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灵魂契约,是来自上古的,很高级的约法。
燕拂衣对那些不太了解,只是当时从秘境中学到了拯救濒死妖兽的方法,又一贯的心软,就用在了他的身上。
可邹惑心知肚明,那些知识作为妖族的传承,牢牢刻印在他脑海深处。
那是曾代表生死相许的约契,双方共享生命与灵力,形影不离,甚至若是一起勤加修炼,到了更高深的境界,都能感受到对方的状态、思维。
后来许多人族之间,即使是道侣缔结的婚契,许多都没有这样的效力。
邹小花很是沾沾自喜。
那么好的一个人,就这么属于他了,他心里想把这事告诉全世界知道,却又连燕拂衣本人都不敢说。
那时他只是一条无所凭依、孱弱多病的小蛇,剑修若是知道,如此珍贵的契约位被这样没用的妖兽占了,会不会心里气恼,会不会想着与他解除契约?
邹惑其实也知道,燕拂衣不是那样的人。
但他一点点都不敢赌,一点点风险都不想冒。
他只敢很小心、很隐秘地喜欢着那个在自己小小的世界当中,最重要的剑修。
是即使觉得自己配不上也不想放弃的人,是即使用一些有点卑鄙自私的手段,也想要永远留在身边的人。
也是即使舍出命去,也想要保护的人。
任何人想伤害燕拂衣,都要从他的尸首上踏过去。
——至少当时的邹小花,是这样在心里暗暗发誓的。
可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没有真的鼓起勇气,把自己小小的喜欢拿出来,忐忑地拿给那个人看。
他非但没能履行对自己的承诺,甚至后来偏听偏信,让自己也成为刺向那人心脏的一柄利剑。
他就在昆仑的扪心台下看着,那些威势仿若要震碎天地的雷霆,一柱接着一柱,几乎要将高台上渺小的身影击得粉碎。
冥冥因果之中,那几乎算是他亲手引下的天罚,将那一点契约的羁绊,消融得一丝都不剩。
从那以后,一切就似乎往再也不可挽回的深渊中倾落。
……曾经的心情有多甜蜜,在如今翻倍席卷而来的痛苦,就有多锥心刺骨。
邹惑宁愿当初那些雷刑,是劈在他自己身上。
原本……若是原本,他们一直平平静静地生活在山谷里,夏天在溪边埋酒,冬天在雪中舞剑,那样的生活,该有多美好。
原本他们该是什么样,邹惑根本不能想。
一想到这些,就感觉痛到灵魂都要破出身体去。
对制造这一切不幸的罪魁祸首萧风,邹惑怎么对他,都不能解恨。
红莲妖尊不让邹惑出谷,他甚至都不能去找找燕拂衣留存的痕迹。
只有在折磨那个人渣的时候,邹惑偶尔才会觉得,自己仍活着。
最开始的时候他不得章法,只叫精通刑囚的手下教教自己,怎样施加最酷烈的皮肉之苦。
可那又怎么能足够?
邹惑想,至少该让那家伙感觉到,他在恢复记忆的瞬间,窒息在多么巨大的绝望里。
可怎么才能做到呢?
这个人族修士,是个自私自利,心中除了自己,什么都不重要的人。
他怎么可能体会到那么巨大的情感,为了找回一个人,而恨不得粉身碎骨。
后来——邹惑接连遭受刺激之下,神智不能说有多清晰,但他隐约记得,后来是有位不弃山的道长前来拜会母亲,机缘巧合下给了他灵感。
邹惑瞒着母亲,使用了禁术。
他将那家伙的魂魄抽出身体,却并不抹消记忆,封印进妖族领地中,最弱小、最低贱的生灵体内。
那个萧风,他不是最在意自己的名声吗?他不是最痛恨有人看不起他吗?那便让他永远成为人人践踏的对象,连一丝反抗的念头都不被允许拥有。
他活该被千万人践踏,就那么作为任何人都能轻易欺辱的存在,在最大的痛苦中,永远活下去。
邹惑这样做的时候,犹不知道,他误打误撞,选择到了萧风最惧怕、真正能逼疯他的方式。
作为这个世界的侵入者,萧风所拥有的天命主角系统,存在的根本,就是信仰值,因此他才必须到处为自己打造人设,掠夺别人的气运,壮大自身。
但那个作弊外挂的要求也很是苛刻,正面的好名声可以帮助修炼、淬炼道体灵根,而负面的坏名声,相应也会带来巨大的惩罚。
灵魂被迫离体,在此间天道规则之下,萧风失去了“天命主角”的身体,便再也不能使用系统能给予他的外挂和助力。
可系统的惩罚却跟随灵魂——他境遇越是凄惨,惩罚便越是惨痛,如此陷入恶性循环,是真真正正的,永世不得超生。
第71章
谁也不会想到, 昆仑道宗偌大一个顶级宗门,延宕川之战后,只是短短一段时日, 竟沦落到如今的地步。
两位尊者一个比一个惨, 各峰长老在大战中死伤惨重, 剩下的也大多多年不问世事。
危机时刻,不得不出来主持大局的,竟然是李清鹤这样的后生小辈。
但他此刻,又哪有心思想着宗门。
李清鹤终究没把燕庭霜怎么样, 燕庭霜将所有事情撕破了都抖搂出来, 反倒叫他失了立场, 一时不好下手。
现在燕庭霜避在剑峰,李清鹤懒得管他究竟如何, 他自己守在云之巅, 却对前路如何一筹莫展。
李清鹤倒是隐约听说过邹惑疯了,可他一点都不在乎,事实上,他自己都离疯不远。
他从没有想过, 有一天, 他会经历这么多可怕到无法想象的事。
最开始,李清鹤只是不愿意接受燕拂衣的离去。
但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想到, 失去那个人,会对他的人生带来如此之多的影响。
尘封多年的真相被迫揭露, 自欺欺人的谎言黄粱梦破……他原本心安理得恨着的对象,原来才是对他最好的人,而一向尊敬爱戴的父亲, 却烂到连认都不敢认。
那他活过的这二十年,究竟算是什么?
