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新月抻着脖子往那边看,“也不知道咱寡姐单了这么多年,最后能找着个什么样儿的,我真好奇。”
江有盈笑容玩味,眼皮懒懒耷着,目光暗暗流转。
外婆捏着她手腕欣赏,“手真漂亮,细又长。”
“怎么不夸夸我的手!”沈新月一下蹦跶到两人跟前,“我手又白又嫩,还特别软。”
外婆把两只手凑到一块,确实是沈新月更为细嫩。
老太太直接给扔开,“我们满满太辛苦了。”
沈新月气得,“你偏心!”
连续下好几天雨,沈新月在家歇着,没上山摘菜,等到放晴,东风一阵一阵山那头滚来,天气变得更加暖和,山上有些人家种的油菜花准备开了。
沈新月跟着外婆上山找香椿树,走在田野里,已经能闻到花香。
香椿树长得又高又直,爬树危险,外婆在长竹竿顶端绑一把镰刀,人站在树底下割就是。
一直昂着脑袋,阳光也分为刺眼,沈新月举一会儿胳膊酸得受不了,竹竿靠在树干,甩甩腕子,“比摘蕨菜累。”
“这就累了。”江有盈弯腰捡起她新割下的几茬放进竹篮,表情颇有些意味深长。
点我呢?还是我自己会错意?太阳晒得脸红红,分不清是热是窘还是羞,沈新月嗫嚅着:“我不累啊,我只是……”
只是有点累。
外婆掐了把灰灰菜举着走过来,“这个焯水凉拌,好吃,今年长得不多,咱自己留着不卖了。”
江有盈“嗯”一声,篮子递过去,让她坐,“歇会儿,别伤着腰。”
外婆摆摆手,“我不累,我可不像你们这些年轻人,走两步就喘得不得了,我上那边看看去。”
“年轻人。”
江有盈回头,没打算放过,“累了就歇着,别逞强。”
“我不累。”沈新月手背抹了把额头的汗,再次举起竹竿,“是这玩意儿,它不好控制……”
江有盈看着她背影笑。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春光里,沈新月漫山遍野跑,防晒都用掉好几只。当然这些小东西都是江师傅为她准备的。
辛苦,挣钱哪有不苦,但她明显察觉到自己体魄更为强健,以前才干上午就累得不行,下午啥也干不了只能躺着,现在下午也能干。
期间,江有盈网上约的第一批客人到小院,她还帮着接待了。
一家四口,周末来度假,说想带孩子们体验乡村生活,让老板安排安排,最好能下地插秧。
客人来的头天晚上,江有盈饭桌上说了这事,外婆一听,“扯呢,现在水稻都长多高了,谁家舍得把地给你瞎造。”
沈新月也帮忙想办法,“花钱租块地行吗?把钱算客人身上。”
外婆不赞同,“这不是钱的事情,确实那茅坑大点地方,产那几斤谷子,租地的钱完全能覆盖,可那是庄稼,人家好端端长在地里,你扯出来干什么,不是作孽?”
外婆说庄稼就是农民的命根子,不能这么干。
“要体验插秧,早干什么吃的。”
“要不换个项目?”沈新月问。
客人的要求是几个小时前才打电话提出的,江有盈也有点措手不及,当时询问过,水田里除草行不行,但客人非常坚持,让她想想办法,所以才专门在饭桌上提出来,大家一起探讨。
话至此陷入僵局,一桌人长吁短叹,都犯了难。
“欸等等!”
沈新月忽然想到了,竖起一指,“也不一定非得是水田,村口不是有一大片荷塘?弄荷塘里插秧行不行?”
