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琼悻悻作罢。
这日,宋琼约了巫珏来竹影馆下棋。
巫珏夹着棋子想了半天,一边下一边问:“你怎么还不重修凤阳阁呢?距你登基都快两年了。今儿我路过那边,阴森森的,感觉都还能闻到焦炭味。”
宋琼拨弄着棋篓子里的白棋,摇头。
“我没打算重建。人在一个舒适的环境待久了,容易犯糊涂,而凤阳阁的残垣断壁,时时刻刻提醒着我这一路是如何走来的——你输了。”
巫珏把黑棋扔回棋篓,嚷:“不玩了不玩了,没意思!你现在真是变了,好不容易约我来一次,不是喝酒玩乐也就算了,还是下棋这么无聊又费脑子的事……”她抱着胳膊,忽然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问:“你和阿玖最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我可听说了,她三日后要去收复姜国,你们恐怕大半年都不得见面,你不抓紧和她温存,却有空找我下棋——老实说,你们是不是闹别扭了?”
“她成日忙着朝政之事,我们连单独相处的时间都少之又少,怎么可能闹别扭。”巫珏一拍大腿:“你看,还说没闹别扭!哎呀,毕竟你们现在身份不同了,双儿姐也跟我提过,说你们朝堂里的事多亏了阿玖四处周旋,才让你两年就坐稳了皇位,你理解理解她嘛……”
她滔滔不绝说着,宋琼无意瞥见远处匆匆而过的颀长身影,思绪已经飞了过去。其实她并非埋怨阿玖,二人也确实没有闹别扭,只是她能感觉到,自登基之后,她们便不像是一对恋人,倒更像是志同道合的僚友。两人好不容易待在一起,聊的也都是如何预防和治理天灾,如何提高女仕子的话语权诸如此类……连说点私房话的时候都找不到。这让她很苦恼。
“她不主动,你就主动嘛。”
宋琼回神:“我怎么主动?”
“办法那不是‘窑上瓦盆——一套一套’?什么美人计苦肉计,屡试不爽!”巫珏拍着胸脯说:“这样,你装个可怜让她心疼你,说不定一心疼她就不走了……现在不抓紧时间,难道要干等大半年之后来个‘小别胜新婚’吗?京都离姜城可隔了十万八千里,万一感情淡了,你后悔也来不及了!”听完她的话,宋琼陷入沉思。
翌日一早。
阿玖因昨夜在书房凑合了一夜,醒来已经是上朝时间。她穿戴好朝服准备出门,忽然发现角落的衣桁上不知什么时候搭了一件兔毛大氅,阿玖想着可能是宋琼遣人送来的,心里不由一暖,故披上大氅,唤来宫女:“女帝起了吗?”
宫女答:“女帝她病了。”
“病了?怎么不跟我说?”
阿玖赶到未央宫,宋琼果然躺在榻上,被子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头散乱的青丝铺在枕头上。
“阿琼?”她轻轻拉开被子,只见被下之人面色红润,凤眸浅笑,分明好端端的,哪儿有半点病色。阿玖了然,嗔道:“怎么装病不上朝?”
“就这一次。”宋琼合掌看着阿玖,神情诚恳。阿玖想着或许是她近来太累,休息一日也无妨,遂戳了下宋琼额头,准备起身:“那我先去跟大臣们说一声。”
“等等!”宋琼拉住她:“我早就知会过了,他们都走了。”阿玖“哦”了一声,宋琼垂眸,小声嘀咕:“感觉现在的你更喜欢这个位子。”
阿玖讶然:“想什么呢?”
“可你从燕国回来后,就总躲着不与我亲近……玖玖,你是不是腻我了?”
“啊?”阿玖起初茫然,然后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说:“傻瓜,胡思乱想什么呢。”
宋琼扭头:“我没胡思乱想,其实自从我登基以来,你就不像从前一样对我了,你花在公务上的时间比花在我身上的多多了。”阿玖沉吟片刻,认真对宋琼说:“我从没忘记现在的一切得来有多不容易,你为了今天付出了很多,我只是不希望那些付出没有意义,我希望最后在史书上的评价可以配得上你我……对于薛相,国事自然重要,但对于我,你胜过一切。”
“现在放心了吗?”
这些话其实宋琼心里都明白,她只是想看阿玖在乎自己的模样罢了,而阿玖也乐得看她私下里对自己撒娇耍赖闹闹脾气。
“我不管!你不和我亲近,我就不放心。”
“好好好。”阿玖捧着她脸,哄了半天,心想此时宋琼需要的是安全感,便从枕头下拿出一个精致小盒:“这个,给你了。”
“你什么时候放的,我都不知道。”宋琼打开来发现是香粉,面上一喜,立即下床丢香炉里点上。阿玖坐在床边看她,脸色绯红,指了指窗外。
“现在会不会太早了?”