究竟还有什么是真的?
李清鹤甚至都没有多少时间去想这些事,诸多意外纷至沓来,昆仑突然就风雨飘摇,那些从未想过的重任陡然落在他肩上,几乎要将他压垮了。
支撑着一个门派向前走,怎么会需要做那么多事?
不但要管理门派上下运行,还要向外交往,与九州各司其职的其他门派维持良好关系,以进行资源交换。
还要不断探索秘境、寻访隐秘,维持住本就岌岌可危的门派名声、守住本派管辖的领土、修补仙魔结界……
这还是九观圣封降落之后,绝大部分功力高强的大魔,都已经无法通过结界,偷渡到人界以后的情况。
李清鹤心力交瘁,在很偶尔能够喘一口气的时间里,便会反反复复想起:
那时候,燕拂衣是怎么做到的?
那时候,父亲闭关,卿月师叔不管事,燕拂衣甚至仍背负着害死兄长的莫须有的罪名,还被自己不断“报复”,被燕庭霜不断添乱——那境况,李清鹤只要想一想,都觉得要被山一般的负面情绪溺死在泥潭里。
可燕拂衣竟就那么撑过来了。
不但撑过来,甚至在他管理门派的那几年中,昆仑对内稳固,对外友善,竟有几分蒸蒸日上的劲头。
李清鹤眼前一晕,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听见“啪嗒”一声。
他看见,两滴鲜红的血滴在案上的纸张上。
鼻子里这时才感到一阵温热,李清鹤后知后觉地摸摸鼻子,摸到一手血。
他有些茫然。
……怎么了呢?
那些纸上的小字密密麻麻,他努力在看了,努力在理解了,为什么就是弄不清,理不顺,这样下去,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昆仑垮掉,什么都做不到!
血却越擦越多,李清鹤感到一阵头晕眼花的眩晕,他连站都站不住,颓然地倒进椅子里。
倒在椅子上的同时,他竟然在回头寻找,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好笑。
他在期待什么呢?
难道竟然在期望,身后仍站着那么一个可靠的、永远不会倒下的人,只需要他软着声音撒撒娇,就能帮他解决一切的拂衣师兄吗?
在以前……李清鹤都忘记了是多久以前,他是有这样,令现在的自己艳羡的待遇的。
那时他的拂衣师兄会站在他身后,清雅的冷香将他围拢在一片过于醉人的梦幻里。
然后燕拂衣会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他画下那些繁复的、能解决问题的符咒。
可他实在是个不懂得珍惜的人,在那么多的日子里,从未多耐心地听从师兄教导。
他的注意力,全被另一些东西挤占去了。
李清鹤的手抖得握不住笔,他仰着脖子,唇齿间都是属于自己的血腥味。
偏偏是现在,剑修曾经无奈的声音,又声声回响在耳畔。
燕拂衣说:你要好好掌握这些东西,虽然一时半会儿用不到,但能用到的时候,恐怕就晚了。
燕拂衣说:不要小看任何一点细节,很多时候,不经意的细节可能会决定你的命运。
燕拂衣说:别那么任性,对待长辈你该礼貌,对待同辈你该谦逊,你站出去代表的是昆仑,不能总像个小孩子。
燕拂衣说:清鹤,你听话,你讨厌我便冲着我来,不要拿门派未来赌气。
……
太多了,实在太多了。
燕拂衣什么时候,竟对他说过这么多话?
