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鹤的脑中“轰”的一声。
他甚至无法再控制自己的身体面对燕庭霜,他像是被某种法术牢牢地钉在了原地,连血液都被冻起来。
自从不弃山将父亲的罪行昭告天下,好像从潜意识里,他就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只是仙门大会还没有召开,父亲不知所踪,又没有经过正式的审判,因此他就一直心有侥幸,逃避着悬在头顶上的那柄利剑。
到如今,那柄剑终于要斩下来。
李清鹤只是没想到,执剑的手——至少表面上,竟会是燕庭霜。
燕庭霜的声音也打了一下抖。
“你、你还有何颜面,以掌门之子自居,腆着脸留在云之巅!”
留在广场上的那看似稀稀落落的弟子们,不知何时已经围拢上来。
柳易歌挡着李清鹤的路,祝子绪守在另外一边,他们隐隐将燕庭霜架在最前面,将前掌门的独子逼在当中。
祝子绪说:“此乃昆仑内部事务,我等无需等待仙门大会,自可清理门户。”
“李清鹤,你当年转拜入不弃山,早已不是昆仑弟子,云之巅乃门派重地,无关人等,还请速速离去。”
无关人等。
李清鹤血液僵冷,看着那女修熟悉却冰冷的脸,感到一阵眩晕。
为什么,在他以为事情已经糟得不能更糟的时候,就总会出现新的打击。
李清鹤好像从未想过,有一天,昆仑会不再是他的家了。
可他凭什么呢?
从前那些弟子尊重他,不过因为他是掌门之子,但昆仑从来就不是一人私产,历届首座、掌门都是择能者居之,有时甚至都不是掌门亲传,从来没有靠血缘关系传承的道理。
更何况,他父亲当年得位不正,如今天下皆知。
现在想来,自己前些日子自以为是的殚精竭虑,真的很可笑。
就如同燕庭霜所说,他凭什么还能觍着脸待在这里,甚至以“撑起门派”的身份自居?
他是为昆仑带来过什么不可多得的荣誉,还是为门派做出过什么不可替代的贡献?
他甚至早已经拜入不弃山,不再是昆仑的弟子了。
昆仑根本轮不到他来撑。
心中一瞬通明,李清鹤怔愣半晌,突然间仰天大笑起来。
好笑,真是好笑。
他竟还好意思将自己与燕拂衣作比,殊不知他们从未处于同样的层面。
他不过是借着身份的光,借着那人的情意和心软,曾得以在燕拂衣近前,窥视着他的光亮,与他同行过一段路。
到了现在,一切浮华褪去,源于别人的光都褪去,他就原形毕露。
李清鹤眼前一片模糊,他抬着头,却看不清天上的月亮,视野都被氤氲的水汽和波纹填满了,他看着一片乌云笼罩的天空,像溺水的人一般,无论如何拼命挣扎,都喘不过一口气。
然而现在,金霞真人早已将他逐出师门,连昆仑都不再是归处时,天下之大,他还能到哪儿去?
李清鹤又听见自己嘲讽的声音。
他将燕拂衣的小屋搅得一片狼藉,他的鞭子肆无忌惮地抽碎那些燕拂衣曾珍爱的东西,将所有的怒火和恐惧,都发泄到一个不会反抗他的人身上。
“你怎么还不滚!你也配继续待在昆仑!?”
燕拂衣的面容很疲惫,他在那晚受了比自己更重的伤,连日以来猝然接手门派,更是连闭眼的时间都没有。
可他仍然认真地看着自己,并不阻止,苍白的脸上是一种死灰般的平静。
燕拂衣请求他,再给他一点时间。
燕拂衣承诺,他会让昆仑走过那段风雨飘摇的时间……等局势稳固之后,他会自己离开。
可当时的李清鹤,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他施加着伤害,筹谋着复仇,他说燕拂衣根本不配拥有一处安乐乡,要让他在这世界上,再也无处容身。
现在,轮到他自己了。
李清鹤泪眼朦胧,看着记忆之中,自己的鞭子抽碎一只丹炉还不够,气势汹汹地朝燕拂衣脸上卷过去。
不……不要!
李清鹤踉跄了一下,伸手一抓,想要阻止幻影中的自己,可艳红的鞭梢从他掌心穿过去,“啪”的一声。
那苍白的面颊一偏,上面便蓦然染上一道刺目的血痕……
“李清鹤,”燕庭霜轻柔的声音在他头顶上响起,“可以请你,带着你们父子那些肮脏的东西,滚出昆仑吗?”
