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毫不怀疑我办不成这事。”许青野眼里散漫的笑意更盛。
林鹿垂了眼睫,轻嗤:“废话少说。”
许青野说得没错,他是对许青野信任有加,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因着林娘,二人之间确实存在些许类似手足之间的牵绊。
沈行舟对其他事或许稍有钝感,却在林鹿情绪变化上的感知格外敏锐。
他轻轻抚上林鹿的手,后者手掌已紧握成拳,沈行舟便极富耐心地一根根指头展开,再牵到自己掌心握着。
林鹿并不反感这样安慰意味明显的小动作。
反而生出点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欢喜。
但他面上不显,听许青野边嚼着果子、边口齿不清地讲了一遍此行经历。
语气端的是云淡风轻,可这一遭的艰难险阻听得一旁的秦惇心惊不已。
在失去音信的这段时日里,许青野孤身走西北,一路摸索方向一路沿途打听,终于来到大周版图的另一处边界。
那是连绵数十万里的雪山高原,其中最高峰即天山,其上立有一处城池,名曰缘生城。
“你们猜如何?”许青野笑嘻嘻地伸出大拇指向后指了指自己,“本人,正是缘生城现任城主。”
沈行舟与秦惇都有些不解其意的震惊。
林鹿凝视着他清隽面容上那道横亘过鼻梁的深疤,知道此程不易,也就无怪乎许青野往常随性的性子中多了些乖张狠戾。
他寻常只需在林娘手下做事,万事都有林娘挡在前头筹谋布局,如今他说他已成为一城之主,其中辛苦不足为外人道也。
原来,那枚从玄羽侍女手中得来的鱼符竟是缘生城的信物,也就是说,缘生城城主之位原是属于林娘的。
联想林娘玄羽族公主的身份,这一信息似乎不难接受。
“别卖关子,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林鹿敛着眸子,冷淡询问。
“三族疆土接壤不明,管制模糊。”许青野进屋后第一次难得正了神色,一字一顿道:“简言之,所谓缘生城,就是个大周、玄羽,与苍族的‘三不管’之地。”
“牛鬼蛇神横行,混乱污浊不堪。”
第86章 利刃悬顶
此言一出,除许青野之外的三人不免怔楞。
还是林鹿率先反应过来,偏头看向沈行舟,后者摇摇头,小声道:“我长这么大,从未听说过大周还有这样的地方,简直闻所未闻。”
要知道作为一国之都的兴京是各地奇闻高度集中的地方,皇宫则更是其中信息集大成者,若说有什么沈行舟都没听说过,那它在整个大周的流传度就可想而知了。
林鹿没有因许青野轻描淡写的态度而放松分毫。
“就凭那枚小小的鱼符,你能当上城主?不会空有头衔,半点实权没有吧?”秦惇有些不信,出言无意道破众人心中所想。
被人怀疑许青野也不恼,翘着二郎腿,没什么正形地大喇喇坐着,对他们的反应并不意外:“是你们太小瞧林娘了。”
提及林娘,林鹿的表情出现瞬间松动,却也只在瞬间,转眼便恢复了。
许青野眼尖如鹰,注意到这一细节,没再顺话说下去,转而说起其他:“玄羽一族实力远不如大周,终年蜗居密林深处,所谓王族也只是住在规模更大一些的土寨里,文明程度更是难望大周项背。”
“小鹿,”许青野的目光转到林鹿脸上,噙着笑意:“你以为,他们凭什么与大周争斗数十年之久而不被灭族?就凭历代周朝皇帝的仁慈?别开玩笑了。”
林鹿的眼神暗沉下来,脑子里各处线索纷杂,让他一时间有些难以消化。
“多年以前,大周一统中原,北野苍族又很快来降,为制衡军权,他们需要玄羽国这样一个‘世敌’来牵扯精力,不至于让手握重兵的军功侯爵无事可做,调转枪头来打皇位的主意,你明不明白?”
“这…这怎么可能?!”沈行舟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他在宫中一直以来被传授的都是玄羽族人多么狡诈、贪婪无度,从来没想过两族之间还牵着这一层关系。
显然,这样的事已经触及整个周朝的秘辛,是十分危险的话题。
可许青野不以为然,自顾自往下说着:“不仅如此,你以为仅凭玄羽鱼符为何就能统驭缘生城?”
林鹿心中升起猜想,在许青野有意停顿中顺势答道:“……因为缘生城,原本就是玄羽人在大周授意下建立而成的。”
“答对了。”许青野面上笑意更深,“那里充斥着你们想得到的、想不到的一切罪恶,杀人无须偿命,盗窃抢劫更是家常便饭。”
“只有这样,才能稳固大周这座表面光鲜、内里腐朽的大厦,那些世家高门哪一个的万贯家财,不是靠着污糟手段一代代积累而来。”
许青野摸了摸鼻子,向后仰躺着靠在椅背上,言语间尽是托大之意、语气却喟叹似的道:“不过小鹿选对人了,哥哥我往常讨的就是刀口舔血的生活,收服个把个缘生城自然不在话下……!”
