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今墨顿了顿,收在袖下的手指缓缓收紧,面上却扬起一个毫无破绽的、先惊后喜的表情:“这这…这真是……!得皇兄青睐是今墨之幸,恕愚弟妄言,无论才学还是胆识,谁人不知太子样样不如三皇兄,他能有今天的地位全凭几年前误打误撞救了父皇一命罢了!”
“哎……!”这话说到沈煜杭心坎,他却还要装出一副拙劣的谦态来。
“话已至此,愚弟正好有一事可禀。”沈今墨垂了眼睫,凑近沈煜杭,低声以气音说道:“…关于灵嫔。”
沈煜杭皱着眉问:“那个蛮女?”
“皇兄近来出宫立府有所不知,听闻,此女与林鹿关系匪浅,更有传闻说,灵嫔复宠正是林鹿襄助的缘故。”
“有这等事?!”沈煜杭不自觉扬了声调,神色一瞬变得阴冷。
宫中无人不知,能分走柔妃宠爱的唯有这位来自外族的灵嫔,作为柔妃仅剩的儿子,沈煜杭自然也会对母亲的处境上几份心。
“十有八九。”沈今墨笃定。
忽的一阵寒风吹拂而过,沈煜杭紧了紧身上华贵无比的外袍,道:“无妨,本王自有手段。”
第78章 众矢之的
既然已经打通了与张全裕的关系,那么接下来如何交际应酬,都将全权交由沈清岸。
林鹿并不完全信任他,因而两人之间总是模模糊糊地隔着一层,谁也无法真正探得对方实底。
好在彼此的能力毋庸置疑,林鹿出面争取人脉,沈清岸动用手段收为己用,自从二人连手,虽进展缓慢,但势力确实是在潜移默化之中逐步壮大的,这便够了。
毕竟,不管是林鹿还是沈清岸,对他们而言最重要的并不是一步登天,而是避人耳目。
另一边,林鹿与六皇子结党的消息不胫而走,沈行舟整日更加正大光明地与林鹿混在一处,外人看来,除了过分亲密之外,主君与得力干将关系亲近倒也没什么可指摘的,无人相阻,这让沈行舟很是高兴了一阵子。
最不愿见到这一情状的沈煜杭却没趁机做些文章。
这令林鹿有些意外,但也知道沈煜杭其人绝不会善罢罢休——除非一击致命,先手出招其实风险更大、更易引起皇帝不快——可以说,还就怕他没有动作。
直到这天。
早朝时间已过,宣乐帝照例同灵嫔共进午膳,内侍吕禧侧立一旁,从门外走近一名小太监,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吕禧面上一怔,挥退那人,旋即快步走上前,一抬眼瞥见沈延正忙着张嘴接取从美人所持银勺舀过来的食物,慌忙收回目光,硬着头皮低声说道:“陛下……”
宣乐帝连个眼神都没给他,一错不错望着身旁灵嫔,咀嚼了两下,含糊不清地哼了声:“说。”
“这……这……”吕禧显然对先前消息有所顾忌,隐晦地看向灵嫔。
仓幼羚虽以余光注意到吕禧面露难色,却权当不见,仍笑意盈盈地伺候沈延用膳。
宣乐帝又接连从灵嫔递过来的筷尖上接了几口菜肴,终于发现不远处空地上还站着一人,语气稀奇似的道:“你还杵在这儿作甚?有话快说,吞吞吐吐的,徒惹朕心烦!”
话至此处,宣乐帝顺手抓起面前的筷子丢到吕禧头上,力道不大,后者手忙脚乱地接住,“扑通”跪在地上,诚惶诚恐地道:“不好了陛下,京南运河岸坝决堤,冲垮临近数座村落,死者万千……”
宣乐帝闻言头都没抬一下,“噢,还以为是什么,让修予差人去修便是。”
仓幼羚依旧有条不紊地为帝王和自己奉着吃食,甚至在这段对话过程中都没停过布菜用膳的动作。
吕禧知道宣乐帝是不会在灵嫔面前避讳谈及国事了,眼观鼻鼻观心地断断续续道:“除、除此之外,还…还……”
“你这狗奴才,今天是怎么回事!”宣乐帝终于察出吕禧态度不对,佯装扬起巴掌唬他:“能说就说,说不出滚蛋!你找死是不是?”
吕禧吓得一缩脖颈,忙道:“不敢不敢,奴才不敢!”
然后这才汗流如注地将后面的话叙述完全,待吕禧说完最后一个字,浑身已被冷汗浸透,整个人更是瑟缩不已,连抬抬眼偷看宣乐帝反应的胆子都生不出半点。
“岂有此理!简直荒谬至极!”
砰!