……
前任掌门留下的唯一血脉,最后是被两个弟子架着,连同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起,被扔出山门的。
云之巅上,燕庭霜仍站在原地,他的脸色也仍苍白,虽然作为得胜的一方,脸上却没有丝毫喜意,甚至有几分枯槁般的恐惧。
那些核心弟子和长老们也没有离开,天色正暗下来,每个人脸上,都有几分或许是黑暗带来的阴影。
燕庭霜克制住自己的颤抖,战战兢兢地看向领头的柳易歌和祝子绪。
“柳、柳师弟,祝师妹,这样就可以了吗?”
那两人看着他,脸色明暗不定。
柳易歌迟疑了一下,说:“他毕竟是大师兄的胞弟。”
他不是在对燕庭霜说话,他们根本就不理会燕庭霜的提问,而是当着他的面,旁若无人地讨论起他的下场。
祝子绪一脸冰冷:“我要是有这样的弟弟,早就亲手掐死了。”
可她又将目光放在燕庭霜脸上,看了好一会儿,很不甘心地说:“大师兄哪里都好,就是……唉,我若是掐死他,大师兄日后回来,怕是再不肯对我笑了。”
燕庭霜心中慌乱,剧烈的紧张甚至让他头疼起来。
上次面对李清鹤相逼,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豁出去了,可天性中的怯懦依然还在,他仍是怕死,怕得要命。
之前联合萧风,把戒律堂、丹草堂和藏书阁从燕拂衣手中抢过来时,他便已经觉得不对。
那时燕拂衣已经被他们搞得声名狼藉,可在这些核心弟子们之中却仍威望极高。
即使在掌门威压下,他们不得不听“新掌事”的命令,却在各种事情上刻意刁难拖延,明摆着不把他和萧风放在眼里。
燕庭霜当时还觉得不忿,现在却一点不满都再不敢有。
他很清楚的,现在燕拂衣不在了,他自己做的事也都已经让这些人知道,他们不立刻杀了他,都是因为对大师兄的心软程度尚存一点顾虑。
可燕庭霜自己知道的,即使是燕拂衣那样的傻瓜,也已经在他越来越过分的行为中,被磨平了感情。
那时在延宕川,面对他的挽留,燕拂衣是转身就走的。
延迟的恐慌又席卷上来,燕庭霜不断发着抖。
柳易歌很厌恶地看了燕庭霜一眼:“若交给不弃山呢?”
祝子绪:“不弃山又不是什么垃圾处理中心。”
她想了想,转向燕庭霜,声音突然间放得很柔和。
“小师兄,对如今的局面,你一定也很心痛吧。”
“……”燕庭霜打了个抖,不敢不回答,“当、当然。”
女修的微笑更加优雅了:“你不想把大师兄从魔界救回来吗?”
祝子绪说:“那就去延宕川试试吧。”
“大师兄知道你不顾生死地去救他,也一定很欣慰。”
第74章
出乎祝子绪的预料, 在她说完那句话以后,面前那个怯懦到让人厌恶的“小师兄”,竟突然间不抖了。
燕庭霜看着她, 目中原本充满恐惧的神色错乱起来, 就像是……突然被什么启发到了。
痛苦和悔恨是会让人的情绪这样大起大落, 有时变成一个连自己也不认识的人。
燕庭霜恍惚地望着虚空的某处,突然间柔柔地笑了笑。
他说:“是啊。”
或许哪怕一次,我也能让他略感欣慰。
前些日子,在被柳易歌和祝子绪找上门的时候, 燕庭霜的情绪, 就已经被李清鹤逼迫得有些不正常了。
他痛悔万分自己怎么能那么傻, 两辈子都识人不清,两辈子都落进这样凄惨的境地。
燕庭霜重生过一次, 但他是死过两次的人。
最开始, 他只是山野间一只最弱小,而且连如何改变自己命运都不知道的兔子。
成日在天敌的觊觎下,提心吊胆地活着。
后来有幸,他被一只大妖随手捉起来, 送给他的爱人做礼。
燕庭霜大概是从那时起, 第一次吸取到一点大妖身周逸散的灵气,于是便开启灵智,开始有了记忆。
他记得那一身青衣的大妖, 面容英俊,姿态不羁, 嘴角仿佛天生上翘,带三分笑意。
而他的第一任“主人”是个剑修,那人怀抱冰冷, 杀伐之气纵横,他瑟缩在小小的一块地方,动都不敢动。
可那人又怔了一怔,突然敛下身上杀气,伸手摸了摸他的耳朵。
“就该让你杀的那一揽子人,看看你这幅样子,”送礼物的大妖调笑着,“温柔得看上去能给我生一打孩子。”
然后他想了想,又说:“不行,若是叫旁人看到,我得挖了他的眼珠子做药丹。”
“再这样嘴贫,”收礼的人道,“割了你的舌头。”
大妖朗笑,在人不满的抗议中拦腰将他扯去,白兔被挤掉在地上,他抬起头,看见大妖蛮横地将人抵在一棵树上,一手擒住他双腕,用与仇人相斗那样的力道亲他。
两人亲吻的力道都像在打架,分开时人的脸颊通红,原本冰冷的眼中波光粼粼,一副喘不过气的样子。
人反手便给了那大妖一巴掌,捞起傻呆呆的白兔,转身就走。
白兔这时才想起来,他们亲了好久,多好的机会,他都忘了逃。
“喂,等等相公嘛。”
被打的大妖丝毫不恼,笑嘻嘻地赶上来:“害羞?你这是害羞吧?”