林鹿听后心中微忖,料想许青野虽将最隐秘的缘生城坦白吐露,但也定是隐藏颇多,比如城池运作方式、与大周怎样取得联络、又是如何转运钱财等等等等,他都一概没提。
显然,许青野带来信息与注入的能量,并非旦夕之间能够消化处理的,一切须得从长计议。
前有沈煜杭虎视眈眈,后有纪修予步步紧逼,林鹿仿佛立于悬崖边,稍行差错就会摔入谷底,直至毫无翻身反抗之机。
在这种情况下,与其急着荡清障碍,不如每一步都走得妥帖无错。
“…就吹吧你!”秦惇小声揶揄。
“行了,”林鹿打断道,抬眼望了望逐渐西沉的月色,“夜深了,明日再议。”
“是,属下这就带他出去……”秦惇刚想过去揪许青野起来,却发现这人脑袋一歪,竟然就这么倒头睡了过去!
他毫无形象可言地瘫在圈椅中,大张着手脚,沉沉睡去。
林鹿叹了口气,挥挥手,秦惇会意,拱手退离房间。
“青野哥一定受了很多苦罢。”沈行舟不自觉放低了声音,至纯如沈行舟,今夜的信息让他有些难以想象缘生城到底是个什么形状。
“辛苦他了,”林鹿难得松了口风,起身给许青野身上披了件外袍,再重新回到床榻,“才刚上任,需要城主操劳的事务只多不少,他这么急着赶回兴京…只会是因为阿娘的事。”
当着秦惇和沈行舟的面没继续说下去的,许青野只想告知林鹿一人的,有关林娘的事。
翌日,未及天亮,沈行舟就披着晨雾离开了。
正值与沈煜杭斗智斗勇的关键时期,万不可在细枝末节处留下甚么把柄。
林鹿在沈行舟走后不久就睁开了眼睛。
大半张男人的脸出现在尚不清晰的视野里。
——许青野矮身蹲在床榻边缘,拄着腮,挨林鹿极近。
林鹿偏头,冷冷与他对视片刻,道:“发什么疯?”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跟林娘长得很像。”许青野保持姿势不变,仍垂眸打量着林鹿面容,“尤其是上半张脸,眉眼和鼻梁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林鹿面露些微不耐地抿了抿唇。
谁知许青野竟又这样说道:“对对,嘴不太像,林娘更丰润,你唇薄些,应该是肖父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林鹿压抑着眼底翻涌的阴暗情愫,坐直了身子,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你难道就从没想过,自己为什么会姓林吗?”许青野顺势一靠,抬眼仰视林鹿,十分平静地说道。
不等林鹿反应,许青野紧紧盯视着林鹿闪过慌乱的双眸:“林娘是玄羽国公主不假,却是掌权拥势的长公主,族中地位甚至比首领还高。”
“十余年前,玄羽国内发生过一次巨大政变,”许青野看着林鹿因他话语一点点衰败下去的面色,心疼地皱了下眉,却又不得不继续说下去:“首领的几个儿子不满站在族群顶点的是个女人,他们联合族中长老一齐分了林娘原本的权势,更……”
“继续说。”林鹿紧紧攀在床缘上,指节用力到发白。
“更因政见不合,陷害林娘,把她驱逐出境,永生永世不得回乡。”许青野哑着嗓音说完最后一句。
林鹿闭了闭眼。
脑海中莫名想到林娘右臂外侧被破坏得一塌糊涂的纹身。
他不是擅长共情的人,却在此刻、从许青野三言两语中切身体会到了林娘的不易。
也没由来的,第一次对那位未曾谋面的父亲产生了一点名为怨怼的情绪。
许青野看出林鹿心情不佳,直接道:“我只探听到林娘是在离开玄羽、入大周境后怀的你,至于小鹿你的生身父亲…确是没有半点风声可言,后来林娘潜伏在京郊村落,暗中组建银月,都不曾有过甚么男子出现在她身边。”
“小鹿,这只会有两种可能,你明白吗?”许青野正了正身形,满面认真地道。
林鹿点点头,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要么,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野男人,就像从小听得最多的人言一样,林鹿是个不知亲爹是谁的小杂种;
要么,就是这人颇有身份,牵连甚广,早早身死,且连带着所有知情人也一并惨遭灭口身亡。
“我知道了,你走吧。”
林鹿留下这句话,像往常一样洗漱更衣,不再理会许青野,径直出了屋。
在他走后,许青野仿佛浑身力气被抽空,就着蹲姿缓缓靠向床榻边上,曲起的长腿撑坐在地,将头虚虚埋在掌心,低低地笑了起来。
“…走……?”
