,那双如剑一般坚韧无畏的眼睛里透着那么深重的委屈,眼周苍白的皮肤上都晕了一层深深的红色,如雪上红梅,触目惊心。
“师兄,师兄……”
小小的声音很哑,叫得李浮誉心都要碎了。
半年前那个几乎失去一切的晚上,燕拂衣都没有过这样的情态——他曾连放纵地破碎时都是压抑而隐忍的,那天在关小花家陈旧但干净的床上,他用手臂遮着脸,将嘴唇都咬得出了血,极力将所有汹涌的情感和破碎的声音,都生生压抑在已经破损不堪的胸腔里。
可这次不是这样。
就好像是假装坚强的孩子,终于见到唯一会把他捧在手心里的家长,像折翼的雏鸟落进温暖的巢。
李浮誉从未见过他哭得这样狼狈,从前被父亲虐待时没有,甚至后来那个他们都不愿触及的晚上,在昆仑的大雨之中,也没有。
燕拂衣其实,才不到二十四岁。
即使在他穿越之前的,那个人均寿命都不过百年的社会,这样年纪的男生,也才不过是个初出社会的实习生,在电梯里遇到他时,都会手脚无措地试图把自己缩进墙壁里。
燕拂衣就已经经历过那么多了。
燕拂衣还伤重,还不怎么能动,他只能很努力地将手指蜷缩起来,想去碰碰那透明虚影的脸。
李浮誉察觉到了,连忙从被子底下翻出他的手,裹在掌心里——他这时也没空去琢磨他怎么就能碰到燕拂衣了,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像是烟花绽放时落下的细灰,一点都不值得被看见。
他只想赶紧抱抱这个人,问问他哪里痛,说他做得很好,说有多喜欢他,说不要再想那些曾经的人和事,他们一点都不值得。
“师兄,对不起……”
可燕拂衣抿着唇,抢在他之前好小声地说,“我还没有……修补够九万次仙魔结界。”
“我也,也没有照顾好清鹤。”
“我本来没想这么早来见你……”他抬起眼睛,撒娇一样觑着李浮誉,“原谅我好不好?”
别生气,别不要我。
他的眼睛在小心翼翼地说:我只有你了。
第46章
相钧深吸一口气, 踏入无相宫。
这么多年了,每次到这里来,他还总会感到紧张。
魔尊实在像是另一个维度的存在, 每次在他面前, 相钧都会觉得, 自己像是从里到外完全透明一般,在那随意的目光注视下,一览无余。
然而同时,魔尊也一直没能识破他最根本的、最胆大包天的谎言。
或许他不是没有怀疑过。
相钧曾无数次在无尽的焦虑中思索, 自己到底有没有露出过破绽。
可相阳秋始终没有一点疑问, 就好像作为几乎无所不能的存在, 他也会……害怕?
就像讳疾忌医的最普通的凡人,因为害怕不能称心如意的结果, 而在潜意识中抗拒去质疑求索。
相钧站定脚步。
他一如往日般恭敬地行礼:“父尊。”
相阳秋:“嗯。”
他没有让相钧起来。
相钧半跪在地上, 低垂着头,面无表情,但背上已隐隐冒出冷汗。
他感觉得到,魔尊正居高临下, 将透射性的目光放在他身上, 那目光如有实质,压得他脊骨沉重,抬不起头。
瓷盏的盖子轻击杯身的声音。
“守夜人——那孩子是叫燕拂衣吗, 他怎么样了?”
相钧一凛,连忙将头垂得更低。
“他还没醒, 我叫幸讷离去看了,之前在延宕川受的外伤不致命,只是他本身底子太差, 可能还需要将养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清醒。”
幸讷离是魔族的医尊护法,相当于修真者的“大乘”境界,整个魔界医术最高的人。
相钧与他关系不错,这次医治的,又是尊上最放在心上的“守夜人”,他不敢不尽全力。
魔尊又停了一会儿,缓缓问道:“你从前认得他。”
用的不是疑问的语气。
相钧心中一提,不敢隐瞒,但玩了个文字游戏:“从前在人间游历时,是曾有过数面之缘。”
相阳秋每次沉默的时间都仿佛更长,相钧定定地看着地面,能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中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忍不住胡思乱想,每想一次,都会让握紧的掌心更加湿黏。
相阳秋说:“你知道‘守夜人’,有多重要吗?”