到底是城里当过大老板的,脑筋就是活络,思路打开,她又想到个主意,“至于水稻苗,看看能不能找到类似的替代品。”
外婆实诚,“啊”一声,“怎么能骗人呢。”
“稗子。”江有盈说。
稗子跟水稻长得很像,根系发达,是稻田里最令人讨厌的杂草,一般人还真分辨不出。
用荷塘冒充水田,用稗子冒充水稻。
沈新月胳膊一挥,“那些城里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连什么时候插秧都搞不清楚,还不是随便糊弄。”
她说被发现也没什么,“实话实说,这个季节就是没有,咱们已经很努力满足需求了。”
外婆和江有盈都不太愿意骗人,但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还得是你啊。”朴实的江师傅终是妥协。
城里老板,骗人专家,沈新月得意撞撞她肩膀,“我答应帮你接待,我们一起努力,做大做强。”
春天结束就没什么野菜了,她得为自己下一步打算。
江有盈把空碗收去厨房,“之前求着你干,你死活不同意。”
“我现在想通了。”
沈新月弯腰把脑袋塞进人家肩窝里,蹭蹭,“哎呀哎呀,大姐姐不计小妹妹过嘛——”
她毛茸茸的发顶挨蹭颈部,好痒,江有盈往后躲了下,没急着应。
沈新月继续撒娇,环住她腰肢,哼哼唧唧直往怀里钻。
“求求你了,好姐姐求求你了。”
女孩动作温柔,却讲不清是旁的什么在心上用力一击,江有盈闷哼了声,似乎被撞到,逃跑都忘记。
“你放开我。”调子软绵绵,毫无威慑力。
“我给你打小工。”沈新月半趴在她怀里,竖指对天发誓,“我会努力的,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手下。”
推不开,江有盈只好把脸转去一边,睫毛虚弱翕动,“我不需要手下。”
大多数时候,她是强势的,生活中几乎全能,可再凶悍的女人嘴也是软的,腰上拧一把,就摇摇晃晃站不稳。
院里外婆扯着脖子问,什么什么东西找不见了,没听清,抓住她不慎流露出的一丝怯软,忽地恶向胆边生,沈新月将她推至墙面,圈禁在方寸间,滚烫气息逼近,“不答应就亲哭你!”
身体感觉到热,两人小腹贴合之处,有火焰窜起。呼吸加快,心跳剧烈,睫毛快速扑扇,江有盈彻底乱了,双手软绵绵抵在她身前,“外婆还在呢。”
“那你把我收了。”
沈新月亲亲她的脸,一小口。
“那你就是决心留在秀坪了?”江有盈趁机追问。
沈新月用力点头,“留下。”
“我不相信。”她说。
门外脚步声渐近,外婆嘟嘟囔囔,原来是找猫。
迅速抽身,江有盈一步跨出三步远,埋头在水池,哗哗洗碗。
“没看到。”沈新月垂手站在门边。
外婆屋里扫一圈,狐疑瞄她,“脸怎么红红的。”
手背贴一下,感觉到烫,沈新月还算镇定,“吃饭热的呗。”
没多计较,外婆继续找猫。
见水池边,她背影单薄瘦削,沈新月不再为自己辩解什么,“那你好好看,看我是不是真的,看我怎么做。”
说完转身就要走,还没出屋门,身后一声喊:
“站住!”
沈新月回头。
“还真等着我帮你洗碗呐。”
江有盈摔了抹布,“不是要表现?表现去吧。”
周六一大早,客人开车到秀坪,沈新月在村口接了,先带到小院安排房间,放行李。
两个大人,两个小孩,男孩上初中的年纪,瘦瘦高高,女孩四年级,长得很漂亮,沈新月忍不住摸了下她头发,她回头抿着嘴唇冲人笑。
小院不供饭,沈新月又带着下馆子,途中进行讲解,相当于半个地陪。
大人是次要,重点在于孩子,男孩已经是有主意有想法的年纪了,沈新月跟他没啥可说,大多时候跟女孩交流,一路都牵着手。
下午安排插秧,把人带到荷塘,情况如实汇报,客人表示理解,“反正就带孩子体验下劳动的辛苦,要珍惜粮食。”
沈新月点点头,“那就脱了鞋子下地吧。”
男孩看着冷冷,不说话,倒也不倔,坐田坎边把裤子挽起来。沈新月负责照顾女孩,两人很快成为好朋友,凑一块说悄悄话。
这对家长把孩子养得挺好,周末经常带出来玩,说话也轻声细语,麻烦虽麻烦了点,相处起来不累。沈新月看着还挺羡慕的,沈硕对她从来没这么用心过。
荷塘可不是水田,泥深两倍多,男家长纵身往里一跳,摔个滚,再爬起来已经成了只巨蛙。
本来说好是插秧,最后一家人下泥里打起来。
江有盈忙完猫猫民宿的事,不放心,怕城里大小姐脾气不好,受不得气,专程赶到荷塘边看,结果远远就瞧见一帮人在玩泥潭大战。 :
五个人分三个阵型,家长一组,沈新月和女孩一组,男孩自己一组。
半大小子,闷不吭声,蔫坏,四个人都打不过她,最后家长把女孩带走,上岸休息,就男孩跟沈新月决一死战。
田坎边稗子苗一根没动,三个泥人坐岸上,还剩两个在下头打。
“沈新月!”江有盈皱着眉,看客人反应还好,仍免不了担心。
“我老板来了。”
沈新月打了手势,“先休战。”
笑盈盈跟客人打个招呼,江有盈弯腰凑到岸边,又换张冷脸,“干什么你?”