沈延一掌拍在桌上豁然起身,桌子上碗倒杯翻,叮叮当当响成一片,仓幼羚忙不迭跟着去扶男人因动怒而微晃的身形,口中软语:“龙体要紧,陛下息怒……”
她一刻不停地伸出柔荑在宣乐帝胸膛上下拂动,心中想的却是另一副光景。
——苍天有眼,全都活该。
原来,大坝决堤已是天灾人祸,不料被滚滚河水冲破的河岸竟露出了其下埋着的一块巨石来。
若是寻常河石,倒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可怪就怪在这顽石形状诡异,远远观去,像是…像是一颗硕大狰狞的鬼头!
谁人都知宣乐帝最是崇敬鬼神,在他所治期间发生这样不寻常的事,难怪他会大动肝火。
“起驾出宫!”宣乐帝一把推开灵嫔,大踏步出了门,“修予呢?”
吕禧见状赶忙捉了挂在一旁的龙纹大氅,急急追上宣乐帝脚步往他身上披去,“回陛下,掌印此时正候在殿外,哎哟,您慢点……”
两人渐行渐远,一众随侍也在宣乐帝出门后一并离开了钟灵宫。
宣乐帝情急之下并没有收着力气,仓幼羚被那一推掼倒在地,额角不知碰在什么地方,登时青红一片。
晴翠从外面进来时看到的就是面前一幕,蹙着眉小跑着冲到仓幼羚身边,边把她从地上扶起边急切地道:“…您没事吧?”
仓幼羚在她搀扶下站起身子,冷哼一声,低低咕哝“谁有事谁没事还不一定呢”。
晴翠闻言摇摇头,眉宇间皱纹加深,小声提醒:“奴婢在外间都听到了,这种事……历朝历代多多少少都会发生,无一例外都是冲着人去的。”
主仆二人往里间走着,仓幼羚好奇地看向面有愁容的晴翠:“就像那些老女人在后宫使的手段一样,这次的怪石也会是人为造成?”
晴翠轻叹口气,扶着仓幼羚在榻上坐下,自己则返身出去寻了个药箱进来,置在桌上,十分熟练地从中找出活血化瘀的药膏,拿着挨过来在她额上撞伤的位置轻轻打圈揉着,才道:“很有可能。”
就算是再坚强的女子,在遇到把淤血揉开的过程时也绝不会是毫无感觉,可仓幼羚就仿佛习以为常般安静坐着,自顾自揉着手腕被磕痛的地方。
半晌谁都没有说话,晴翠揉好后转身收了药膏,顿了顿,道:“就算不是人为,也定会被有心之人利用。”
“如何利用?”仓幼羚问。
晴翠却没再回答,只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快就会以事实发生在众人眼前。
-
就在林鹿跟着纪修予调查大坝决堤期间,朝堂中不知从何时起流传了一个说法。
最开始只是在林鹿经过时隐有两三句窃窃私语声,后来愈演愈烈,那些本就看不惯林鹿的大臣纷纷上书指责林鹿自上位以来行事乖张无度,大有暗地里站队沈煜杭的趋势。
林鹿几乎在朝夕间沦为众矢之的。
甚至就连一向对他青眼有加的宣乐帝,在林鹿看不见的地方,目光中也多了些晦暗不清的东西。
可这些变故林鹿只是捕风捉影的听了个风声,他日夜跟着纪修予查案,实在分身乏术,无暇顾及其他。
至于沈行舟,他根基尚浅,消息来得并不比林鹿快,况且林鹿觉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未真正发生的事多一个人烦恼也无果,还不若等着他们真正亮出爪牙后再见招拆招。
这种微妙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太久。
一日早朝,钦天监监正薄罡毅率先启奏,神情慨然,义正严词地说道:“启禀圣上,近日京南运河大坝决堤生灵涂炭,更有怪石乱象,微臣连日里夜观天象,并在前天夜里观测到孛星现世,实在不敢小觑,是以昼夜不停问灵卜卦,终于昨日深夜得出结论!”
宣乐帝像是一点也不意外,淡淡出声:“哦?”
“古语有云:‘孛星现,灾祸起。’”薄罡毅丝毫不卖关子,一字一顿:“这一切,皆是因为天降灾星,而这不详妖孽,如今正混在我大周朝文武百官之中!造祸于人间,罪该万死!”
此言一出满众哗然,有少部分消息灵通的官员则面露讥诮,明里暗里将瞧好戏的目光落在林鹿挺得笔直的背脊上。
林鹿对众多说不上友好的目光并不是全无所感,但闻言只是牵唇一笑。
“妖孽?薄卿家,你且说说是什么样的妖孽?姓甚名谁,样貌几两,如何才能辨认得出?”
薄罡毅显然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回皇上,经臣掐算,那妖孽样貌出众,最擅床笫功夫,男女皆易受其蛊惑,是个美艳坯子。”
在金碧辉煌的太和殿中说出这一番堪称亵渎的话,在场众人无人觉得不妥,反倒有更多的目光投向林鹿的方向。
不知是谁小声说了句,“臣依稀记得宫中有位相貌极佳的小太监”。
“对!若说样貌姣好称得上‘妖孽’二字的,除了他再想不出第二人了!”“是啊!听说一开始他就是个在御马监养马的,若非会些邪魅妖术,怎可能这么快获得掌印与皇上的宠爱!”“不错,肯定是他!”
