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谢九观说,“以相阳秋的实力,你将他丢去虚空,不知会在三千世界之中,留多少遗祸。”
“……你不能总想着要救所有人。”应玄机一把捏住谢九观的肩,想摇晃摇晃这具清瘦的身躯,看能不能把那满溢的责任感摇出来一点。
“你的这个法子,变数太多,破绽太多,若一旦叫相阳秋知道,连反抗的机会都不会有,便将万劫不复。”
李浮誉突然间意识到,他们现在,分明并不在魔尊的轮回幻境里。
——这是魔尊绝不知道的事,而在这片虚无的宫殿之中,一直以来让他芒刺在背的、属于魔尊的监视,竟然消失了。
他们分明更像是闯入了某段不为人知的记忆,可是……是谁的记忆?燕拂衣的,还是他的?
他们两个,又会与千年之前的金仙们,有什么关系?
应玄机咬着牙,发出困兽一般的低吼:“你知不知道你会经历什么——由金仙的魂魄来担当守夜人,得将你的魂魄削弱到什么程度,才能不引起任何人注意地进入轮回!而天道规则为了制衡你的神魂,简直会成为那魔头的帮凶,让你从出生起便遭受无边苦难,历经七情而不得……且不说这些,你最后若真落进相阳秋手里,你……”
他声音颤抖着,甚至说不下去。
“我想过这些,”谢九观很平静,“我们布下大轮明王阵,以我的本源为阵眼,魂魄为柴薪,就连相阳秋也会以为我身化封印,魂飞魄散,若再有你的协助——”
“我才不要协助你做这种事!”
“——再有你的协助,我才能有一线生机,这个世界,才能有一线生机。”
应玄机愤怒地咬牙:“可你会万劫不复。”
“你明明也曾窥见天道,你看到过!”
谢九观垂下眼,抬起一只手。
他手中,拿着一柄李浮誉很眼熟的长剑。
“这剑,是你亲手为我铸造的。”
他竟微微笑了笑,清风朗月一般的眉目,在剑光下,竟流露出一点柔和。
“玄机,你最擅推衍,想必早看过这世界、看过我们,看过千万轮回之中,无数的结局。”
“你知道的,想要保全尽量多的人,这是唯一的办法。”
“虽吾往矣,故人当归。”
“吾,愿往。”
第76章
燕拂衣在一片冰凉的水中, 微微抬头。
他整个人被浸在那刺骨的水里,身体被沉重的铁链控制着,动弹不了分毫。
自从魔尊将他从相钧那里带走, 无相宫主殿的门关了五十年, 他们一同在幻境之中, 轮回了五十年。
后来或许,是相阳秋终于失去了耐心。
他终结了仿佛永无止境的轮回,将燕拂衣丢给掌管刑罚的破房山,开始倚仗他自己最初嗤之以鼻的“疼痛”。
魔尊很久都没有那么暴躁又挫败, 他破不了燕拂衣的心防, 却隐隐间感觉, 自己的情绪似乎越来越不对劲了。
那个仙门来的小道君像是某种蛊,与他相处久了, 连魔尊都会觉得, 自己在越来越不像自己。
就好像冰雪构造的框架中慢慢生出血肉——是很不妙的触感,有点像他几十年前那次闭关,神魂出窍,流连人间时, 被始料未及的遭遇拴住了心脏。
很危险。
魔尊及时截断了令他自己都感到危险的幻境, 把燕拂衣丢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疼痛和寒冷撕扯着燕拂衣的意识——但那不完全是坏事,那种鲜明的触感在告诉他, 他依然活着。
不是……不是那无数幻境中的又一个轮回,他实实在在的, 活着。
其实燕拂衣自己不知道,他对疼痛的感觉已经非常迟钝,他现在感觉到的, 已经是李浮誉在努力,削弱了很多倍之后的结果。
但他已经很久,都没能跟浮誉师兄说说话了。
魔尊在轮回幻境之中,折磨了他不知道多长时间。
燕拂衣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能回到自己的识海,不再能偶尔躲进那片鲜花盛开的山谷。
更有甚者,他都不知道,记忆中的识海,记忆中好像复活了的师兄,是不是在无数南柯一梦中,欺骗自己活下去的幻觉。
不能想,一想就会被蜂拥而来的痛苦和恍惚淹没。
他不能就这么死掉,他的任务……好像还没有完成。
燕拂衣努力集中精力,去想金霞真人当时对他说的话。
人有……七情,他遗落在外的情丝,也有七条。
到如今,已经有六条回归本身。
最先是,是李安世。然后……
燕拂衣艰难地,一个一个数着那些暗中回到自己身体的情丝:
李安世,商卿月,燕庭霜,李清鹤,邹惑……
现在,这些名字似乎已经不会再对他造成太大的触动。