宋琼素手添香,整个人笼在紫烟之中,回眸笑道:“良宵苦短,时不我待。”
接下来的三日里,城中阴雨绵绵,潮湿腻人,明明入秋了,却觉得身上被闷得全是汗,一点也不干爽。
第四天,雨淅淅沥沥小了许多,宋琼送阿玖离宫。
走前阿玖苦口婆心嘱咐:“我不在,你多听听谢双的话,每晚不要太劳累……对了,听说婉良在京郊开了一家医馆,你有空去找她看看罢。”见宋琼不解,阿玖道:“你最近不是总头晕吗?我看宫里的太医都诊不出个所以然,不如去让谢姑娘瞧瞧,毕竟她算是张老亲传。”
“好,我有空就去。”宋琼虽答应了去拜访谢婉良,但由于她终日忙碌,一直找不到机会,好不容易得闲去时谢婉良又正好出了远门,宋琼不能久待只好离去。不过她遣人留了一封信笺,婉良回来看到后喜不自胜,当即回信诉说了自己的近况,并问宋琼和阿玖二人好。
原来谢婉良在殷四娘的药铺里打了几年工,攒下不少积蓄。在宋琼登基后,她便拿自己的全部积蓄在京郊开了一家谢氏医馆。
虽说赚得还不比在南北药铺时多,但每日采采草药、行医救人,过得很充实。
这日,医馆门前突然出现一个不速之客。
谢婉良看见此人十分震惊。区区两年光景,竟被折磨得不成人样,活脱脱一个蓬头鬼。她拜托伙计把这个蓬头鬼抬进里屋,放到榻上。
幽兰捣着草药过来,白了榻上之人一眼:“救他,真是坏了名声。”
谢婉良道:“救人一命胜过沽名钓誉。”
幽兰懂自家姑娘心地善良,只是觉得救一个将死之人不值得,便依旧絮叨个不停。
“你不知道,他是送去魏国的质子,现在私自跑回来,如果死了,魏国来要人,恐怕朝廷不好交代。”婉良去探他鼻息,发现竟然已断了气。她施了几针,都无力回天,想来是其自己不想苟活。谢婉良只得作罢,叹息一声,让幽兰找人来将他埋了。
随着一抔黄土填平深坑,那些前尘旧事里的恩恩怨怨,也算是彻底翻篇了。
数年光阴倏忽而过。官员臣子之中,男女逐渐平衡。
清晨宋琼对镜理旒冠,忽然发现自己长了一根白发。她将那根白头发扯下来,放在手心里展给阿玖看,叹道:“瞧,我生白发了。”
阿玖朝她手心吹了口气,把自己的手放上去与她十指相扣,说:“你这是操劳出来的。”
宋琼看着几年如一日的宫殿陈设,忽然感慨:“六年了,我也快三十岁了。”阿玖捻了捻她鬓发,道:“无论过了多久,你在我心里还似从前一样。”
二人虽不在乎年龄大小,但群臣却十分苦恼:陛下而立之年却还没有子嗣,这江山以后传给谁?
故而有心之人偷偷送面首,企图暗示陛下,只不想一开始就被阿玖发现了。阿玖面不改色,悄无声息把这些人打包送走。她知道,以宋琼的脾气,要是让她亲自处理,那自己这些年来给她立的庄严仁慈的形象就白立了。
然而不幸的是,这些小动作还是被宋琼知道了。
这日,阿玖跟往常一样来秀丽阁把一些突然出现的面首带出去,她照例给了面首们一笔钱,让他们出宫自谋生路。其中一个年纪尚轻的拿了钱又贪图皇宫的繁华,不肯离开,趁阿玖不注意偷偷藏了起来。
“玖玖,你来秀丽阁做什么?”
阿玖刚出屋子,迎面撞上照过来的宋琼。她看着宋琼大步走过来,刚说了个“你……”就被她给抱住。
“别动,我好累。”
阿玖“嗯”了一声,宋琼缓了一会儿,拉着她进屋说:“启禀薛卿,我今日和花璎去训练场待了半日,看了边疆布防图,午后和谢双准备祭祀仪程,明天开始就要斋戒三日,等行祭祀大礼。”
阿玖笑着听她汇报完这一摞子事,连同宋琼在想什么都心里有数了,故意说:“知道了,然后呢?”宋琼环着她腰,也弯了眉眼:“你昨夜调的香很好闻。”
“你叫声姐姐,我就答应。”
“姐姐。”宋琼连喊了好几遍,阿玖很受用,哼哼着应下了。宋琼欢喜地将阿玖打横抱起来转了一圈,正好坐到椅子上。阿玖抿唇笑,宋琼嗅着淡淡香气,四目相对,竟生出几分醉意。
还未有动作,只见屏风后藏着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宋琼随手捻起一个折扇扔过去,屏风应声倒地,露出背后藏着的年轻伶人。那伶人一脸惊恐地望着两人,结巴:“我、我什么也没看见……陛下、薛相,你们继续……”
阿玖立马从宋琼腿上下来,往一旁站。宋琼仍拉着她的手,质问伶人:“你从什么时候在这儿的?”