林鹿百口莫辩。
不过他也没想着辩解什么。
纪修予没去打断群臣义愤填词,垂眸看向身侧缄默的林鹿,语气带了三分调笑:“摊上这种事,干爹也帮不了你。”
林鹿点点头。
沈煜杭一直留意着这边,生怕纪修予出面替林鹿解围,见状当时出声:“掌印!事关国体运势,相信掌印深明大义,断不会为了一己私情袒护妖孽吧!”
宣乐帝也将不虞的目光挪到二人身上。
周围哄乱的声音戛然而止,均的屏息静待纪修予反应:如果他选择包庇林鹿,相当于不顾天意也要违逆圣心,就算此时宣乐帝不显,也定会因此生出芥蒂;而纪修予若选择将林鹿推出去,那就是自断臂膀,日后沈煜杭上位途中便少了很大阻碍。
无论他怎么选,对宣王一党只会百利而无一害。
诚然,随着沈煜杭势大,许多长久以来被压在纪修予手下的臣子也都纷纷动了心思——太监这重身份到底还是宫里的下人,谁会心甘情愿一辈子屈居在连身体都不全整的宦官之下呢。
纪修予面上一哂,声音中夹杂笑意:“诸位大臣既然已得定论,那便按规矩做吧,不必顾忌奴才,为了大周,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话音刚落,沈煜杭放下心来,冲着薄罡毅递过来的眼神点了下头。
“陛下,兹事体大,依微臣之见……”薄罡毅满面正色就开了口。
“不过林秉笔到底是内臣,如何处置还须陛下亲自定夺。”纪修予嗓音很轻地打断道。
薄罡毅不敢再言,沈煜杭压抑再三,终是将隐忍期待的目光投向龙椅上的人。
经他提醒,宣乐帝原本阴沉的表情怔了一瞬,似是回想起林鹿自上位以来兢兢业业,做事得心、无半点出格之举,又容貌上佳,光是远远看着就足够赏心悦目,处死林鹿的决心忽然变得不再坚定,于是说出口的话变成了:
“嗯……”宣乐帝沉吟着捋了捋胡须,“林爱卿多年来有功无过、劳苦功高,武断处决难免寒了忠臣的心……先…先关起来禁足吧,之后再慢慢查证。”
“父皇!”沈煜杭急了。
“陛下!妖孽乱世,每拖一天危险更甚啊陛下!”薄罡毅在沈煜杭眼色下硬着头皮谏言。
宣乐帝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就这么定了,朕乏了,诸位爱卿退朝罢!”
二人还想再言,被纪修予笑里藏刀的眼神骇得闭了嘴。
事发突然,群臣还未反应过来,皆静观不语,眼睁睁看着两名侍卫从殿外走进,径直到林鹿身前恭敬行礼,比了个向外的手势,道:“林公公,请。”
林鹿颔首,回眸轻看了沈煜杭一眼,便神色淡淡地率先走了出去。
那双凤眸里分明什么情绪都无,却在最大程度上刺痛了沈煜杭敏感的神经。
——这次分明是沈煜杭胜了,没人帮林鹿说话,甚至就要沦为阶下囚,眼看不日便死期将至,可他脸上仍没有半分惧意,落在沈煜杭眼中不亚于莫大的挑衅与蔑视。
接二连三在林鹿这讨不到得逞的快意,这让一向骄傲的沈煜杭如何受得了。
直到人群退去,沈煜杭仍气得浑身发抖地钉在原地,一口牙恨恨咬得咯吱乱响。
这回一定要他死!
此时沈煜杭再听不见外界任何声音,脑海里只反复回荡着诅咒似的一句话。
第79章 再无所求
林鹿被困栖雁阁已有三日。
一朝失势,“妖孽”之名在刻意引导下闹得人尽皆知,期间的日子并不舒适,却也比遭受纪修予磋磨时不知好了多少倍不止。
人言可畏,三人成虎。
时人多迷信,总能轻易将现世之象与过于出众的相貌联想到一起,古来宫中不乏因此获罪处死的宫妃嫔妾,至于个中真伪、以及用一人之血换来的天下太平维持了多久,似乎并不会引起太多关注。
除却推波助澜的幕后得利者,大多数人都在享受这种摧折美丽事物的扭曲快感罢了。
林鹿这遭也未能免俗。
那些苦心经营的人脉一夜消失殆尽,就连往日寸步不离的秦惇也不见踪影。
林鹿独自一人住在僻静小院,大门紧锁,早晚有人送来吃食。
未出冬季,屋里仍需烧炭,可林鹿如今的境况能有口吊命的食水已是不易,根本不敢奢求更多,好在小院里有些存放了不知多久的剩炭,每日少燃些,不至于让林鹿冻死在呵气成冰的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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