“你刚把他带回来时,不知道他的身份——或许你们曾有过什么缘分,若是平时,在这些事上我不会管你。”
相钧伏低了身子。
相阳秋放下杯子,轻缓地在他寸前踱步。
“可既然九观圣封让我发现了他,钧儿,这件事,不能由着你的性子来。”
相钧的心脏像被坚硬又有力的东西攥紧了。
“我欲破碎虚空,成就无上神道——多年以来,所有的方法,我皆已尝试,千年之前,我诛神灭佛,人族所谓的金仙们都杀不了我,可就是离那最后一步,总差一道屏障。”
“我感觉得到,”相阳秋轻声说,“那屏障已经很薄了。”
“这其中的关键,就是守夜人。”
相钧越听越是心惊,他是想过,能让魔尊大动周章、谋划多年的,必然不是小事。
可也没想到,燕拂衣竟能关联到魔尊成神的瓶颈上来。
“……父尊,”相钧强定心神,“可你不曾让我杀他。”
魔尊轻声笑了。
“你总能体察入微,甚是聪明……没错,我不要他的命,只要他一颗道心。”
冰凉的手落在肩上,相钧不由自主地抬头。
“您是说,”他绞尽脑汁跟上魔族的思路,“得让他堕魔废道?”
魔尊摇摇头:“也是,也不是。”
“我要他所信仰的尽皆崩塌,所真爱的转身背弃,所尊崇的被踩入污泥——归根结底,我要他屈从于欲|望,迷失于野心,亲手了却心中的道,完完全全地,臣服于我。”
相钧的呼吸猛然滞住了。
“当这位由天道亲手选出的,至纯至正的一个人,也被染上污浊,自愿入魔,届时这一方世界,便再无神明庇护,欲念将从每个阴暗的角落滋生,阴暗将在每束光明的身后暗藏,魔道,将成为这世界的天道。”
“我,将成为新世界的神明。”
如若是那些日日喊着追随尊上的魔族,听到这样一番堪称推心置腹的密语,定然已经群情鼎沸,誓不惜燃烧神魂,成为尊上崩碎天道的柴薪。
可相钧只觉得魔尊说得好听,其背后的含义,依旧令他不寒而栗。
他见过深渊中那些真正的魔物,见过相阳秋的尸骸大军,一个将以魔尊为神明的世界,真的……还能是属于活人的世界吗?
更有甚者,天道如此拼尽全力守护的,莫非只是一次“改朝换代”?还是说,当第一个修魔的成神者出现,这一方世界,都有可能不复存在……
相阳秋像是看出了儿子的心思,可他只是高深莫测地负手而立,没有多说的意思。
相钧死死咬住嘴唇内侧的皮肉,尽量也强扯出一个笑。
“既然如此,父尊打算,怎么对他?”
相阳秋看着他的眼睛,其中——相钧相信自己没看错,竟有些忧虑。
他避过了没有答。
“你以为,自己正将他看做什么人?”
“……”那种朝任何方向走一步,都会掉进深渊的紧绷感又出现了,相钧喉咙发烫,总觉得说什么都是错的。
最后,他几乎是依靠本能,才展开一个天衣无缝的轻佻笑容。
“不过是个难得的美人,我见犹怜罢了,与父尊的大事相比,不值一提。”
相阳秋的表情,却没有一点松动。
相钧一咬牙,又说:“只是听父尊刚才的意思……这事需从长计议,以那人现在的身体状况,定也熬不过深渊魔的刑求,儿子倒有些想法,或可为父尊分忧。”
相阳秋:“哦?”