“从,从……一直在。”
宋琼顿觉颜面尽失:“你要是敢抖落半个字就完了!”那伶人吓得魂飞魄散,趴到地上:“小人发誓绝不说一个字!”阿玖在一旁偷笑,宋琼还是气不过,将人揍了一顿赶出宫殿,第二天早朝时正颜厉色斥责群臣。
“选贤任能的道理你们应该比朕更清楚,立储一事朕自有定夺,众卿不必多虑。至于你们明里暗里送来的那些人,朕半点不感兴趣。”
大臣经过反省,成功误会了宋琼的话,开始送绝色美女。其中有些敏锐的,窥探到女帝和薛相之间的微妙关系,专门挑了和薛相长得相似的送来。
宋琼:“……”
阿玖:“……”
宫中岁月易逝,宋琼偶尔回忆起以前的时光,常感叹身边的一切总在不知不觉中变化。谢婉良成了小有名气的医师,谢双入仕后将六道门托付给了巫珏,巫珏也从以前那个古灵精怪的少女长成了雷厉风行的侠客。
听说她这几年一直在找殷四娘。
宋琼劝她:“不要太执着了。”巫珏听完愤然起身:“你得到了,就没资格来劝那些没得到的人。”宋琼本无意责怪她,一时尴尬,阿玖见状打圆场道:“巫珏说得对,我们没资格评判别人,但人生在世,自己开心才是最重要的。情之一字,强求不来。”
巫珏自觉有些失态,缓气道:“我自有分寸,不劳你们操心了,她不见我一天,我就寻她一天,不见我一年,我就寻她一年……就当我一厢情愿好了,总之我不会放弃的。我也不奢求你们帮我,只求别阻拦我。”
送巫珏离开后,阿玖顺路来到千鲤池,一人正在此处闲坐赏鱼。
“四娘为什么要躲着她?”
殷四娘看着池中倒影,摸了摸眼角的细纹:“夷儿,你见我比十年前老了多少?”
阿玖道:“四娘风华依旧。”
殷四娘笑笑:“你哄我……唉,其实我早知道她的心意。所以自云州一别,我便开始疏远她,本想着过几年她自然慢慢就将我忘了,谁知反而成了她的一个执念。其实巫珏挺可爱的,看着她我总想起年少初入江湖的青涩和轻狂。可人的记忆会美化自己所得不到的东西。几年过去,现在的我已经比不上她心里的那个我了,不如就让这份美好继续留在彼此心里,何苦去打破呢?”她看着那些鱼儿,明明除了颜色都长得相差无几,但有的活泼好动,有的老态龙钟,总是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巫珏她今年不过二十六岁,还有大好前程可望,我已快是半古之人,稀里糊涂也将到尽头了。情爱是纯粹的东西,我不想耽误她。都说无奸不商,就当我奸诈狡猾,骗了她罢。”
阿玖理解四娘的想法。当初她也担心自己会不会比不过宋琼等了那么多年,始终放在心里的那个“十九”——不是年少时为了生存故意伪装出来接近她的十九,也不是打着利用的幌子爱上对方的阿玖。她素来不做没把握的决定,却唯独没有把握赢那个经过宋琼美化的曾经的自己,但好在她们都是活在当下的人。顺其自然,无论是释怀还是遂愿,总会有那么一天。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呀,当然还是继续酿我的酒,经我的商。”殷四娘一提起钱就打开了话匣,对阿玖玩笑道:“当初为了支持你们可动用了我的老本,这两年才慢慢地回来了……”
到了第十年,旧臣逐渐退场,后起新秀涌入官场。朝中派系纷争不断,虽在可控范围之内,但若放任不管必定伤及国之根本。宋琼为了平衡各方势力,每日殚精竭虑,整个人憔悴不少。
阿玖注意到她常常对着一书案的折子发呆,夜里睡着还总是蹙着眉,身边离了人就不行,只有每年狩猎会才略开怀片刻。
然而今年狩猎会后,宋琼忽然病了,一连数月都不见痊愈。阿玖每日代为理政,大臣们颇有微词,却不敢多言。
“今日就到这儿罢,退朝。”阿玖一下朝就赶往未央宫。谢婉良正为宋琼把脉,一边诊一边念药方,让幽兰照着写下来。
“怎么样?”
婉良随阿玖到外屋桌前,坐下道:“这病主要还是因为早年间落下的病根儿,加之后来征战损了元气,一旦她劳累就会复发。”
“能好吗?”
“好当然能好,只是没法根治,至于复发与否……也与心情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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