许青野的声音淡淡飘散在空无一人的室内。
“天下之大,我还能去哪儿呢。”
总是挂着戏谑笑意的俊朗面颊此时有半张掩在阴影中,透着说不出的落寞寂寥。
林鹿无暇关心许青野如何,他的心已经够乱了。
双亲身份成谜,平时公务繁忙,还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与纪修予、沈煜杭之流周旋,再加时时如利刃悬顶的致死毒药。
种种遭遇,无一不在催着赶着林鹿往前走,过早背负上了寻常同龄人或许永远也触及不到的苦痛与重压。
像是无数双遒劲的鬼手,毫不留情扼上咽喉,然后收紧、再收紧,直到停止呼吸的那日方才罢休。
大婚之后,林鹿循礼携颜如霜入宫面圣、向纪修予请安。
不光是太监娶妻,当林鹿与颜如霜并肩站在众人眼前时,男比女貌美,女较男英气,两相反差下极大满足了宣乐帝素来猎奇扭曲的心理,充满调侃与谐谑的笑声中自然而然消弭了先前对林鹿的不满。
林鹿也终于从这次的事中反应过来,宣乐帝根本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除了享乐之外对什么都不在意。
他分明对沈煜杭在意得很。
就算林鹿与仓幼羚之间没有半点交情,可一旦皇帝疑心,就不算真正的清白。
而且这段时间谁人不知林鹿与沈煜杭不合,既然宣乐帝能听沈煜杭一面之词前来“捉.奸”一次,也会第二次依他所言为林鹿赐婚。
这一来二去,明眼人都看得出偏颇于谁。
林鹿本来对宣乐帝并无太多想法。
可是许青野这次带回来的消息让他再也无法忽视这个曾经辉煌、如今堕落的大周真正的统治者。
有什么东西隐隐约约地浮动,好似拢着层纱,只要愿意揭开,其下就会显露出想知道的一切。
须得加快脚步才行。
随着时间推移,林鹿越来越忙,几乎到了连沈行舟都没时间见的程度。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短暂忘记那些逼得人夜难入睡的仇与恨。
但一切还算顺利,因着沈煜杭毫不怀疑颜如霜的忠诚度——那林鹿凶名在外,本就不是个好相与的,又听闻太监身体残缺,一般在床笫上都会有些折磨人的怪癖——就算是为了逃离魔爪,颜如霜也只会紧紧抓住他沈煜杭这根救命稻草,对林鹿饱含杀之而后快的恨意。
而林鹿也确实利用了这一点来做戏,卖了几个不痛不痒的破绽给宣王。
正当沈煜杭洋洋得意之时,林鹿手里留了一封奏折,轻轻推到了纪修予案前。
第87章 推杯换盏
直到林鹿亲临陶然轩找上沈清岸,方才知道这段时日里二皇子仅凭此小小酒楼,就已在兴京城内积攒起一笔不薄的财富。
面对沈清岸时,林鹿深知自己没有表露喜恶的立场,却也对他无甚相告的做法感到一丝不悦。
“怎么苦着脸?”沈清岸仍覆着那半张银面,却不影响他笑时露出一双弯弯的眼睛,伸手捏了捏林鹿一侧脸颊,“我的不就是你的,还有什么不高兴,小鹿儿?”
林鹿挥手,力道不轻地拍掉沈清岸的手,冷冷看他,道:“奴才还须提醒殿下,殿下与奴才云泥之别,逾矩的举动切勿再做。”
沈清岸似是心情极佳,被林鹿冷言相待也不生气,施施然落了手,动作姿态均称得上一声“矜贵无双”,“好好,是我唐突,是我唐突——所以,今天怎么有空来?”
只因身份特殊,寻常两人见面都至少提前个三五天相约,再各自不着痕迹地空出时间,大多是在夜深人静时分秘密会面,极少会有林鹿一声招呼不打直接到访的时候。
也就可以得知,此次的事,林鹿拖不得。
“赊点钱。”林鹿面不改色。
沈清岸举着杯盏到唇边的手一抖,险些喷出一口茶来,接着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玩笑话一般惊疑出声:“你?缺钱?”
“据我所知,朝中上赶子给你送钱的人,恐怕不在少数。”沈清岸很快又恢复了盈盈笑意,满面真诚,教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诚然,身处司礼监秉笔这个位置,是各路官员需要费心打点的重大关节,是以流向林鹿的资金并不在少数,而林鹿为了营造表面可交的现象并不能一概全拒,比起初期还须经营酒楼来创收的沈清岸,林府库房确实算不上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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