“不若便先在飞鹤阁里,当个娈宠养着,”相钧不动声色,“一方面身子骨养好些,日后有得磋磨;另一方面,我从前在人间遇见他时,记得曾是个不染尘埃的清高剑客,若要折其傲骨,或许声色会比利刃更有效果。”
相阳秋沉默了一会儿,蓦地挑了下眉梢。
“你总是我的孩子,”他说,“因此我可以纵容你,给你三个月的时间。”
相钧的笑容在脸上僵住了。
“不论你或许是想保他,又或许是想不明白自己的心,但如前所说,其他事情我护你一世如愿,唯有这个人,不行。”
相钧咽了下口水:“父尊,我不是……”
魔尊抬起手,他的声音霎时被切断了。
“也或许,你的思路没有错。”他用一根手指点点自己的太阳穴,似乎思索片刻,“相钧,给你三个月,让我看到成效——在那之后,我再仔细考虑,他的命运。”
已经无法争取更好的条件了。
相钧很清楚这一点,实际上,能争取到三个月,对他已经是意外之喜。
他连忙俯身行礼,保证不会让魔尊失望。
“另外,”在让相钧退走之前,魔尊又想起什么,随意摆了摆手:“既然这三个月先用来实验,我已让百里神去查他的尘缘——对一些所谓的‘圣父君子’来说,或许去对付他们爱的人,比折磨他们本身更有效果。”
相钧才不在意那些燕拂衣在人间“在意的人”,要他来说,不如把他们都杀了才好。
因此他只是有些好奇:“有那个九观圣封在,我们的人,还能偷渡人间吗?”
相阳秋已懒洋洋地坐回榻上,又执起他的茶壶:“任何族群,在任何时候,都总有人愿意为了自己的欲|望,抛弃一点无用的道德。”
……
李浮誉用了很长时间,想让燕拂衣相信自己还没死。
不仅没有死——多亏了他收拢的那些魂魄,师兄从那一片虚无的黑暗中醒来之后,一直在他身边。
这太奇妙了,在他用尽所有心思和手段,只为了让燕拂衣避免作为守夜人的,被魔尊掳走的命运时,他半点天机都泄露不出半分,如今一切都不可挽回了,天道的限制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现在他什么都可以说了。
贼天道。
李浮誉在心中暗骂:不知道的,还以为守夜人不是你这破世界最后的守护者,而是你要除之而后快的仇人。
“我只有很短、很短的一点时间不在。”
李浮誉握着他的月亮的手,不让他再费力地说话了。
“可能只有那么几天吧,然后我就一直像背后灵一样,被栓在你身上。”
“不是故意不见你的,”李浮誉连忙举天发誓,“老天,开始的那几年,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活着的人都感觉不到——到前段时间泽梧秘境那里,你才第一次听见我说话,但应该是被此间天道限制着,有很多事情我根本不能说,就连暗示你都做不到。”
他就那样喋喋不休地说着,可说着说着,发现燕拂衣没有给出什么很正确的反应——燕拂衣只是眨了眨眼。
李浮誉不由沉默了一下。
可他很快重新振奋起精神,就当说这些很有用,还是揉搓着那双冰凉的手,唠唠叨叨地说下去。
燕拂衣就看着他。
他一时不太能完全理解浮誉师兄说的话,感觉人虽然醒过来,但醒来的只有一半,另一半仿佛身处幻境,让一切真实都变成五彩斑斓的泡沫,与这世界的虚假与真实一样,令人一知半解。
但那并没有什么所谓,重要的是,师兄就在他眼前。
很难真的形容出这种心情,仿佛是梦,可通常他连梦都不敢幸福得这样放肆,就像生命中所有能种出幸福的种子,都早已死在十八岁时的那个雨夜。
可大雪一落经年,又在刹那间冰消雪融。
阳光正好,不论浓淡的花都从种子里钻出来,开遍了世界。
第47章
燕拂衣状态很不好, 他的清醒只维持了那么一小会儿的时间,都没能听师兄多说几句话,便又陷入了沉眠。
李浮誉坐在床边, 也安静下来, 静静地看着他的脸。
其实他多少是有些疑惑的, 比如,燕拂衣是怎么在这样糟糕的状态下,几乎是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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