燕拂衣不知道,这究竟是由于情丝回归,连带着带走了他与那些人之间的情感,还是由于,魔尊给予的那些精神折磨,让他已经丧失了感知情绪的能力。
那不重要。他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不重要。
完成那个任务,才重要。
可数量不对,还少了一条。
一阵鲜明的刺痛从胸肋间传出,燕拂衣仰着头,喘了口气,竭力不让自己的思绪被身体状态影响到。
即使李安世那里有两条,也还少一条。
最后一次与金霞真人联系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发现,那最后一条情丝,不知道到了哪儿去。
金霞说,他小师弟已经遍寻天下,把所有与燕拂衣有旧的人——不论是有仇有恩,都筛过一遍了。
却始终找不到最后一条情丝。
不在萧风那儿,那很正常,从始至终,燕拂衣就从没把那个满腹阴谋的人渣放进过眼里。
也不在墨襄,燕拂衣想想,他到墨襄的时候,其实能感知到的情绪就已经很淡泊,那些人如何对他,他从来并不在意。
不在仙界那边,好像就只能在魔界这边了。
那么,燕拂衣猜测,会不会在相钧身上?
可这猜测传过去之后,金霞真人想办法去探查过,仍然传回了否定的消息。
这耗费了很长一段时间。
燕拂衣只能漫无目的地等,等着等着,他连自己是谁,人在哪里,要做什么这些简单的事,都有些记不清晰了。
就好像有人拿着一张细绢,一点点擦去他灵魂中,那些或好或坏,深刻的颜色。
一点点将微弱燃烧着的灵魂火苗,按进冰冷的深海。
在偶尔清醒过来的时间里,燕拂衣会从头到尾,又将自己要做的事情回忆一遍。
他像一个笨拙但是勤奋的学生,一遍遍将要背诵的东西抄在本子上,却始终都记不住,下一次翻开本子的时候,一笔一划用力刻下的文字,就又变成被风吹过的细砂,只留下浅浅的印痕。
没关系,他会盯着那些印痕,努力地想,努力地再一次记起需要记得的事。
燕拂衣很懊恼。
有一次他的状态终于好些,大概是在某一次昏迷时受了太重的伤,即使是破房山也害怕守夜人就那么在自己手里死掉,于是将他暂且移到舒适温暖的地方,还叫了医尊去看。
那次燕拂衣醒来,混乱了许久的记忆终于又借机清晰了一点。
他很懊恼地想起,自己没能在最好的时机完成需要完成的任务,要挂在魔尊身上的情丝,还缺少了最重要的一条。
它能在哪儿呢?
如今,魔尊已不再与他共同沉沦在轮回幻境,那么之后若是找到,他又要如何将之挂去魔尊的身上?
沉在深潭中的锁链突然间动起来,燕拂衣条件反射地浑身一紧,他微微抬头,一束微弱的光不知从哪儿照进来,正好落在他脸上。
他不适应地眯起眼,本能绷直了背。
有人要来了。这是另一轮折磨的征兆。
可今日的喧哗,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有人在大声地吵嚷,外面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和劝阻声,还有打斗的声音,有人在怒吼着什么,震天的法力波动让整座水牢都微微震颤,有碎石掉下来,砸进水里,砸出一片一片波纹。
“拂衣!”有人愤怒地大叫,“滚开——让我进去!”
“尊上有令,”破房山的声音像是轰隆隆的雷声,“还请少尊不要为难。”
“破房山,有本事你杀了我!”
“何必动气,何必动气,要我说,老山头你让他进去看看,若又搞成上次那样,我都救不回来了,你拿什么跟尊上交代?”
“尊上不在——”
“父尊只是暂去延宕川,你就敢趁他不在,害死守夜人吗!”
那些吵嚷的声音愈来愈近,昏暗的水牢在突然间天光大盛,骤亮的光线让燕拂衣闭上眼,下一秒,他就感觉自己似乎被人从水中捞起来,哗啦啦的锁链像蛇一样扭动着追逐,却被魔气干脆利落地震成碎片。
失去锁链禁锢,他一下子软下来,没有选择地靠在那人身上。
无时无刻不在炽灼筋骨的烈火不见了,燕拂衣死死绷着的身体猛然一松,都没来得及看清来人,便再也支撑不住,无声无息地陷入一片黑暗。
昏迷之前,他都没忘记尽责地在抱着自己的人身上探查一圈。
可惜,果然没有情丝啊。
……
相钧紧紧抱着浑身湿透的青年,感觉灵魂都要愤怒地战栗起来。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他只是来晚了几天!