“招待客人。”沈新月手背蹭蹭睫毛不小心染到的泥。
“嘟嘟人很好的。”家长在旁边说,对她的表现很满意。
挺会来事儿,一上午的功夫,连“嘟嘟”都喊上了。
眉心舒展,江有盈点点头,“挺好。”
沈新月确实大大超出她预料。
“给你涨工资,多给个十块八块的辛苦费。”
“才十块八块呀!”
家长打趣说老板你也太抠门了,大手一挥,答应给小费。
睫毛上的泥弄干净,沈新月站直,咧嘴开心笑。
江有盈蹲在岸边扭脸跟客人说话,一手懒懒搭在膝头,指尖窄秀,侧脸轮廓清晰,眼含笑意。
是诅咒吗?沈新月发现了,每隔一段时间她就得上泥里裹一圈,而某人时时刻刻,优雅体面。
不服气,神色流盼,沈新月趁其不备一把攥住她手腕,猛地往下一拽。
尖叫来不及脱口,江有盈惊惶睁大眼睛,再回神,半边身体被泥染。
“干什么!”她吓坏了。
“弄脏你。”
沈新月手指在她脸上画了几根小胡须。
第30章
六只泥人排队从村口大树旁走过,树下一帮老太太正打架,说谁谁谁,黄土淹到脖子还不知羞,回回出千。
“谁出千!谁出千!有证据吗你就,哪只眼睛看见我出千了!”
被围攻的老太太以一敌十,声气嘹亮响彻云霄,沈新月想不认出来都难。
擦肩而过之际,秀兰眼角余光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什么东西?她眼底浮现浓浓惊诧。
唇微启,沈新月小幅度转动脖颈。
面面厮觑,这对祖孙默契选择忽视,都把脸扭去一边,嫌弃对方丢人。
这是沈新月在秀坪第一份正式工作,而打牌出千同样是秀兰经营了几十年的事业。
很好,此后大家谁也不要去干涉谁,谁也不会是谁的软肋!
至于被拖进泥潭的江师傅,不曾显露出丝毫不悦,刚从荷塘里爬起来的时候也是笑盈盈。
六根泥画的猫咪胡须干在脸上,她觉得痒,低头用手背蹭蹭。
把客人送回房间洗澡,沈新月下楼跟到浴室门前,眨巴眨巴眼,镜里瞧她。
“早就想那么干了吧。”江有盈捏了张洗脸巾打湿,擦去左边脸蛋猫咪胡子。
“人家想跟你玩嘛。”沈新月笑着,踮了下脚尖。
这个新招来的小工胆大包天,江有盈镜里把她瞅着,她脖子以下全是泥,脸竟然还是干净的,就睫毛上一小点。
伸出手,沾了她衣领处小团稀泥,江有盈指尖在她额心轻轻一点。
“美人痣。”
眉间一凉,微怔,几秒后回神,身边人已经远去,沈新月再次看向镜中。
“什么意思啊——”她手握拳揉腮,脸红得像个年画娃娃。
江师傅很忙,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活儿派下去就不管了。
沈新月也不用她专程吩咐,周天给客人安排的项目是上山挖野菜,这活儿她连续干了快一个月,熟得很,山上大半植物都可以叫出名字。
客人下午离开之前,特意去小卖店换了现金,是答应的小费。
沈新月一路都在卖惨,说自己如何如何不容易,双亲早早抛下她,外婆靠打牌出千艰难将她拉扯大,她离开秀坪,在外好不容易闯荡出一番事业,又遭小人暗算,最终落得如此下场……
女家长先是赞扬她的坚韧,随后对她的人品和工作能力表示肯定,祝福她早日还清欠款,再一次走向人生巅峰。
最后才小心翼翼问道:“你外婆她,总出千不会被打吗?”
问得好。
所以为什么呢?外婆怎么还没被打。
“那是大家都让着她。”男家长把掐来的野草慎重放进竹篮,“都知道你外婆不容易嘛,孤老太太,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大家都是好人。”
“有道理啊。”沈新月恍然状,扭身趁其不备,篮子里的野草清出去。
那玩意儿鸡都不吃。
客人下午得带孩子回市里,不到四点就把晚饭吃了,在村口小饭馆点个辣子鸡锅底烫野菜。
饭后,人送到村口,目送车辆远去,沈新月还有点舍不得。
天好大一块,望不到边,蓝的纯粹,白的温柔,她下一次迎接的又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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