“怕给人看到?不至于吧,你自己名声也没多好,我的名声也不至于就那么坏……给人看到你也不亏的。”
“生死之外没大事,你啊你,总那么严肃做什么,要学会享受美好爱情啊!”
他叽叽喳喳,十分聒噪,人轻轻抚摸着白兔的耳朵,将那两只毛绒绒的长耳折叠起来,轻声道:“不听,脏了耳朵。”
人的声音也很冷,但很好听,白兔不知怎的并不怕他,在那冷冰冰的怀里睡过去。
作为一只刚刚生出灵智的小妖,除了最开始的这一幕记得清楚,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白兔的记忆都断断续续,他不大记得那二人都经历过什么事,只记得好像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待在一起。
一直到某一天,大妖突然间不见了。
人身边少了那个聒噪的青色影子,本就令人害怕的杀气更浓重起来,但白兔隐约能感到他的虚弱,被一些坏人追杀时,温热的血都染湿了他的皮毛。
后来人逃到一座山谷,是在雪夜。
人倚在覆满霜雪的嶙峋山石上,洁白的下巴挂着血迹,他阖着眼,手中落下染血的剑,对白兔说:“你走吧。”
白兔呆呆地看着他,并不动弹。
一道锐利的剑气陡然打在白兔身上,他疼得惊跳起来,委屈而不解地看着他的主人,可那人目光凶狠,显然并非说笑。
他说:“再不走,我亲手杀了你。”
那是白兔最后一次见到他。
那之后的不知多长时间里,白兔便一直藏在那片大山里。
他太胆小了,不敢再去找他的主人,也不敢到外面的世界去,甚至连修炼也是偷偷的,小心地避过所有有妖气或人气的地方,一点一点地吸收天地灵气,谨小慎微地活下去。
他的主人说过:活着,永远是最要紧的事。
活着,才有机会再见到主人,活着是最美好的事。
可一只修行不得章法的白兔,究竟还是过于弱小,他修炼了很多很多年,还是谁都打不过,反倒在多年中滋养出一身仙灵之气,是其他修行的妖兽最好的补品。
白兔东躲西藏,只敢逃跑,不敢反抗,在离开主人之后他做过最出格的事,就是救了一个看上去有几分熟悉的、浑身染血的少女。
当时她昏迷在满山的风雪之间,脸色惨白,唇角却仍仿佛天生上翘。
白兔窝在雪里,呆呆地看了她许久,然后第一次去闯了谷中禁地,差点死掉,带回一株救命的仙草。
那少女就是燕然。
大概是运气实在太好,就这么一次路见不平,便得了珍贵的好报。
白兔再次见到燕然时,是终于躲不下去了,被一只虎妖捉住咬死,正要拆吃入腹。
他的魂魄离体,就要在夜空中散去。
身怀六甲的燕然在那时正好赶到,诛杀了虎妖,又聚拢了他的魂魄。
女人的眼神很明亮,她捧着掌心中小小的光点,温柔地说:“我记得你,你救过我的命。”
她想了想:“我从不欠人的——我在古书上见过一法,仍能令你复活。”
“但此法不但要消耗我自己的寿元,还要你分薄我腹中孩儿的气运,你是借我儿的骨肉灵根而生——这部分,是你欠他。”
“所以,你得答应我,日后我不求你护他,但至少要互相陪伴,若他遇到什么困难,哪怕到千夫所指的境地,你也要做留在他身边的,那最后一个人。”
白兔并不知道,一个临产的母亲,何以对腹中孩儿的未来,会有这样听之便令人胆战心惊的担忧,但对当时的他来说,最重要的是,他还能活下去。
因此他忙不迭做了承诺,索取了那唯一一次救人的报酬。
但他虽承诺了,却没能做到。
燕庭霜在后来,上昆仑山,拜剑尊为师,第一次见问天剑尊于雪山之巅回首,周身冰冷,剑意杀伐。
他便陷了进去,历经两世,都没能回头。
……可他多么蠢,多么蠢,才会将商卿月那一身无情无义的冰冷错认,做了那么多不可挽回的蠢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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