破房山他怎么敢,那个被问天剑剜去一只眼的废物,这明明是在借着给魔尊办事的机会,公报私仇!
相钧几乎从没这么后悔过,他就不该听从幸讷离的建议,去延宕川操心九观圣封的事,而把燕拂衣一个人留在这里。
若不是突然见到相阳秋的踪迹,他都不知道,魔尊竟将燕拂衣交给了破房山!
相钧牙都要咬碎了。
他承认自己怯懦无能,魔尊把人从他那里带走,锁进主殿,这五十年来,不论是他,还是大护法百里神,都不敢叩响那扇门。
相钧只能安慰自己:以相阳秋的境界,他亲自动手的话,不会把事情弄得太血腥,太下等,燕拂衣在身体上,至少不会受太多苦头。
可他怎么能想到,这人的一身骨头竟就真这样硬,能让他父亲都无计可施,不得不向从来瞧不上的暴力妥协。
他来晚了。又一次。
“我要带他走,”相钧怀抱着简直没有一丝生气的身躯,冷冷道,“让开。”
像座肉山似的破房山这时才挤进水牢,也是满面狂躁的怒色,只是碍于相钧的身份,还有帮着他的幸讷离,到底不敢直接动手抢人。
“少尊这是要违逆尊上的意思?”那隆隆的声音也像山崩地裂似的,“等尊上回来——”
“等父尊回来,我自会向他请罪。”
相钧冷声截断,抬眼时的厉光,竟让对面大乘境界的护法魔头都是一凛:“你再拦我……父尊便是对我如何不满,想来也不介意,同时惩罚一条敢乱咬主人的狗。”
“你!”
相钧再没有多一刻的耐心:“给我滚——”
黑红的魔气从他的身体中爆发出来,卷成一股仿佛携带锋刃般峻烈的狂风,那风在狭小的水牢中怒卷着,在相钧头顶上形成一个巨大而狰狞的虚影。
血脉图腾。
在场的低阶魔族有不少都发出惨叫,有的甚至倒在地上翻滚起来。
就连幸讷离和破房山两个护法,都不得不后退一步,尽管相钧还只是化神期的修为,他们一根手指就能碾死,可来自于灵魂的威压,却作用在最深的本能里,让他们都油然生出臣服的意识。
魔族阶层最是严苛,如今相阳秋是他们的王,王族的血脉,便在所有魔族的骨血里打上绝对统治的烙印。
相钧抱着燕拂衣,高昂着头,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
第77章
相钧都没能走出那水牢的门。
他突然间觉得冷, 并非简单的温度变化,而是仿佛让灵魂都冻僵的、突如其来的冰锥。
魔界少尊的长靴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他猛地站住了。
跟在他身后的幸讷离和破房山都脸色一白, 两人迅速低头, 跪在地上。
“拜见尊上。”
相钧咬得自己牙根发疼, 他死死顶着那山一般的压力,连膝盖都感到一种仿若承受千钧的酸软。
他护着燕拂衣的手,几乎要将那人苍白的皮肤上勒出淤青,却始终没有放下。
相钧不知自己是哪里来的胆子, 可他抬起头, 看向他几乎从不敢直视的父尊。
魔尊微皱着眉, 像是很失望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我是不是说过,这件事情, 你不要插手?”
相钧的脑中一炸, 过度的压力让他的神经针扎似的疼起来。
魔尊很少这么对他,以至于他都快忘了,那是一个多么不可违逆的存在。
可燕拂衣……
相钧的指甲把自己的掌心掐出了血。
可若他依旧什么都不做,恐怕就要永远失去这个人了。
燕拂衣的身体是完全冰凉的, 根本感受不到任何一丝仍然活着的气息, 唯有带着一点点余温的血,这时开始从身体各处,缓慢地流淌出来。
其实就连血都已经很凉, 但那鲜红的液体流到相钧手上,烫得他头晕目眩。
他曾在梦中, 见过那样多个永远都不愿去回忆的结局。
那是在燕拂衣刚刚被他带来魔界,还好好安置在飞鹤阁的时候。
从那时起,相钧夜夜都在做噩梦。
最开始, 他还以为那是美梦。
在梦里他无所顾忌,什么循序渐进,什么俗世的礼仪与考量,通通都不必在乎,他在那片梦的温床里,可以肆意实现所有最绮丽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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