那些或是无奈宠溺,或是疲惫低沉的声音,此时像是诅咒,一声声回响在李清鹤耳畔。
他忍过眼前那一片光怪陆离的幻影,竟神经质地、低低地惨笑起来。
“我不记得……说那么多有什么用,师兄,我这个废物,从来都不记得你说的话。”
“如今我听话,我听话……你能回来吗?”
托燕庭霜那串五蕴翡,还有不弃山公告天下的福,李清鹤被法术修改的那些记忆,已经全部回到脑子里。
不管他再不愿意接受,再试图逃避,那些记忆都好像附骨之疽,牢牢根植在他的脑海深处,再也不得解脱。
在他最该听燕拂衣的话的时候,他从没有听过。
到了此时,那些话反而出现在他记忆深处,却为时已晚。
只懂得那些道理有什么用,他从不是燕拂衣,没有燕拂衣那样的能力,也没有燕拂衣那样的心性。
……现在想起来,好像除了他们昆仑的这些人,燕拂衣在外的名声人缘,一向都算不错的。
他与芮木医尊空仪檀有旧。医尊那样高傲的人,都觉得他不可多得,时隔多年,会在仙魔战场上,特意为当年的小友,向商卿月鸣一声不平。
如今李清鹤知道得更多,知道不仅自己冒名顶替拜的金霞真人,就连那位空天药庐的掌教老祖,都动过心思,想收当年的天才少年为徒。
燕拂衣甚至与最神秘的万丈点星斋都交好。同尘道尊庄和光门下,那位首席弟子桓永,甚至公开到处讲,此生能得他为知己,实乃人生一大幸事。
更不要说此时恐怕与自己同样后悔的邹惑,那位万妖谷的少主,如今都愿意为了他去死。
我也愿意。李清鹤在心底深处小声地想:如果将这条命赔给燕拂衣,能换得他的原谅,那好像很划算。
他又想,这样想来,似乎也并不只有他们昆仑的人有眼无珠。
可偏偏他们,都是燕拂衣最该亲近的存在。
……明明在那么多人眼里,燕拂衣都是一块价值连城的美玉。
偏偏这块美玉被锁在浑不在意的人手里,饱经磋磨,从内而外都爬满细小的裂纹。
现在终于碎了,恐怕再也看不见了。
李清鹤“腾”地站起身,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他在想什么,他怎么又会想到这么丧气的话!
燕拂衣一定还活着……一定还有机会,他要去救他,一定把他从那个地狱里救回来!
然后……然后他会跪在燕拂衣脚边,去乞求他的原谅。
燕拂衣想怎么对他都行,那都是他有眼无珠,是他活该。
只要拂衣师兄能消气……他会的,他一向会原谅我的。
李清鹤一边这样想,内心深处也不由得唾弃自己的自私,他明明也很清楚,他根本不配得到原谅。
但……但他已经知道错了,是不是能再得到一个机会?
他会努力把事情都做好,努力把燕拂衣救回来。
有没有可能,一切都还有机会重新开始?
李清鹤努力不去想,前几日燕庭霜歇斯底里地说出的那些话——努力不去想,燕拂衣若能活下来,该遭受了什么样的折磨苦楚。
他只想要那个人回来。
门外突然一阵喧嚷,将李清鹤从不正常的状态中拉回来,他愣了愣,眼前黑雾散去,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仍坐在案前,桌上文书已脏污地一塌糊涂。
一阵烦躁的怒火突然间席卷了李清鹤的胸腔。
他现在不想面对这些,这也不行吗?他就不能清静哪怕一会儿,用这偷来的时间,来想想他想念的人?
“少主,”有人在外面拍门,“万妖谷的人闹过来了,齐长老叫您去瞧瞧。”
万妖谷的人?
李清鹤一顿,将身上染了血污的衣服换掉,抚平胸前的褶皱,深深吸一口气。
云之巅的门突然开了,候在门外的弟子垂下正欲继续敲门的手,稍稍侧身。
在李清鹤看不见的角度,那弟子的目光跟随着这位昆仑如今新的掌事人,眸色深沉,浮涌着极为深刻的情绪。
但李清鹤从不是会去仔细观察一个普通弟子的人,他烦躁地甩一下袖子,往议事的地方走去。
闹事的竟然是邹惑。
李清鹤很是头疼,心想这家伙不是传说被红莲妖尊关在王殿里吗,怎么又放出来乱咬人。
殿前的大广场上,紫瞳的蛇妖一身华服上已沾了不少星星点点的血,手中拿着一对苍色的长刺,脸色狰狞。
昆仑的弟子团团围在四周,如临大敌地与妖族少主的护身大妖们对峙。
周边还散着不少元婴以上的长老,恐怕全靠他们镇场,才没有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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